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谨慎地操纵灵力,检查身边阿影的伤势。

人在肢体被切除后的一段时间内,往往会产生这一部分躯体仍然存在剧烈疼痛的错觉。各宗门对此解释不一。器修则认为,幻肢疼痛是因为已经失去的那一部分肢体中,残余的“灵魂”尚未离散,仍然可以将混沌的知觉,断断续续地投射在人体上。

阿影的右臂刚刚才被宋珺挥刀截断,其中的“灵魂”还残留在身躯内。如果能成功将这部分灵魄灌注到铁臂中,那么就有可能让阿影的知觉和铁手臂相连。

虽然不可能像原生的肢体一般灵活敏捷,但最起码,这只后天续接的右手,是能动的。

丝丝缕缕的灵力分别注入到铁器和阿影身体内。阿影的身躯开始随着铁器一并震颤,逐渐同频同调。断臂伤面和铁器接口处,长出像是春日新草一般柔嫩的肉芽,散发着柔和清亮的光芒。

光芒凝聚而成的肉芽随着灵力的注入,慢慢生长,摇晃着,仿佛水底招摇的水草。陆然缓慢而精准地,用法术催化伸长的肉芽慢慢交织缠绕在一起。

一丝荒诞流过脑海。记忆里,这明明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被修仙界明令禁止的禁术。但不知为何,自己的手法却异常稳定娴熟,完全不像是新手首次所为。

在被记忆遗忘的角落,什么时候,他也曾拼尽全力,不惜动用使用禁术傀生,只为抢救一个人的性命。

不过,到底是谁呢……

一双湛蓝的眼睛浮现在脑海。还没等陆然细思,五脏肺腑内突然传来锥凿一般的传来尖锐的剧痛。幸好,陆然潜意识里对疼痛早有准备,勉强保持了神智清明。

禁术开始反噬施法者了。

【傀生】之所以被称为禁术,是因为它需要器修逆天而为,同黄金镶补缺损的玉镯一样,用其他没有生命的器皿,填补伤者活生生的血肉躯体。

在此过程中,器修不能再将眼前的人当作是人,而是要视作一块同寻常土石无异的,可以被炼制的材料。

就好像在一个食人狂眼中,人不是呼吸的灵智生命,而是可以被解剖烹饪的美味大肉骨和新鲜毛血旺。在此过程中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铁手臂和阿影的断臂处,光芽已经延伸为柔软的金线,丝丝缕缕汇集编织成网。脑海里的回声告诉陆然,这个时候必须要慎重,如果连接失误产生错位或缺口,伤到了这些脆弱的织线,剧烈的刺痛会甚至能让阿影活活疼醒又痛昏。

但是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些呢……

铁臂的端头在灵力的操控下,如同暖阳下的冰块,逐渐融化变形,慢慢包裹住阿影的断臂。随着光纤的融合,剑傀手臂内描绘的纹路,逐渐和阿影体内的灵脉相连贯通。

阿影不是中原人,但是没有关系。尽管样貌多有差异,但异国人的体内经脉走势,其实和中原人是完全一致的。可他到底是从哪里,获得的这些经验……

屋外,萧瑟的寒风呼啸而过。屋内,汗水顺着陆然的下颌滴答落下。后背的衣衫已经几乎被浸透了。

阿影体内,血脉经络和冰冷的铁器上复杂的纹饰逐渐交融贯通。终于,一缕微弱的幽色光芒,从阿影体内的灵脉涌向无生机的铁器。最重要的那条纹路,和阿影的主灵脉接上了!

人和法器的灵力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如同两条河道之间的淤堵被疏通,一开始只是潺潺的细流缓缓流淌,很快,就化为奔腾的河流。

阿影依旧双眼紧闭。但当陆然小心地握住一根钢铁手指时,他感受到,那根冰冷的手指轻轻勾了勾。

陆然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默默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光,抓紧时间快速吸收周旁灵石,补充能量。

主脉已经被打通,灵力在铁臂和阿影的身躯内顺畅流转,最困难的一步完成了。阿影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褐色的肌肤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

但作为器宗最神秘复杂的禁术之一,【傀生】还远没有结束。当时,宋珺执意要先撤到安全的地方,再让陆然使用法术,这是正确的决策,但还是耽误了时间,阿影右手的灵魄已经开始溃散。

断肢残余的灵魂因为没有□□可以附着,会逐渐消散于虚无。等灵魂的余烬完全溃散后再使用傀生,即便能成功连接手臂,也只是一条缺少知觉,僵硬的几乎不能动的铁累赘。

主灵脉相连只是让右手能动而已。如果想让她的手臂尽可能恢复到之前灵敏迅猛,只能靠尽可能连接更多的次灵脉来弥补。

陆然看着阿影苍白的面容。作为监察司安排在长公主身边的影卫,她平常都藏身于暗影之中,鲜少露面。她的潜影天赋,似乎注定了她此生都将生活在血腥的夜晚。在旁人眼里,她只是监察司培养出来的,一把趁手好用的凶悍利器。

陆然想起那一天傅晓来接他们时,特意用一件绒绒的斗篷,将为了追求迅捷而衣衫单薄的阿影兜头罩住。那个时候,阿影看起来根本不像一把黑夜中寒冷肃杀的武器,只是一个容貌绮丽,颇具异域风情的腼腆少女。

“忍一忍。”陆然一边快速吸收灵石中的灵力,一边小声道:“再忍一忍,师姐。很快就好了,我保证。”

阿影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因为难捱的疼痛,紧紧抿着唇,眉毛皱起。

“你知道那么多志怪传说,周青鸾也给你讲过那么多异域风土人情,连陆白给你出的考卷都是关于各种地理民俗的。你肯定很想亲眼去看看吧……”

寂静的房屋内,陆然也不管阿影能不能听见,自顾自絮絮念叨着:“那些真正瑰丽的景象,是没法光靠着书籍记载和别人描述去想象的。师姐你再忍一忍,等连接好手臂,你就能亲眼去看了……”

陆然从灵石中吸收够了灵力,缓了缓神,抓紧时间继续为阿影续接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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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定城巷道内。

宋珺正和城里郡守一起,指挥城中尚能行动的官兵,竭尽一切办法遏制火势蔓延。在素有“将帅公主”之名的宋珺指令下,混乱的情势渐渐稳定下来。

城里驻守的兵马一分为五。一队人引领护送惊慌失措的平民撤出城外;一队人抢救肢体自燃后断肢求存的伤者;一队人埋头在军营周边用最快的速度筑建防御工事;一队人全副武装,围剿从军营中逃出的焦尸。剩下最后一支机动部队,负责在各队伍中往返,传递消息保持联络。

军营此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大片熔融的火焰沼泽,不断有被烧死的焦尸,带着满身火焰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暴烈的火舌从焦尸空****的眼窝中窜出,灼灼的高温将空气都扭曲变形,城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军队已经尽快将附近一切可燃的木材清理,用沙土围出一道土墙。虽然土墙能阻挡火焰,也没法让那些怪异姿态走来的可怖的魔物放缓脚步。

寻常的武器根本难以接近火魔。宋珺紧抿着唇,握紧手中的长鞭。阿影重伤,陆然在使用禁术,端木坚还没醒不见踪影。这里只有她一个修真者能应付魔物。

可是,魔物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她一挥鞭就能击散数个,但更多的魔物立刻从火焰沼泽中爬出,源源不绝。

她原是凡人界的公主,入仙道时间不长,修为远不够应付这种局面。

求援的青鸟放飞,为了避免撞上知天命真人闭关演算,她直接传信给了傅晓。但这里地处偏远,传信的青鸟一来一回也需要时间。

一个身先士卒,在和焦尸搏斗不幸重伤而亡的士兵尸体被人背了回来,原本年轻清俊的脸如今已经是面目模糊,全是焦炭。宋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沉声问道前来报信的士兵:“城里还有多少居民没撤走?”

士兵答道:“已经撤了一大半了。”

一旁的太守摘了乌纱帽,不停地抹着额头的汗水,阔气排场的官服上满是黑烟。他的副官立刻心领神会,上前请示宋珺:“不知殿下和几位大人要何时撤离?”

宋珺望着前方蔓延的熔岩沼泽。此时的沼泽中不再有新的焦尸冒出,平静地有些诡异。但是不断腾起的气泡,和地底越来越近的隆隆震颤,让所有人都没法自欺欺人地认为灾厄已经结束了。

宋珺不愿去想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是果断道:“在城里所有平民撤离前,死战不退。”

她身后,太守和副官偷偷交换了一个不认同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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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太乙。

周青鸾从太乙宫中出来,下山时迎面遇上了傅晓。齐人高的陌刀照常背在身后,手腕上规规矩矩系着红绳,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周美人这会儿没贴禁言符,快乐地跟傅晓打了一个招呼:“嗨,师兄!你也来找师尊吗?”

傅晓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了看周青鸾背上封闭的箭匣:“这是【鸢尾箭】?你要出发去极北之境了?”

周青鸾点点头:“是啊是啊,之前师尊找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唉,那里真的好远啊好远啊,还没法用中原的天涯咫尺传送阵,我来回一趟得飞一个多月。太惨了太惨了。也不知道那里的东西好不好吃。青鸟饿瘦了就更不好看了。”

傅晓担忧地看着眼前的青年:“极北之境的雪国常年冰封,寒冷彻骨,开春很晚。你带的衣服够吗?要不要再去我那边拿一点预防伤寒的草药?”

周青鸾打了一个哆嗦:“不必了不必了。今年天一门的符修终于快把传音符搞出来了,我的羽毛终于安全了,足够保暖了……我没有在跟你说青鸟符箓的制作方法!总之,我很健康,非常健康,健康过头了,一振翅就飞十万八千里。”

他匆匆转移话题,生怕傅晓当场掏出一壶,足够背上虐待珍稀鸟类罪名的,南疆特色巫药给他灌下去:“话说阿影师妹他们几个去沙海归灵,是不是快结束了?

傅晓微微一顿,随机从容答道:“嗯,就快完成了。可惜,得等你回来才能见上面了。”

容貌俊美异常的青年颇为沮丧地垂下眼角:“是呢是呢,阿影走之前,让我给她找一本关于沙海的传说话本,我昨天好不容易才找到,结果又得等一个多月才能给她了。唉,再见再见,我赶紧走了,争取早点回来。”

傅晓微笑着同他告别,目送着周青鸾背着箭匣步履匆匆地朝山下走去。回过身时,柔和的目光霎时变得极度幽寒,仿佛一团熊熊的火焰在冰海之底燃烧。

他敲了敲太乙宫的门,得到应允后,走进殿内,熟门熟路地直接往殿后走去。在那里,仙盟之首太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正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微低着头,银白的长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面容,看不清表情。

已经是元婴的傅晓,朝着生活于【绥和二十年】诅咒下,尚且只有金丹修为的师尊恭敬行礼后,简短地汇报:

“宋师妹他们在定城遇到了人体自燃现象,死去的焦尸冒着火焰又站了起来,开始攻击人类。已有上百具,数量还在不断增多。急需仙盟支援。自燃的人基本都在刚刚过境苏木亚的虫潮中受了伤,她怀疑跟魔蝗有关系。另外——”

傅晓声音极度冰冷:

“阿影师妹受伤,被迫斩断右臂求生。小师弟动用傀生禁术,尝试为她续接手臂。”

傅晓汇报完毕,站立在原地,静静看着桌案前身形单薄的男子。修真者寿命很长,随着修为的增长,可以永驻青春容颜。

但是眼前史上最年前的,甚至连百岁都还远远没到掌门知天命真人,面容依旧年轻,头顶却已是满头银丝。

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出:“不是魔蝗。是【火蝼】。一刻钟前,游归鹄传来情报,炎魔撕开黄泉结界的裂口,对人间下手了。”

傅晓皱眉。尽管他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蝼】,但对于这种飞蝇大小,会通过伤口钻进体内,引发剧烈自燃的剧毒魔物有所耳闻。

他不了解火蝼,但他了解自己的师尊。他的师尊,是曾经以占卜算卦而闻名的天师白家血脉。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会比天师白家更清楚炎魔的手段。

“火蝼,火蝼……”陆白的身姿轻轻颤抖着,发出梦呓般脆弱的呢喃。傅晓注视着他瘦弱的肩膀,那满头白发简直像是一捧冰凉的雪在他心头灼烧。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想要摸一摸他世上最为敬爱之人的发丝。如果可以,他想直接揽着他的身体,让他能将脸埋在自己肩上。

但是,不行。

正在他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翻涌的心疼和渴望时,陆白已经平复了情绪,慢慢抬起头,眼底一片晦暗幽深:

“我已经通知了昆吾剑卿,他会负责支援定城。游归鹄会先和他里应外合使用一个术法。一切布置好后,也会立即前往定城。”

陆白的视线穿过身前的青年,透过窗户看向遥远的地方,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

“裴思亲还在平复南疆异动,其他几个地方也都尚未结束。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现在要抓住这个机会,彻底孤立炎魔。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浓重的血气积聚在眼底。如果陆然在这里,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尽管面容未变,但自己已经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个周身仇恨翻涌,声音阴鸷冷漠的男子:

“待到那一日——”

天光透过木窗照进屋内。陆白一半的面容沐浴在天光中,另一半掩盖在幽暗的阴影下:

“必将百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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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吾剑宗。

顾疏泓端坐在桌前,右侧空空****的袖子垂落在地面,左手正仔细地擦拭着膝盖上一柄精巧的长剑。每一道纹路,每一寸雕饰,都被手指慢慢拂过。冷峻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

这柄剑与一般宝剑不同,尖而细长,泛着幽幽青色,剑格上刻着卷曲的忍冬凌霄,和缠枝并蒂莲花纹。

剑修一生只会有一把本命灵剑,可以收归于体内,以自身灵脉供养。只有通过日夜磨合,勤奋修炼,才能达到人剑合一的境地。

本命剑就是一个剑修的脊骨。

而世上任何修真者都能看出,这柄造型奇异的剑,绝不是当年顾疏泓于太熙年间一举成名,跻身太熙宗师之位,被尊称为“昆吾剑卿”时,所用的那把天下绝剑,【无复剑】。

不过细想来,无复剑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出鞘了呢?

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无复出鞘,霜寒九州的盛景了。

一只青墨色的鲤鱼从虚空中幻化出身形,拖着宛如花朵般的鱼尾,在空中游弋。鱼身上的鳞片,排列成一个复杂的符箓式样。

一个声音从鱼腹中传了出来。顾疏泓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啪的一声,鲤鱼弹跳跃起,坠落于虚幻的水面,溅起两点晶莹的光珠,身形消散。它的第一次实际演练成果了。

门外传来剑宗弟子通报声。阵修得到消息,已经到了剑宗。只等剑卿同意,就要开始在演武场的空地上刻画阵法。

顾疏泓语气平静,让剑宗弟子款待阵修,需要什么一应准备俱全,不需再过问。门外弟子得到准许,匆匆离去了。

屋内,剑卿站起身,左手持剑,随意挥舞两下。与纤细的长剑毫不相配的澎湃剑意,带着冰封千里的气势涌出。

他闭上眼,默默感受着这柄长剑内流淌的温润灵力。耳边又响起刚才的墨鲤传来的讯息。

在仙魔大战二十年后,他将以此剑,作为修仙界向魔域复仇的【第一剑】。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一把杀生的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必将百倍奉还”是王者荣耀韩信的台词√

从青鸾到鲤鱼,其实是从“青鸟传信”变为到“鱼传尺素”

之后仙魔两界正式打起来时,会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