阿影暂时借住在了元子墨屋中。除了偶尔半夜会突然醒来,忍着想打人的欲望,和鬼鬼祟祟的傀儡师面面相觑外,两人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毕竟一个把对方当做手臂出了毛病需要细致维修的剑傀,一个把对方看做脑子非常诡异不用尝试理解的人偶。对彼此的定位都很准确。

宋珺跟剑修其他弟子一起,通常在另外一座山峰上的大演武场修炼,两人并未见面。但是通过侍童每天带来的书信,让阿影知道宋珺还在昆吾,没有离宗出走。

施臣每天午后会来霜明峰,带着阿影去之前的那个废旧演武场。尽管每天都是乏味单调地重复最基本的套路,但是阿影能够感受到,她正逐渐适应新得的手臂,将傀生的铁手臂和原生的身躯融为一体。

“停。”

施臣再一次中断了阿影的演练:“双刀交错时,重心下意识偏移了。”

阿影也认可了这一说法,默不作声地收刀,准备从头再来一遍。

不过今天这处废弃无人演武台有了新的访客。三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剑修,背着长剑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人的剑袍边角绣着华贵的纹样,飞扬的眉眼中带着些许骄矜之色。

走在最前的那名少年淡淡地扫视了一眼衣衫简朴的施臣,发觉自己并不认识此人,应当只是一个修为平平的前辈后,于是敷衍地行了礼,并不打算说话。

走在少年身后的两个同伴替他开了口。语气还算客气:“两位前辈,我们三人是步重遥步长老门下弟子,想在此处演练剑法,不知能否借用一下场地。”

施臣,老好人了,笑呵呵地示意阿影跟自己往边上站站,给那三人让出空地。阿影也没什么意见。现在只是重复最简单的招式,对于地方大小要求不大。

为首的少年傲慢地抬头,撇了一眼这个年纪还在重复最基本的招式的阿影,发出一声轻哼。他的同伴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我们……我们来此处,演练新的剑法,不方便让其他人看见。所以……”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声音虚浮:“两位前辈能否将这一整块场地都让给我们?”

阿影原是监察司培养的,大周宫廷的影卫,什么离谱的事情没见过。上来直接强占场地赶人走这么离谱的事情,她还真的没见过。

果然剑宗上下都是神经病。

施臣露出颇为为难的表情:“是为了几天后的宗门大考做准备么?那确实得保密。不过我还需要陪这位太乙来的道友练习,不方便去太远的演武场。不如还是平分场地,我们两人不会将你的新招式说出去。”

阿影瞥了一眼施臣。这是真的老实人啊,还搁这儿讲道理打商量呢。

跟在少年身后的两名同伴对视一眼。太乙的弟子?他们天天在剑宗大演武场待着,怎么不知道太乙的人来了昆吾?不过只要不影响宗门考试,那就无关紧要了。

之前说话那人犹豫一下,让步道:“那就多谢……”

“不行。”

华服少年傲慢开口:“我就要独占这片场地。”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施臣和阿影:“我要演练的招式,是裴思亲裴师兄亲自教授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配看的。”

阿影挑眉。

裴思亲?这又是剑宗哪个神经病来着?

施臣也有些恍惚:“裴思亲?名字挺耳熟……”

“呵。”少年发出一声轻蔑的讥笑。果然是最底层的那些庸碌之人。从未有幸能面见过剑卿顾疏鸿的亲传弟子。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修仙之人能够红颜永驻,不似凡人会逐渐老去。不过他们有别的办法辨识年龄。少年已经看出来了,施臣恐怕就是在本应在绥和年间成名,却最终一事无成的那一批不成器的前辈。

尽管他的师傅步重遥层曾隐晦地告诉他,其实绥和年间另有原因。但是剑修绥和二十年无元婴,始终被他们这些年轻一辈视为昆吾的耻辱,一群资质平平不思进取、胸无大志自甘堕落的庸才们堆砌出来的笑话。

在他们面前,自己的天生禀赋,自己的少年意气,自己的勃勃壮志,足以抚平年龄资历辈分上的差距,让他能够傲视这个畏缩庸碌,孤陋寡闻的前辈。

“离开这里。反正你们那些简单粗浅的可笑招式,随便找一块空地就能练。”

阿影面上仍然波澜不惊没有表情,内心已经颇不耐烦。她看向施臣,诧异地发现施臣居然陷入了思考。

阿影久在宫廷,当然知晓仗势欺人的意思。施臣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而那个少年一看就出生不凡,理所当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这种事情她见得多了。身为影卫,她不需要有多余的同情、愤懑、不平。监察司告诉她,这些感情会在最关键凶险的时刻影响她的判断。是需要压抑剔除的废物。

但可能是跟着元子墨这种不正常的人待久了,负负得正她反而逐渐像一个正常人了。不甘和愤怒盖过了影卫保持静默的本能。

她右臂挥刀,刀锋指向出言不逊的少年,干脆利落道:“来。既然是剑修,那就用剑说话。十招之内碰到我就算你赢。让我看看那个裴思亲都教了你些什么东西。”

少年受到挑衅,一时语塞。阿影幽冷地补充道:“我用双刀,对你不公平。我蒙上眼睛跟你打。只用最基本的招式。”

少年涨红了脸,恼怒地看着阿影。

蒙上眼睛打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饶是少年心性再高都忍不了了。抽出背后的长剑,凝聚剑意,一个颇为漂亮的起手式,朝着阿影攻了过去。

他不知道。两人虽然算是同辈人。但是同样的年龄,他还在长辈的关爱呵护之下成长时,阿影已经通过监察司近乎刑虐的考核,成为最后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几个人。

此时,一旁陷入沉思的施臣终于想起来了。

几年前,那个人从【十七年蝉】的假死状态中复苏后,就改换了新的名字。难怪自己一时想不起来裴思亲这个人是谁。

裴思亲教的招式啊,那他都知道啊。更不用离开了。

他高高兴兴地抬起头,想要跟少年说出结论。结果震惊的发现,自己只是走了一小会儿神,太乙的四弟子怎么就开始欺负小朋友了。

少年出了先手发动进攻,其余完全是被压着打。得亏他使用的灵剑等级颇高,比阿影练习用的武器高了好几个层级,才不至于直接狼狈地趴地上。

施臣赶紧发动老好人必备技能,开始劝架:“哎,别打架啊。”

没人理他。

“停停停,你俩有话好好说。”

少年不听他的话,阿影假装听不见他的话。

施臣只好说:“阿影你停一下。你刚才双刀交错的那一下,重心还是不自觉地偏左了。”

阿影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放下双刀,后撤离开战区。少年用的灵剑品级确实高。虽然被吊打,但依旧在自己的双刀上留下了数个缺口。

阿影已经收了刀,但是少年热血上头停不了手,举起灵剑又刺了过来。阿影刚要侧身躲过,却发现施臣挡在他前面。

手无寸铁的施臣带着手套掩盖铁臂的双手,翻转了一个极为精妙诡秘的弧度,避开锋芒毕露的灵剑剑锋,食指不轻不重地敲打在少年的手腕上。

少年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灵力一滞,再握不住手里的灵剑,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少年双目赤红地看着地上的灵剑,一时还无法接收天资过人的自己,被一个还在练习基础招式的瘦弱女修,和一个他眼中虚长年岁碌碌无为的前辈剑修吊起来打的事实。

老好人开始絮絮叨叨地劝和:“哎呀,你们不要再打了。你要演练的招式我应该都见过,我们就平分场地在这里练吧。万一你练错了,我还能纠正……”

少年的胸腔猛烈震动,终于忍不住耻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影:“…………”

施臣:“…………”

阿影眉眼冷淡,借此掩饰自己的心虚:“不关我的事。”

施臣手足无措,上前想要安慰:“我的锅我的锅,都是我的错。”

少年觉得自己更丢人了。捡起地上的灵剑抱在怀里,抹着眼泪闷着头跑走了。丢下两个同伴匆忙朝阿影和施臣告辞后,也追了过去。

阿影再次重复:“跟我没关系。”

她指了指手中被劈砍出豁口的刀:“我只对这个负责。”

施臣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事,都甩锅给我就行了。多背一口锅不碍事。不用在意双刀。本来我从元子墨那里薅来的时候,就没想着再还他。反正他也打不过我们。”

阿影:“…………”

果然不能小看剑宗神经病的思路。

少年的插曲对两人的练习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两人继续开始练习。不过今天结束地早一点。元子墨今早告诉阿影,下午需要她过来帮个忙。

阿影原以为是要回元子墨的工作室一起整理打扫。结果施臣却带她绕道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似乎是某个考场。几十个年轻的斩金宗器修学徒们神情紧张地,将花了三天时间炼制好的法器端端正正摆放在身前的桌台上,等着首席器修的检阅。

元子墨见两人按时到了,从前方正座上站起了身。阿影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个精致地跟傀儡人偶一样的修士,走马观花地行走在一排排精妙复杂的法器间。路过某些桌台时,链条驱动的手指会轻轻点一下。

全场迅速地走完一遍,又回到了远点。元子墨回身认真地问阿影:“都记住了吗?”

刚才元子墨点的桌台大概站了全场的三分之二,人数不算少。但是她当年的影卫课程中,有一项就是瞬时记忆能力。

阿影点点头。她在炼器一道上,是完全的外行。所有的法器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精妙绝伦。这些刚刚被点出来的,就是在他这个宗门首席器修眼里合格通过的了?

元子墨恍若人偶般精致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意,在空中书写道:

“那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垃圾。麻烦你现在就用刀劈开毁掉。”

阿影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忘记了影卫服从命令的职责,难得对过于离谱的指示产生了质疑:“……毁,毁掉?”

身旁的施臣小声解释:“之前这活都是我帮他做的,是斩金宗的老传统了,名为【斩金刀】,寓意不破不立,知不足而后奋起。精心设计数月的作品被毁,年轻弟子肯定受不了。所以如果有哪个器修弟子考试后抑郁了,都是我背锅。”

阿影哽住了。

难怪之前你认错接锅那么熟练。

元子墨点点头,目光真诚清澈,仿佛一个无邪的孩童:“烦请尽快。接下来还需要走第二遍。”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眼里既无鄙弃,也无欢喜,平淡地看着考场中面如死灰眼神绝望的年轻器修们:

“从剩下的这些里,把那些伪装的稍微好一些的垃圾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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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宗的另一侧,树下石块旁。两个同伴正在安慰自尊受到严酷打击后,又丢脸地直接哭了出来导致自尊受到二次摧残,现在还双眼红肿的少年。

少年在剑宗这一辈,也算是佼佼者。但也因为家世优越,天资聪颖,早早就被步重遥长老收为弟子,所以经常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灵剑,想起那个看起来也就比自己大了七八岁,容貌带着明显异国特征的女修,恨恨地发誓:“管她是哪个宗门的弟子。总有一天,我会蒙着眼睛只用最基础的招式就能打败她。”

他的同伴对视一眼,理性分析一下觉得可能性不大。那个女修明显没用全力。而上一个如此轻描淡写就击败少年的,还是他们的裴思亲裴师兄。

虽然从未听闻太乙的弟子在剑宗,但既然是其他门派的,大概都呆不了多久。同伴劝说少年换一个假想敌,比如哪个看着其貌不扬的剑修前辈怎么样。

说起那个剑修前辈,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说他叫施臣。我记得我爹跟我提起过。”

少年面上有一丝怀疑:

“二十几年前,有名十二筑基,十六结丹,二十几岁就临近突破元婴的昆吾剑宗首徒,被誉为继剑卿之后,又一个举世无双的剑修天才。好像……也姓施?

作者有话要说:

步重遥=不重要

随便编的路人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