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搀扶着三个修士,沿着隐秘的街巷朝城门奔去。另一波举着刀的人与他们奔跑在同一条街道,却是朝向两个方向。

在那些人的前方,足有三层楼高的火焰巨魔正肆意喷吐着烈焰,所到之处房屋尽数摧折。滚滚的流火簌簌而下,组成那丑陋身躯的上百具焦尸面容扭曲狰狞,一起发出骇人的嘶吼声。

陆然咬了咬牙,拍了拍身旁的士兵:“带我回去!”

士兵一本正经地答道:“小人奉太守之命送仙君出城。军令如山,不可违抗。”

陆然快被气笑了。公主都敢打晕了,现在居然又搁这儿开始给他扯纸糊一样的军令了。这哪是军令如山啊,这分明是脸厚如山。

他只好连哄带骗,边蒙边劝:“我灵力用尽了,但还有神魂之力,可以屏退邪魔。真的,不骗你,你带我回去,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说罢,他召唤出铜灯,铜灯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跟随着陆然魂魄的流转,趴在黑晶石上的火苗仿佛有生命一般曳曳舞动。士兵第一次看见大变活灯的戏法,吃了一惊。

陆然趁机道:“带我回去。相信我,退魔,我是专业的。”

纯情的士兵犹豫了一下,望了望前方不远处大开的城门,又回头看了看火魔面前几十个渺小的背影,最后又盯着陆然天真无辜正气凛然的脸一小会儿,终于狠下心来,半背半扶着陆然奋力往回跑。

一直以来,陆然对魂灯都抱有一种十分矛盾的奇怪情感——他对这盏寄宿在魂魄中的灯感到亲近和熟悉,但心底又莫名异常抗拒使用魂灯真正的力量。

时隔几天,他都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在魔蝗的追袭中,易远浑身鲜血,强行打断他施法的样子。

但眼下他的灵力因为使用禁术几乎枯竭,除了使用魂灯,没有别的办法。随着魂力的凝结,灯中光芒愈发明亮,如同灰暗的苍穹中逐渐升起的明星。

年轻士兵铆足劲背着陆然,跟背着大麻袋一样,终于赶上了太守等人。太守和副官都满脸血污,余光瞥见他们时两人齐齐愣了一下,几乎同时转身咆哮道:“你们他妈的怎么回来了?!”

就在他俩转身的空当,火焰魔物高高抡起了拳头。

陆然心中疯狂吐槽怎么过了二十年,道德居然滑坡的这么厉害。不管人魔,都喜欢做这种背后偷袭不讲武德的事情。

他举起手中闪烁着光芒的铜灯,魂力快速凝结。同身陷虫潮时一样莫大的心悸和悲伤再次悄然酝酿。

他提着明灯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魔物的巨拳重重砸下——

轰,一截粗大的房梁径直撞向了魔物的头顶。魔物的由焦尸组成的头部瞬间溃散。身子歪倒在一边,拳头落在了离他们十几丈开外的地方,砸倒了一片房屋。

陆然愣了一下,手中的魂灯光芒渐熄。他抬头看向屋顶高处,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立于屋脊之上,手持黄翡翠尺规,土木双灵环绕在她周旁——

端木坚醒了。

巨魔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屋脊之上的女修手中发光一闪,又是几截木梁宛如闪电般轰然而至,犹如巨大的木钉,将它牢牢钉在地面。魔物还想挣扎起身,周边的房屋纷纷倾毁坍塌,重重压在了它身上。

端木坚飞身下楼,落在陆然身前,喊道:“出什么事了?这都什么玩意儿?宋珺阿影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陆然差点就要高喊姐姐我可以了,双眼冒着星星:“端木女神,你就是我唯一的神话。”

端木坚:“?”

巨魔瘫倒在地,砖瓦土墙压在它身上,让它无力起身。巨魔渐渐没了动静,身体慢慢融化。伴随着簌簌落灰声,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从巨魔身上拔出躯干,跌跌撞撞向众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小型焦尸的攻击力比起巨魔低了不少,但行动比脚步迟缓的巨魔敏捷了许多,且目标分散,很难全数围堵。只要有一个逃了出去,撞上手无寸铁慌乱逃难的平民,很可能就是屠杀。

端木坚打了一个响指,一块着火的屋顶加速掉落,砸掉了走在最前的一具焦尸的半副身体。只剩下只手只脚的魔物摇摇晃晃,跌倒在另一具焦尸身上。碰撞出溅起火星。

两个魔物的肢体逐渐粘连在一起。两个头,四只手,长在同一副躯干上,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黏稠的黑色脚印。

端木坚惊了:“还能这样?这怎么打?”

陆然盯着面前数以百计的魔物,握紧了手里的铜灯,恳切地回复道:“是啊,端木姐姐。怎么还能这样?这怎么打?”

端木坚:“…………”

端木姐姐?之前你怼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我是端木姐姐?看来现在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更惨烈啊!

她刚从空无一人的府邸醒来,循着声音赶赴战场。在陆然这一声声姐姐中,彻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转向城中守卫的统领,正色道:“能不能关城门?”

太守恨恨地用满是脏污的袖子擦了擦脸:“最后一批城民应该已经撤离地差不多了,等他们都走了,就能彻底封闭城门。之前的巨魔拦不住,现在变小了,这些杂种一个都别想给我出去!”

端木坚吝啬地释放出一丝灵力,一面矮矮的土墙拔地而起,门槛一样杵在地上。焦尸行动僵硬,纷纷被路障绊倒在地。

魔物的脚步被成功拖住。端木坚迅速布置战术:“太守带路,我们朝城门的方向边打边退。”

太守点头,和副官两人抓紧时间收编队伍,整顿旗鼓。趁着太守重新排兵布阵的空档,陆然从锦囊袋中倒出恢复灵力的丹药,数也没数直接全吞了下去,运转枯竭干涩的灵脉,努力消化丹药。另一边又从掏出数枚灵石放在袖中,强行炼化吸纳其中灵力。

外界强行输入的灵力的像条疯狗一样在五脏六腑窜动。陆然面上仍旧端着一幅不动声色的高人模样,朝太守道:“把你们的剑给我,我给你们调整一下。”

端木坚诧异地看了一眼站都站不稳的陆然:“你还有灵力啊?”

陆然忍着阵痛的经脉,回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一行人开始和焦尸大军一边拉扯着,一边慢慢向城门退去。丹药和灵石中蕴含的法力刚被陆然吸收转换,就立刻再被尽数涌出,流向士兵手中的铁剑。陆然感觉自己简直就跟无良地主家养的驴一样,恨不得这边草刚吃进去,那边磨就能自己转了。

铁剑在灵力的作用下逐渐拉长,干燥的砂石吸附在剑身,使得薄铁耐受高温,让士兵能在安全距离内用长剑刺穿焦尸的尸体。有了趁手的兵器,他们终于能顺利地且战且退,逐步拉扯着向城门口退去,

路上随处可见被燃烧殆尽死状惊悚的遗骸。幸存的士兵的面庞都被熏黑,看不出表情。但是陆然明白那厚厚的血污下,必然是难以掩饰的悲恸。

他们至今都还不知道,被飞虫咬伤的人发生自燃,到底是中毒,还是什么鬼神诅咒。不知道源头,不知道媒介,不知道途径……无知养育了最大的恐惧。定城中的惨象沉沉的压在每个人心中。

他的傀生短时间内只能使用一次,不能算正经治疗手法。如果此时有医修药修在场,起码能多保住几个人的性命。

长留药谷一向以救济天下为己任。每逢兵马战乱瘟疫流行,必然出世相助。可惜这里位于西北偏远边境,而长留药谷则位于西南林谷中,两地相距甚远。

而且这里灵力稀薄,天涯咫尺传送阵无法精准定位,最近只能将他们传送到几十里外的嘉城。医修们脚程再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过来。

不过宋珺已经将求援的信息发了出去。曾经的太熙五位宗师中,长留药谷“药神”裴诀明裴夫人,和终南太乙“阵灵”陆之凌陆掌门,是闺中密友,两宗向来交好。长留药谷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启程。

只要他们能为远道而来的医修们拖延足够长的时间,这里的伤员就能得到救治。诡异的自燃也能得到解药。

端木坚在最后面为他们断后,为其他人冲向南侧城门争取时间。她就像是吝啬鬼一样,精打细算,只有当魔物快要追上众人时,才用术法在路上筑建一道土坎。和陆然在梦境中见到的那些动辄几丈厚的土墙相比,这些一撞就碎的路障简直跟豆腐渣一样。

陆然忧虑地看了一眼端木坚。他现在已经知道,归灵会被榨干全部灵力,哪怕在灵力最充裕的地方也要数日才能恢复。她不过刚休息一天而已,如今不过是跟自己一样,在强撑着勉力而为罢了。

城门就在眼前。最后一批人也早已出城,路边撒落着居民撤离时遗留丢弃的各色行礼物品。可以想见当时匆忙撤离时有多么混乱。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一不小心脚底一绊,五体投地跌倒在地上,他的同伴匆忙伸手,七手八脚想把他扶起来。

那个士兵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地上,神情怪异,维持着耳朵贴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咚。

沉重的脚步声沿着地面从西南面传来。士兵的眼神逐渐变得绝望。

咚。

东面也传来如雷的巨响。

咚,咚,咚。

东边,西边,北边……

他脸上似笑似哭,被熏哑的嗓子中发出可怕的尖叫:

“巨魔!火焰巨魔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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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域。

炎魔领地,魔息毫无规律地奔腾流窜,一个连接天地的烈火漩涡凝聚在领地中央。像是有人在天上捅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来自人间的芬芳,穿过裂隙流进魔域。无数形容狰狞的火焰巨魔,混乱地挤在一起,不见队伍首尾,朝着结界坡口的方向进发。

玄影殿之巅,游归鹄周身散发着隐秘的魔气。一串镜片一样的细碎光芒,在□□魔息的掩护下,悄然飞向了炎魔领地波谲云诡的天空。

魔域众魔都毫无察觉的暗处,一个巨大的法术悄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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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吾剑宗。

阵修用灵力调集着云母、砂金、珊瑚为原料调和细粉,在地面上勾勒着缠绕规整的线条。密密的流光在反复对称的条纹间流转,一个繁密复杂的六芒星图案逐渐成型。

任何在场的修士,都会觉得这个阵法颇为眼熟。因为它的结构和修士们常用的【天涯咫尺】传送阵如出一辙,只是在细节纹样上略有差异。

一个灰蓝衣袍的高挑器修不知何时走到了剑卿身边。路过的其他修士都恭敬行礼:“首席。”

昆吾境内,只有一人拥有这项称号——斩金宗首席器修师。

首席器修师容貌俊美,眉眼精致地像是漂亮的人偶。只是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为了图方便,头发剪短了,仅剩一缕扎成小小的发髻垂在脑后。

耳侧带着一串复杂神秘的金属法器,像是深海鲛人尖锐的耳鳍,冷冰冰地衬着因为长久不见天日,苍白疲倦的面色。

露在袖子外的双手上,也带着一串精密的手链,细细的金属链条编织成网,用同样小巧精致的零件收束在一起,连接着十指上的戒指。

他的手过分修长,骨节分明,稳得不可思议,凭空垂落时,连一丝颤动都没有。冷冽的金属光芒映衬下,这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手,而是某种精度极高的法器。

傀儡人偶一般的器修站在剑卿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十指微动。锁链的牵扯如同傀儡的提线,每一根手指动作的幅度速度都惊人的一致。

金属的锁链随着抬指的动作收紧,仿佛某种附在双手上的外骨骼。

一行文字凭空幻化于空中。

顾疏鸿望向地上流光的法阵,平静道:“这次用不到【山之鸣】。剑宗弟子已经传送到最近的嘉城,传信的青鸟也已经放飞,通知定城内的修士撤离。”

气质神秘孤僻,不似活人的男子闻言露出一丝隐晦的失望。

顾疏鸿补充道:“太乙四弟子断臂求生,被施与了禁术【傀生】。撤离定城后,他们会来剑宗修整,知天命希望请你协助调整傀生手臂的尺寸。”

听到【傀生】一词,男子耳廓的金属法器突然收缩了一下,但面上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仿佛这门绝密的禁术,只是一种器修们都耳熟能详的通俗术法。

修改调整傀生炼制后的躯体,是一件费心费力的麻烦事。

不过既然如此,施加傀生的那个人,应该也要过来吧。

气质如金属冷冽的器修眼中,滑过一丝淡淡的情感流光。嘴角微微牵扯了一下。

上一次他醒时,自己正在山腹中做最终的调试,没能来得及赶到。现在他要来剑宗修整,两人终于可以重逢再见。

首席器修微微垂下眼睫,看向手上外骨骼一般的锁链轴轮。

他已经等了他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几乎已经快要忘了,那双温和有力的手为他装上这套辅助装置时,指尖蹭过他肌肤的滋味。

男子幽深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突然有了干活的动力。连耳骨后金属的法器上反射的寒光,似乎都变得柔软起来。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答应了,喉间发出啊啊的单字音节。

顾疏鸿轻轻弹响了手中形状奇异的长剑,手腕上的剑饰随之铮然而响。

剑卿冷冽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柔和的情意,不过很快又复归决然:“至于【山之鸣】……不着急,仙盟和魔界,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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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城城外。

远在千里之外的昆吾,还是漏算了一件事。

宋珺披着用来掩盖身份的罩袍,不省人事地趴在士兵背上。身侧,是背着阿影的另一个士兵。身后,是逐渐远去的灾变定城,和城中腾起的滚滚黑烟。

青色的飞鸟立在宋珺肩头,不断用尖锐的鸟喙啄着陷入深层次昏迷的女修,时不时还用小爪子扒拉几下,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奉剑卿之名,前来通知定城众人撤退的青鸟露出智慧的眼神,呆滞地盯着宋珺。

收信人晕过去了听不见传信,这要怎么搞?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前面节奏太快了,导致这个斩金宗首席器修出现的就很莫名其妙且没有逼格(痛苦面具)

但这其实是一个大佬来着(捂脸)

按照设定,《第一剑》这篇应该是修仙界和魔界时隔二十年后的初次交锋,应该是比较紧张的一段。不过我感觉自己写的好崩啊啊啊菜狗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