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尽头,空空****的陈旧小屋内,断断续续、细若藕丝的青木之灵,勉强联系着女刺客瘦削敏捷的躯体,和她右臂上厚重粗重的铁器。生命的魂力,在呼吸的活人与没有心跳的器皿之间往复流转。

直到某一瞬间,仿佛是幻觉一般,幽影般的光芒从刺客的体内流向铁臂。原属于剑傀的粗大的手掌握指成拳,复又慢慢舒展开。

【傀生】成功了。

金属的臂膀和天生血肉完美相连。只要经过练习,足以完成大多数精巧敏锐地动作。

陆然长舒了一口气,顺着墙壁慢慢坐到了地上。

他是真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陆然吞下了几枚丹药,又从芥子袋中倒出一大把灵石,缓慢吸纳其中的灵气。灵力枯竭的疲惫,让他体内的经脉如同干涸开裂的河床。

重生后的身躯内自带的金丹失去了原有光泽,变得黯然灰暗,需要调养好一阵才能恢复过来。这就是禁术的反噬。幸亏只是一条手臂,如果再多几处地方,金丹极有可能直接破碎。

又是一阵宛如万蚁噬心一般的阵痛涌了上来。陆然抽了抽鼻子,眼角发红,忍不住有一点想哭。

他前世是器修,重生后又到了一个医修身上。无论哪个都不是会磨炼筋骨,皮糙肉厚的那种修士。怕疼简直再合理不过了。

为了从内脏的剧痛中转移注意力,陆然转头看向地上仍旧昏迷不醒的阿影。秀美微卷的黑发披散在脑后,褐色的肌肤上残留着干涸的汗痕。富有异国情调的脸上双眸依旧紧紧闭着。

虽然现在他自己也很难受。但是看到身边遭受断臂之痛的同门师姐时,他突然又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些反噬不算什么了。

“已经没事了……再忍一忍……都结束了……”

陆然发出小声的安慰,像是夜猫的呢喃。他仿佛透过她覆在眼睑上的鸦色睫羽,又看见了一双宛如尖锐竦立的礁石中隐藏的一滩温暖的海水一般,澄澈明净的蓝色眼睛。

就在这时,嘭地一声,房间的门被猛然撞开了。

屋外浓重的焦臭味瞬间涌了进来。一群灰头土脸的人闯了进来。每个人都蓬头垢面,面目上尽是黑色烟熏痕迹,手上被烫伤的创口向外流着带血的脓液,跟焦尸看起来差不了多少。

一个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人从中间站了出来,陆然因为疲倦而有些迟钝的大脑认了半天,才发现这居然是宋珺。

宋珺被烟熏火燎的嗓子稍微有些沙哑。她看了眼沉睡的阿影,轻声问道:“怎么样?”

陆然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找回正常的声音:“成功了。”

宋珺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但很快又绷紧了面容:“马上最后一波平民就要出城避难。你们跟上他们一起走。”

宋珺比了一个手势。从进屋时就一直神情古怪不自然的太守,点了两个名字。这两个士兵应声出列,走过来分别扶起了陆然和阿影。

陆然半靠在士兵破损的铠甲上,下意识地问道:“你呢?”

宋珺将一截陈旧的纱布包裹在自己布满燎泡的手掌上,面色平静如常,语气轻松自信:“我和城里的太守等人带兵断后。放心,很快就能追上你们。”

文绉绉的副官背着她,不引人注目地和抬手对视一眼,脏兮兮的衣袍下,悄悄比划了一个决断的手势。

宋珺的神色那么坦**,陆然因为脱力而失去了原有的敏锐,只是依言点点头,在士兵的搀扶下慢慢往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传信兵突然闯入了房中,带着绝望的哭腔:

“防线溃败!魔物逃出来了!”

宋珺眼神一暗。陆然茫然地问道:“魔物?什么魔物?”

一道冲天的火光从街巷另一头升起。伴随着剧烈的震颤,一颗由无数燃烧的骷髅尸骨组成的,流淌着熔岩的巨人身姿从街道另一侧慢慢抬起。

硕大无朋的头颅,如同一轮毒辣的太阳。黑洞洞的眼睛,简直跟屋脊吻兽一般巨大。

士兵哭喊道:

“三层楼高,喷烟吐火的魔物!从岩浆沼泽中爬出来了!”

陆然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立刻望向宋珺,宋珺将包扎好的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面上还是一派从容:“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你们只管迅速出城。”

陆然喝到:“你连金丹都还没结,就是一个筑基,你能有什么办法!什么留下来断后,你根本就是去送死!”

一滴眼泪滑过宋珺的面庞,洗掉烟渍,露出黑灰下白皙的肤色。

陆然呆在了原地。

宋珺用手背拭去泪痕,竭力忍耐即将崩溃的哭腔:

“不把它困在定城里,一马平川的荒漠中就再也没有据点能阻挡它!往南三十六里是列城,一千六百户;往北三十四里是玉城,一千三百户。往东四十八里是嘉城,两千七百户,再加上从定城逃过去的四千五百人,那就是一万两千八百人。所有人都得死!”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听见不断逼近的噼啪火燎声。

宋珺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柔和地凝望着陆然的眼睛:“三年前,我决心斩断尘缘入了太乙仙门;而此前二十余年里,我一直是大周的长公主。无论我是谁,决不能容忍这样的魔物在我大周的疆土祸乱为恶。我必须留在这里。”

她身后,太守悄悄握紧了手里的佩刀。人群默契地开列,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宋珺丝毫没察觉背后的异动,使出命令的口吻:“你和阿影赶紧走!我会带着城里的驻兵为你们争取时间。”

太守眼神找那个透露着一丝狠决,高高抬起了手中的剑鞘。

陆然神色惊恐地喊道:“你后面……”

宋珺浑然不觉:“不用管我后面,我……”

铛!

太守手中的铁器落下,重重砸在了宋珺脖颈上。宋珺的身体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软软倒了下来,被一旁的副官接住。

昏迷中的阿影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动了动,做出一个平常幻化双刀的动作,但仍然没能醒来。陆然感觉脑海里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奋力挣扎想要冲过去,却被身侧扶着自己的士兵牢牢桎梏。

陆然强撑着使用禁术后油尽灯枯的身体,愤怒地咆哮道:“你们在干什么!她是你们的公主!你们做了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宋珺!你醒醒!”

无人应答,所有的士兵都沉默地站在原地。

袭击了长公主的太守神色坦然:“在那头巨型魔物面前,我们没有胜算。你说的对,如果听从长公主的指令,我们只是留下来送死。”

陆然睚眦欲裂,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那你们就走!把她交给我!把她还给我!”

黑色的浓烟笼罩了天幕,只留下些微惨淡的天光。地面熊熊火光将整个定城染上不详的血红色。沉闷的隆隆震响从屋外传来,由无数具焦尸组成的巨大魔物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游**,不时喷出灼热如毒龙的火束。

太守望着屋外仿佛地狱的景象,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出生在定城,在这个除了风沙就是贫穷的破地方,呆了四十年。我好不容易爬到城守这个位置。也有如花美眷和高堂幼子。凭什么要让我死在这里。”

陆然筋疲力竭的身体承受不了剧烈的挣扎,一阵剧烈地咳嗽,虚弱道:“我也是修仙的人,我会留下来抵御魔物。你们想走就走!带上阿影和宋珺!我会留下来给你们争取撤离时间。”

太守转过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就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就灵力用尽了。你还能做些什么?”

面相儒雅身材清瘦的副官,将怀里的宋珺交给了一个受了轻伤的士兵。作为交换,接过了士兵手里一柄已经满是缺口,但尚未折断的长剑。

太守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定城要完了。再不会有人想再回到这个噩梦的恐怖地方。我们呆了几十年的家乡,终将走向湮灭。”

他双眼紧紧一闭,然后豁然睁开。铮然一声,他从剑鞘中猛然拔出长剑。

凡人工匠制作的凡铁上,没有一丝光芒。

“如果有人在经历了这样的惨烈灾变,后还愿意回来重建家园。难道是因为喜欢在这条件凄苦,气候恶劣,黄沙漫天的地方,吃糠咽菜受苦受冻么?”

铮,副官也拔出了手里的剑。屋外焰火的照射下,流泻出一丝隐秘的暗光。

“他们愿意回归重建此地,定城能再次重生的唯一理由——”

铮,屋子内,除了扶着阿影宋珺和陆然的三个士兵,其他人都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陆然怔怔地看着他们。

在器修眼中粗糙劣质,没有丝毫值得夸耀的刀剑,反射着屋外烈烈的火光,犹如淬火的神兵光芒辉耀。

“一定是因为这里曾有人为他们力战而亡。”

寻常的箭射不死魔物,灼灼的高温又让他们无法以刀剑近身搏击。可以远程攻击的长矛却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系数燃烧殆尽。

那接下来,就只能拼着高温,以命搏命。

太守深情地看了一眼晕过去的宋珺:“静安公主素有将帅之名,今日一战果非虚言。得以和公主殿下同袍而战,吾等死而无憾。”

副官拆下头顶书生气的发冠,将烧糊的焦发尽数斩断,朝着昏迷的宋珺微一作揖:“不才虽身在边境,却也心系朝堂。如今天子年幼,朝中党同伐异,混乱不堪。唯有公主殿下回朝,才有可能重振朝纲。如今危难之际,出此下策,还望殿下赎罪。”

儒雅的副官整顿好自身武装,转身望向扶着三人的士兵:“你们三人务必要助公主殿下、影卫大人和其友人安全撤离。”

三个士兵神情肃穆:“定不辱使命。”

说罢,迅速带着或是脱力或是昏迷的三人往屋外撤去。

陆然靠在一个士兵身上,艰难地偏过头,向屋内看去。

屋内,太守深吸一口气,高举手中长剑,朗声道:“某某在边境蹉跎数年,一事无成,白发徒增。然心中仍有精忠报国之壮志,愿为捍守国土抛颅弃血。妖魔不诛,死战不退,誓与定城共存亡!”

屋内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手中破破烂烂的刀剑:

“誓与定城共存亡!”

那些凡人工匠制作的凡铁上,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光辉。

陆然怔怔地看着眼前面容普通平庸,被烟尘遮盖了五官的凡人士兵。他们平凡的五官从他眼前一一略过。

陆然喉头滚动,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与他们素昧平生——

却又好像在命运轨转牵绕中,息息相连。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返回来再看第二遍,写的好羞耻啊

太守副官这两个人物本来是想整一个欲扬先抑的活儿,但看来没写好(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