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现在到哪了?”

现实中的神庙内,宋珺刚将上一只传信青鸟送入梦境,握着下一枚玉佩斟酌该说些什么。

陆然闭着双眼,面无表情:“黄金之乡……这你总该有些记忆吧?遍地黄金那个?”

宋珺沉思一会,摇摇头:

“没什么印象了。按照你的说法,我不是从神庙出梦的,所以无法保留梦境记忆。不过我隐约记得,好像那个时代的执政者荒**无度,挥金如土,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奢侈糜烂,迟早要完。”

陆然咬牙切齿,语气十分暴躁:“很好,赶紧把这些话告诉端木坚,让她别磨叽了,赶紧给我干活。”

宋珺:“…………”

陆然叹了一口气。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告诉端木坚身后魔蝗的威胁已经解除,宋珺安全醒来,能让她在这场孤独之旅中能得到一丝安慰,于是指挥若目上下飞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告知她这个信息。

却不知道对端木坚这种摸鱼大师,任务死线才是唯一生产力。在知道自己不用再跟时间赛跑后,就彻底不打算好好干活了,游手好闲在高耸的黄金宫中走走停停,拉都拉不走。

一刻钟前,宋珺醒的时候,正赶上端木坚在一边苦苦等着漫长的风沙结束,一边艰难地抵御神庙的**干扰。

陆然让她用传信玉符,尽可能说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希望能追上飞速流逝的时间,在端木坚精神崩溃前,送来一些鼓励。

她俩幼年相识,感情深厚。陆然希望端木坚在宋珺的帮助下恢复清醒,千万别真一头扎进神庙。

周青鸾的玉佩能突破一切结界,甚至能往梦境传音,是极为高深的符咒法术,让很多有来无回的秘境探测成为可能。

这在符箓修炼史上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每年仙盟百家都要为了争取数量有限的神鸟玉佩大吵一架。

但并不妨碍目前在陆然眼里,他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点心的事实。

果然,废物小鸟不负众望,迟迟没到。幸好端木坚在认真起来后,也终于表现出无愧于天才修士之名的素养。

在宋珺还在絮絮叨叨,公开讲述她的各种羞耻黑历史时,已经独自一人忍过了最艰巨的幻境,迎来了黄金的黎明。

陆然甚至还不自觉唔了一声,开玩笑道:“端木坚对幻象的抵抗能力,比她的同龄人要强得多。等她出来都可以开一节课,指导别人如何抵御幻觉对心智的侵蚀了。”

易远当时只是浅浅的嗯了一声,眼中似有云雾笼罩,像是想起某件往事,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毕竟是端木家的。”

梦境中遮蔽天日的风沙停息,巨大的黑斑悬在血腥的天空中,完美的圆形上没有花纹没有反光没有任何锻造的痕迹,只有一片纯粹的黑色。

端木坚怔怔地盯着沙丘中的石墩。

良久,才紧紧握了握双拳,朝着石墩走去。

随着她踏上黄金之乡的领土,金粉闪耀的沙地犹如被某种法术操控着,旋舞在空中。一座座精美的,黄金砌墙的屋子自平地而起。

这些屋子大都造型优雅华美,因为独特的审美,房屋都想尽办法建的很高。一层楼高的平房,都要想办法搞一个尖顶,看起来像是有两层一样。远远看去,犹如一支支指向天空的手指。

黄金宫就正正好位于石墩的正上方。而黄金宫殿中央,以白石堆砌,金箔描画的足有七层楼高的黄金巨塔,更如同巨人高高举起的手臂,直指苍穹。

陆然现在终于明白。这种努力探向天空的建筑审美从何而来。

因为在千年之前,他们的文明在末日浩劫中,被一次又一次活埋。

当岩浆掩埋半座高山。

当洪流将剩下的一半也尽数吞噬。

当苏木亚人在技术更新迭代和无休无止的沙尘中输掉赛跑。黄沙永无止境的一层层累计,低矮的小屋被淹没。

只剩下湖中心岛屿上高耸的石柱,如同被活埋者伸向天空的手之时,一个亘古悲哀的叹息,徜徉于干涸的心怀。

低矮意味着危险。唯有高处才能幸存。

当天空再一次远去之时——

如果,能再高一点就好了。

向往高处的祈愿跨越千年岁月,犹如荒漠胡杨,深深扎根在苏木亚人心中。终于在黄金乡,以建筑的语言谱写出来。

端木坚的目光从上一个浮漂之国开始,就一直有些忧郁彷徨。陆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操控若目比比划划,告诉她宋珺醒来,魔蝗被全歼的好消息。

果然,原本疲惫不堪,神情萎靡的端木坚精神一振,双眼中含着跳动着喜悦兴奋的光芒。整个人跟被砂纸从头到脚打磨了一遍,闪闪发亮。

然后她就赖在黄金宫里不打算走了。

之前魔蝗从黄金中蜕壳而出的渗人场面,好像一点没给她留下心灵阴影。端木坚兴致勃勃地走在黄金宫镀金的地板上,恨不得用手抚摸过每一根精美绝伦的黄金巨柱。

最过分的是,走到一半她居然找到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下楼梯后,走廊两侧都是狭窄幽闭的单个隔间,看起来似乎是牢房。

地面墙壁上都空空****跟空白纸张一样,没有各种奢侈的黄金装饰。端木坚大喜,一头钻进牢房里,随即开始在平坦的墙面上默写各种柱子形制。

尤其是那几个花篮一般的纯金的柱头。上一次被魔蝗追逐走的匆忙没记牢,这一次她是铁了心要将一丝一毫都刻在心里。

最离谱的是,她甚至开始尝试在地面,将整个黄金宫的平面图默画出来。

陆然人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面容逐渐扭曲。

他真傻,真的。

在他们头顶的地面上,黄金宫另一个角落,身材窈窕的侍女,在高塔投下的阴影中脚步蹁跹。银白色的半透明身躯上,佩戴着的纯金菱格环佩叮当作响,婉转如莺啼。

在匆匆加速的时间中,一个失落千年,从未流传的故事,随着黄金的叮铃,无声地吟唱。

———————————————

那是千年前一个静谧的夏夜。

纵酒欢歌在高塔之顶彻日不曾停歇。在黄金宫的角落,一群身材窈窕的侍女,在高塔投下的阴影中脚步翩跹。浅棕色的肌肤上,佩戴着的纯金菱格环佩叮当作响,婉转如莺啼。

只是当她们走过一个拐角,队尾最后一个人偷偷溜出了队伍,趁着守卫换班的间隙,跑到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垫着脚尖一路下去。走廊两侧都是狭窄幽闭的单个隔间,这是地下的牢房。

轻薄的纱幔下,少女的心脏砰砰作响。

她知道,她又能见到那个怪异的男子了。

干燥昏暗的地牢,蓦然亮起一抹柔柔的火光,少女纤细的双臂,吃力地举着墙上的火把,小心翼翼地通过阴森的长廊,走到尽头的角落。

一个英挺矫健的青年正曲着一只腿,靠墙坐在破旧的草席上,将坚硬的铁头盔放在膝盖顶端,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听见门外传来的轻柔的脚步声,却并不理会。

少女隔着牢门注视着监狱里的男子。温柔天真的心脏,因为不熟练的出格冒险之举而砰砰乱跳。

这个青年和她平常所见到的黄金国里,那些眼神明亮,笑容明朗,穿金戴银,**的蜜色肌肤上用金粉描摹着绚烂纹样的男子都不一样。

眼前人脏污的黑发纠缠在一起,深色的手臂上肌肉隆起,布满纵横的伤痕。宽大粗糙的手掌上,长着厚厚的刀茧,戴不了任何纤细精美的黄金饰品。

而他的面容更为可怕。眉骨深陷,将一双狭长凶狠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下,像是荒漠怪谈中,那些狡诈狠毒的黑狼。

监牢里的人并不搭理她。少女踮起脚尖,用尽全力将火把卡在一边墙缝上,又将一包偷来的伤药小心翼翼地丢了进去,正好落在男子脚边。

男子看也不看一眼,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少女自顾自开口道:

“我今天听皇兄说。你原来是一个敌国派来的间谍。”

男子并不回答,兀自把玩着手中的冷硬的铁头盔。

一个纯粹的傻子蠢货,没有头脑的愚善之人。自从上回偶然相遇后,见了没两次面,就坦露了自己高贵皇女的身份。

“你偷偷潜进黄金宫被发现后,接连打伤二十多个宫廷侍卫才被捕捉。”

男子想起那些因为舍不得取下手腕上精美的黄金镯,挥刀软绵无力,跟个女人一样的侍卫,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少女站累了,蹲下身子,双手撑着脸,仰视在她眼中形容恐怖怪异,又神秘奇特的男子:“他们说,你们国家因为太穷了,所以才派你来窃取黄金国的情报。”

男子冷冷地看着门外的少女。

她因为看不见光纤晦暗的监牢内,又踱步凑近了些。她显然不知道,这个距离,足够他猛然出击,一只手就能扭断她纤细的脖子。

“你们怎么会没有钱呢?随便从地上捞起一把沙子就好了呀。”

男子额头青筋暴起。

这生活在金丝笼里,羽毛华美的小雀,只以为死寂的沙海里,到处都是像苏木亚这种被上天眷宠着,金沙闪耀的福地。

少女歪了歪额头:“真的很穷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跟父皇说一声,送你们一些黄金。就像赠送西边那些国家黄金一样。为什么非要做坏事,偷偷闯入别人家里呢?”

男子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赠送?这些被黄金养废了的人,畏惧邻国强横的军事,天真地以为上缴黄金就能永结其好。却不知道他们上贡的金沙越多,在邻国眼中,他们的罪孽就更加深重。

所有沙海中的国家都在艰难的环境中受苦。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这块土地上的人,能如此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滚!”男子猛地一捶墙壁,少女好不容易才卡在墙缝里的火把被硬生生震了出来,掉落到地上,滚了两圈,熄灭了。

一片漆黑中,男子听见一丝惊恐的抽泣,以及自己因为长久没跟人说话,沙哑变形的怒吼:“滚!”

黑暗中,一串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男子重重地跌回原地,长臂一伸,指尖触碰到一个小小的药包。

过于仁善的刑法,导致修建了地牢却几乎没有犯人。抓到的间谍不进行严酷的拷打,提供满足生活所需的水喝食物,居然连头盔都允许自己保留。

身份高贵的皇女,是几个月以来唯一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甚至会给自己偷偷带来疗伤的草药。

一群天真的,愚善的,肉汁肥美的羔羊。饥肠辘辘的狼群已经闻着金沙的味道,摸到了羊圈门口。却仍然不知自卫,只会源源不绝地献出自己金色的羊毛。

公主脖颈纱裙上,菱形的金环相互碰撞轻响,消失在地牢。黑暗的监狱中,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牢里的间谍摸出一块石头,掀起草席,在地面上继续完善偷偷记下的黄金宫平面图。

牢笼中,只剩下枯燥乏味的尖石划过地面的单调声响。再加下来的四五天内,出了自言自语,他不会再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明明自己才刚刚将人吓走的。

现在他心中隐秘的角落,却又已经开始开始期待下一次金环的叮铃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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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然能怎么办,陆然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器修,连神魂离体进入梦境都做不到。只能面无表情地盯着易远,让他干脆直接进梦,把不愿意奋斗专心摸鱼的修士打一顿再说这样子。

易远轻笑一声。陆然气鼓鼓的,满脸愠怒着发牢骚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到有些犯规了。他心里痒痒的,实在没忍住指尖挠了挠陆然的掌心。

敏感的掌心仿佛被轻柔的羽毛触碰,一丝电流涌过全身。陆然浑身颤抖一下,支支吾吾将手藏了起来,跟个鹌鹑一样,闭上眼假装干正事去了。

他其实隐约能猜到一些端木坚的心思。

波光粼粼的湖水在烈日下蒸腾消散,漂浮在水上的国家被埋没于厚厚黄沙。过去的时代在白驹过隙中了无踪影。

但总有一些东西将在记忆里永存。

这里的人喜欢将房子建的异常地高。而将黄金这么重的东西放在过高的柱顶,会大大增加柱子受重;金属会随着气温改变而变形。沙漠昼夜温差大,很容易就导致结构不稳;最后,如何保证平滑的金子跟石柱结合处不发生滑动,也是个问题。

宋珺曾问过端木坚,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用黄金建造宫殿。当时他们都猜测可能是跟孔雀开屏一样为了炫技,才创作出这夸张的宫殿。

但现在陆然终于明白,他们的猜测并不正确。这些精妙绝伦的建造技艺,并不是从其他地方买来的。

它们诞生于浮漂之国和环境剧变的生死竞速,流传于前途漫漫的离家漂泊。

最后,才能在归还之日重新辉耀出光彩。

曾经在流动的水面上,以浮板为基础,金属完美结合撑起座座房屋的的纤细木柱,化为如今在流动的沙海上,撑起了金碧辉煌的华美穹顶的修长石柱。

曾经那些飘**于湖水之上的形态各异的悬屋和学堂中的灵魂,在柱子顶部以黄金雕饰的永恒绽放之花中中重生。

不仅仅是为了炫耀。

更是因为在技艺的流传里,会让人感觉他们的祖先从未离去。

端木坚已经快速画完了黄金宫的平面简图,愣愣地看着地面。

陆然默默地操控若目挡在她眼前。

端木坚一愣,露出“别闹”的表情,想要绕过若目,但很快再一次被打断。

端木坚轻笑一声,良久,又慢慢低下了头:

“你看出来了啊。”

若目听不见声音,但陆然能从端木坚委顿的身姿中感受到深沉的落寞。

一行字浮现在墙壁空白处:

“是的。我已经开始遗忘了。”

在浮漂之国时,遗忘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只不过因为原初之地太过原始,没有多少记忆点,消退的悄无声息。她只是隐约感觉自己的记忆有些扭曲,但尚能用夸张的表演自我欺骗。

所以在浮漂之国,她才会惶惶不安地反复为若目讲解,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描述建筑结构。希冀一直从外界旁观的陆然,能代替她记住沿途所见过的景象。

但是当两人抵达黄金乡,遥望沙海中颇为眼熟的石柱,她却惊悚地发现——

自己怎么也想不起还在哪里见过这种形制的柱子。

端木坚终于意识到,她必须要直面拒绝从神庙离开梦境的代价了。

她不记得了。

就如梦醒之人不再记得梦中故事,随着他们一次次拒绝神庙的**,过往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浮漂之国的记忆还历历可辨。但是为什么要在湖中心树立一根石柱?为什么这种通常用于祭司神殿的,跟水上朴素的小屋格格不入的高大柱子,能长久立于蛛网般幻梦的水乡中央,柱子顶端却飘着一面画着工匠的形象的旗帜?

端木坚将手背盖在眼睛上。

她不记得了。

无论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浮漂之国前经历的事情。按照这样的规律,等到了下一个完全要塞化的战争城市,她大概连浮漂之国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而再往前,在战火和陨石摧残后的废墟余烬上,还建立着如今破败的村庄。

当梦境推着她走向现在的余烬之乡时,就算她现在将平面图画上一千次一万次,属于黄金乡的记忆都会不可逆转的飘散,犹如沙尘归于沙海。

所以,她才会如同一只惊弓之鸟,钻进黄金宫的地下,徒劳地一遍遍确认自己的记忆。

“不如就停在这里吧。”

端木坚嘶哑着嗓音低声道。她知道陆然听不见,但正是因为陆然听不见,她才敢说出这些话。

“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黄金乡和浮漂国了,就像人生只有一次青春年少。后面的要塞之城和余烬之村,说直白点,不过是将死之人弥留之际苟延残喘罢了。”

“就让她停留在最美丽最辉煌的时代。”

端木坚盯着若目:

“用之后两个平平无奇的时代,换黄金之乡和浮漂之国能够永存在我的记忆里。这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若目只能看到她嘴唇张合,颇为不安地振动羽翅。

端木坚突然勾起嘴角:

“骗你的。”

她仰起头:

“这块土地上有某样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即使记忆终将流逝于时光,正如沙尘终将消失于沙海,它也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端木坚走上了通往地面的楼梯,一行字浮现在墙面:

“我们继续向上,离开这个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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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内,带着枷锁的俘虏男子,正在教授皇女剑法。

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提出想跟这个横扫宫廷侍卫的间谍学习剑法时,她纤细瘦弱,又带着繁复黄金饰品的胳膊,却连重点的铁剑都拎不起来。

男子手脚都带着沉重的镣铐,但并不妨碍他轻轻松松避开攻击,顺势施加巧力,用木棍击打少女的手腕。

木棍一转,少女手腕上,由精致繁复的菱格编织而成的纯金首饰,被他挑了下来,叮当一声落在地上,犹如一朵金色的不朽之花。

少女气喘吁吁,将沉重的铁剑扔到一边,想蹲下身捡起自己的手链。男子长棍一挑,手链像是被施了咒术一般,飞到了男子手中。

“小姐,如果你连剑都提不起来,是没法讨回你的黄金的。”

明明是敌人,却促狭地称自己为小姐。嘴上说着小姐,语气却又像再说:“嗨,大傻子!”

少女涨红了脸,却并没有赌气跑开,而是真的擦了擦汗,又捡起了剑。

剑法课结束,少女仍然没能夺回自己的手链。青年带着枷锁被送回了牢里。那串精美的菱格首饰,被他藏在怀中。

他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心爱的手链被扣在自己这里,那个天真无知的少女,可能会来得更勤快一点。

而天真无知的少女,也果真如他所愿。

几个月的训练后,少女纤细的胳膊上长出一层薄薄的肌肉。柔顺暧昧的轻纱下,肌肉优美的线条宛如城外连绵的沙丘。

也就在这一天,因为男子的一个愣神,少女第一次击中了男子持剑的手腕。男子手中的木剑跌落在地。

少女露出可爱的笑容,颊边两个清浅的酒窝,简直比黄金杯中盛满的美酒更为清甜。

男子再次陷入恍惚中,半晌才听见少女不满的指责:

“你听见了吗?按照赌约,你该把我的手链还给我了。”

男子呆呆地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金手链。少女接过失而复得的爱物,却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喜悦。

琥珀色的眼瞳一转,手链叮铃一响。她问道:“你偷渡进来时,穿的那套铠甲已经还给你了。它们现在在哪里?喂?你听见了吗?”

男子定了定心神,将注意力从少女犹如沙漠玫瑰一般的双唇上扯下,回答道:“在的,就在我的牢房里。”

皇女跟在他身后,毫无芥蒂地走进了昏暗的牢房。那副残破的盔甲被擦的干干净净,摆放在地上。

“穿上它。”

见男子又在发愣,少女凑到他身前,摆了摆手,焦急地催促道:“快穿上呀。”

男子跟梦游一般,一句一个指令将盔甲穿戴好。少女又让他闭上眼睛蹲下身子。

金环叮铃作响声从头顶传来,少女身上散发着柔和的馨香。

等到金饰的当啷响声从身上各个地方作响,男子才被允许睁开眼睛。少女的眼中闪烁着促狭地笑意,比漫天星辰加起来都更加闪耀。

“黄金乡的人,都至少得有一件金饰。”

少女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就当是回报你教我剑术了。”

男子低头,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盔甲。少女将她精美的手链拆分,繁复的菱格金环挂满每一寸铠甲。连头盔上都带了一串。

他有些无奈。在盔甲上镶嵌沉重而无用的黄金,是只有黄金乡被娇生惯养的蠢货,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更何况,真正的战士只会用鲜血装饰自己的盔甲,而不是这些叮铃作响的菱格玩意儿。

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谢谢小姐,我很喜欢。”

少女满意地点点头。今天的剑术课时间已经到了,她要离开地牢,走上楼梯回到地上了。

男子强迫自己坐在牢里,不去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耳朵却敏锐而意外地捕捉到,黄金叮铃声去而复返。

黑暗中,少女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情愫:“其实,我们这样也挺好的,对吧。我是说,我和你每天在地牢里相会,不用想地上的事情。其实也很开心,对吗。”

间谍的心慢慢冷了下来。

他想起自己贫瘠的故土,想起自己挨饿的亲人,想起自己穿着盔甲偷渡城墙而来时肩负的使命。

想起刻在自己现在所站的这张草席底下,那张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黄金宫平面图。

皇女轻声道“我们就停在这里。停在最开心的这个时间。用之后可能发生的痛苦,换现在的快乐长存。这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间谍陷入沉默。他不可能一辈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假装自己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剑法教师。

他一个字没说,但是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皇女退后一步,重新站在了光明中,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骗你的。”

“我知道你有比盔甲上的金链更珍贵的东西。没有关系,即使记忆终将流逝于时光,正如沙尘终将消失于沙海,快乐的时光也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

间谍又变回那个声音艰涩的男子:“小姐……”

黄金乡的皇女昂起头,站在通往地面的楼梯上:“我会带你向上,离开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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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端木坚调整了情绪,踏上楼梯走出地牢,跟已经明显失去耐心,给点火星就能当场爆炸给她看的若目一起,朝着黄金宫中央七层巨塔的入口走去。

就在这时,地动突然发生了。

阵阵尘土扬起,巨大的蠕虫破土而出,地面迅速塌陷,露出黄沙下幽深的黑洞。

端木坚错愕地望着远处沙地上隆起的蜿蜒痕迹。被删减模糊的记忆,让她难以将这座富丽堂皇的黄金之乡,和记载中那些生活在沙漠腹地,以黑土为食的怪虫联系在一起。

但是通过若目共享视野的陆然,却终于彻悟这段文明失落的根源。

原初之地的火山爆发,这些原本栖居在火山腹内只有小指大小的怪虫,随着爆发的岩浆一同被喷射到山外。

这片苏木亚地区的地底,贮存着足有半座山之高的厚厚黑土。在整个祭神之域,柔弱的幼虫都蛰伏在地底,悄然壮大。

到了浮漂之国,她们已经成长为足有成人腰粗的怪物。因为对水的恐惧,它们不敢靠近湖面。只能蚕食着湖泊周边的黑土。

但是随着年复一年的干燥风沙,湖水干涸成为沙地,苏木亚人被迫背井离乡。这些贪婪的蠕虫便迫不及待扭动着身躯,一头扎到地底,大快朵颐。

数十年后,苏木亚人应守诺言归来,以矮小的石墩为坐标,在金粒辉耀的富庶沙地上,重建起无可比拟的家园,宛如荒凉的沙海上永恒绽放的黄金之花。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片土地的地底,噩梦般的黑影,正在蠕蠕而动。

然后,在这一天,黑土被蚕食殆尽,造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底巨型空洞。

地基被从地底深处蛀空。薄薄的黄沙,再也无力托举这座由贵重的黄金打造的小国。

这就是为什么之后千年,都再没有巨蠕攻击苏木亚的记载。

因为早在黄金乡猝死的这一天,苏木亚地底的黑土就已经被吃光了。

而当吞噬了地底所有食物的蠕虫大摇大摆地离去,准备前往沙漠腹地其他贮藏着黑土的区域时,已经近乎马车粗细的庞大身躯,理所当然地造成了地动。

于是,地基垮塌,地面瞬间崩陷。整个国家如同一艘悲情的巨船,沉入沙海之底。

黄金乡是转瞬间猝死的,这点时间根本来不及逃到城外。不过因为已经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陆然已经想办法用若目和端木坚沟通了逃生方法。

在金沙上重新建国的人,因为先祖们记忆中流传的,故乡被活埋的梦魇,将屋顶建的格外地高,宛如一支支伸向天空的手臂。

当第二次重返黄金乡,两人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逃生的路线已经在百年前被无意中建立。

正如原初之地直通山间的石路桥梁,祭神之域祭坛中心栓系船只的巨柱,浮漂之国敢于离开誓言归来的信心。

在黄金之乡,他们需要做的,就是逃到高耸的屋顶上。

路线十分清晰,思想十分明确。位于黄金宫的一人一器,只需要逃亡黄金宫中心的七层巨塔顶端就行。

唯一的问题是,因为端木坚前面的耽搁,突如其来的地动发生时,一人一器连通往塔顶的楼梯入口都还没找见。

各种华丽零碎的装饰,在巨虫引发的地震中,从穹顶高处滚滚而下,分割了视线,让人看不清道路。

现实中,陆然额头青筋一跳。猝不及防的灾难,成为了压倒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仅存的几个若目同时腾空飞起,愤怒地撞击着端木坚的头顶,像是一群发狂的胡峰。端木坚举起双手投降告饶:

“我的错我的错,是我在地底浪费时间太多。别打了别打了,孩子知道错了。”

端木坚也顾不上若目根本听不见声音了:“相信我,黄金宫的平面我背的很熟,跟我走,没问题的。”

她躬身将仅存的几个若目护在袖子里,按照记忆中的地图,朝着沙土弥漫的前方冲去。尽管压根看不见路,但她却能准确地拐过几个弯道,一路狂奔顺利跑到了楼梯口。

指引已经给出,聚集在皇宫内的苏木亚魂灵,已经先他们一步,沿着塔内旋转楼梯拾级而上。

银白色光芒也从通天巨塔底部向上螺旋攀升,犹如逆流的银水瀑布,和白石塔上嵌刻的金珠流光辉映。

端木坚生怕再被愤怒的陆然用若目追着打,又担心本就伤痕累累的小法器再受到损害。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将若目往袖子深处又塞了塞,随机一路顺着楼梯往上跑。

刚刚跑到三楼时,意外发生了。隔墙因为不堪坠落引发的强烈震动,崩裂倾跨,坍圮在通往上层的台阶上。陨落的砖石,差点砸伤了飞在空中的若目。

陆然感觉自己的若目被猛然推了一把,瞬身堪堪避过跌落的重石。

端木坚差点忘了若目听不见声音,粗声粗气地喊道:“不要停,继续往上飞!”

陆然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停。若目能感受到四周土石簌簌跌落的气流震动。但是法器的头顶似乎有一面坚实的护盾,让若目能够顶着石块继续向上。

在它的头顶,端木坚的土木双灵在头顶聚集为一面坚实的护盾,无数落石重重地砸在灵力护盾上。

但是当她即将走完第五层时,却发现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掉落的石块彻底堵死了。身侧,一面摇摇欲坠地石墙,正向她所站的地方倾倒。

端木坚无可奈何,身子一缩,躲进了一个角落。下一秒,石墙垮塌,在这里正好围合出一个三角形小小的安全角落。

然而裂纹逐渐在倾倒的墙上延伸。挡在头顶的墙很快就要承受不住石块的重量,彻底破裂。巨大的重量将直接压在她的身上。

若目蒲扇着翅膀,在袖子中**。端木坚都不用看,就知道这小东西的灵核上肯定写满了陆然“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让你画图让你不走让你浪费时间”的冷笑嘲讽。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端木坚在若目讥讽的震动中自我安慰,随手捏了一个法诀,身旁散落的石块凝结成一个魁梧的人形土偶。

墙壁顷刻间从中间破裂垮塌,土偶趴在端木坚身上,用自己庞大魁梧的身躯,扛起上方落石的重量。

“还行还行,如果推断没错,现在这个位置应该刚好不会被活埋。”

端木坚用灵力写给陆然看,不过陆然压根不想搭理她。

确实,他们已经到了七层巨塔的第六层。参考要塞之城里那个烽火瞭望台的高度,他们恰恰好在地陷结束,周边沙土填埋后的地平线上。

只不过——陆然瞥了一眼端木坚的位置,脸上流露出嘲讽的笑容——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这人,等会要怎么从狗洞里爬出了。

——————————————————

那一天过后,皇女照常到间谍这里学剑,甚至进一步开始学习更深奥的兵法。

从来无忧无虑的皇女,艰难地试图从满足自身的情感去释放男子,和保护国家的机密要严防间谍中,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

她不愿毁弃对间谍的承诺,但也无法背叛自己的国家。男子穿着那套装饰着各种精美纤细的菱格链条的滑稽铠甲,注视着她忧郁离去的背影。

金环的叮铃作响声,逐渐消失在漆黑的楼梯上方。

她离开了。

他的心瞬间空了。

在那个瞬间,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需要少女带他向上,离开地牢。只要有她时不时的相伴,哪怕就这样一辈子被关在地底,似乎也并非不可忍受。

他穿着那套少女用自己的手链装饰的盔甲,始终不曾脱下。他已经下定决心,等少女下次再来时,他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

但就在那天深夜,地面崩陷了。

阴暗的地下仿佛藏着一只饥肠辘辘的饕餮,一半以上的房屋没入黑暗的地穴。三层之下的房屋,无一幸免。

就连皇宫内几十丈之高的七层白塔,也一点点落入了这张血盆巨口中,被大肆咀嚼。

因为血脉中对天空的向往,这里的人喜欢将屋顶建的极高。人们从噩梦中惊醒,张皇失措中,下意识地想爬到屋顶上。

但由于常年的安逸富庶,这里的人大多以柔弱纤细为美。皮肤白皙,面貌阴柔的少年少女,手腕上还套着重重金链,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爬上屋顶。

宛如娇花的纤纤美人坚持不住,纷纷坠落深渊,哭嚎和尖叫撕裂凄清的黑夜。

位于地底监牢的男子是最先一个感知到震动的。早些年严苛的训练让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奋力击打着牢门,却绝望地发现,地面上的人自己逃跑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救他。

他喘着粗气,跌坐在掩盖着皇宫平面图的草席上,绝望地等待灾厄的降临。

隆隆的巨响从地底传来,仿佛巨怪愤懑的怒吼。

地牢晃动地一次比一次剧烈,屋顶的土石簌簌而下。

然而就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居然听见了金环叮铃的声响。

他一开始只以为时临死的幻觉。但是伴随着金饰碰撞声,一串匆匆的脚步从楼梯口传来。他诧异地站起身,又惊又怒地看着周身仿佛带着光晕的少女。朝他的牢房奔来,双手颤抖着,解开牢门上的枷锁。

男子只觉得浑身的鲜血都涌上脑袋:“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赶紧走!”

少女不理他,哆嗦着手终于打开了牢门,腿软地几乎撑不住身体。男子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将她背在身上,两步一个台阶朝上方奔去。

身后传来少女颤抖的哭腔:“巨虫……从地底爬出来了……地底巨坑……城市要掉进去了……”

电光火石间,男子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知道逃亡城外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现在需要去一个尽可能高的地方,才能避免同城市一切,被活埋在地下。

滚滚沙尘弥漫,各种华丽零碎的装饰,在巨虫引发的地震中,从穹顶高处滚滚而下,分割了视线,让人看不清道路。

但是男子不在乎。黄金宫的平面图,他已经全都背了下来。

即使看不清方向,他依然准确地拐过几个弯道,一路狂奔顺利跑到了黄金宫中,通往七层巨塔的楼梯口。

男子却突然停顿了一下,将少女放到地上,然后摘下自己的头盔和上身的盔甲,不由分说套到了少女身上。

凶横粗犷的铠甲上,少女的手链拆分而成的菱格链条宛如不朽的金色花朵。少女想要拒绝,却根本无法推开男子的手臂。

匆匆穿戴完毕,男子没有再将少女背到背上,而是让少女跑在前面,自己弯着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腰背,紧紧跟在身后。

刚刚跑到三楼时,意外发生了。隔墙因为不堪坠落引发的强烈震动,崩裂倾跨,坍圮在通往上层的台阶上。陨落的砖石,差点砸到少女头顶的盔甲。少女感觉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瞬身堪堪避过跌落的重石。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身后响起。少女想揭开脑袋上过大的头盔转头往后看,却被男子一把按住:“脚步不要停,继续往上跑。”

少女下意识地照做了。她能听到四周土石簌簌跌落的声响。但是自己的头顶似乎有一面坚实的护盾,让她能够顶着石块继续向上。

但是当她即将走完第五层时,却绝望发现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掉落的石块彻底堵死了。身侧,一面摇摇欲坠地石墙像她所站的地方倾倒。

男子反应极快,搂着少女就地一滚,两人一起躲进了一个角落。石墙垮塌,在这里正好围合出一个三角形小小的安全角落。

四面的墙壁阻挡了外界的声音。一片寂静中,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我们安全了吗?”

男子作为间谍训练出的敏锐听觉,感受到裂纹正逐渐在倾倒的墙上延伸。挡在头顶的墙很快就要承受不住石块的重量,彻底破裂。巨大的重量将直接压在下方两人的身上。

但他只是说:“是的小姐,我们现在安全了。”

墙壁顷刻间从中间破裂垮塌,男子趴在少女身上,直起手臂弓起脊背,浑身青筋暴起,用自己的身躯扛起上方落石的重量。

少女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从上方男子身上传来,在黑暗中惊恐地伸手摸索:“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男子咽下喉间的鲜血。在以自己的身体为护盾掩护少女撤离时,无数落石重重地砸在他的背脊上。

他沙哑着嗓音回答道:“我没事。不过我今天有些累了。等会需要睡一觉。睡觉前,我需要小姐回答几个问题。”

少女眼睫上沾着泪光,套在头盔里的脑袋用力点了点。

“等地陷停止后,知道怎么出去吗?”

少女声音颤抖:“我……先呼救……我左边有一个小洞……我可以尝试钻出去……”

“很好小姐。那出去之后,万一有坏人伤害你,要怎么办呢?”

“我先找到幸存的侍卫官兵,重新集结。如果找不到人……我带着剑……我可以用剑术击退他们。”

“那如果有一支不怀好意的敌军,想要趁乱袭击。要怎么办呢?”

少女陷入了沉默,良久才答道:“可我们……已经没有黄金了。”

男子咳嗽了一声,感受到脑袋因为严重缺血逐渐昏沉。

他勉励维持住清明,慢慢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头盔下,一行眼泪顺着少女宛若花朵的面颊滑下。

地底巨坑几乎吞噬了整个黄金乡。奇迹的金沙随着城市的坠落被尽数埋入地下。直到连黄金宫的七层巨塔都只剩下两层露在外面,才终于打了一个饱嗝心满,意足的偃旗息鼓。

地下一身沉闷的巨响,这是陷落的城市终于触底的声音。

震动停止,地陷之灾结束了。

外面传来强忍恐惧的人们四处搜救的声音。一丝亮光从少女身侧小小的洞口处传来。

一直强撑着的神经终于能够松懈下来。男子能感受到身下少女均匀的呼吸。

这一定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轻轻的拥抱。

意识模糊中,男子又听到了金环叮铃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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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土木双灵根的天才修士,端木坚当然是不可能从狗洞里爬出来的。

梦境中的时间被扭曲,灾难顷刻结束。端木坚打了一个响指,身侧的洞口自行阔开,她十分体面端庄地走了出来。

随手搭建的人形土偶遗留在原地,四散崩裂为块块土石。

诡异的猩红苍穹之下,沙海中的明珠只剩下一片废墟。地上的沙尘不再闪耀黄金的光辉,尖尖的屋顶露在外面,如同澹澹黑湖中,一片山岛竦峙。

端木坚陷入了沉默,连若目都安安静静带在她肩膀上。两人注视着眼前的惨像,隐约明白为什么这一次的逃生之路如此的简单明了,只要逃到屋顶上就行。

无论是原初之地、祭神之域,还是浮漂之国。最孤注一掷的抉择,都发生在灾难彻底摧毁家园之时。

而这一次,最艰难困苦的时刻,却延迟到灾难之后。

苏木亚黄金之乡,矗立着伟大的,神话般的,代表人类工艺极致的,西域建筑历史上最耀眼的明珠。现存没有任何宫殿能和这座千年前奢靡华贵到极致的黄金之宫相匹敌。

不可比拟,不可复制,不可超越。

这里,就是巅峰。

从此之后,这片土地无论如何努力,都将永远活在黄金乡的阴影下,永远望尘莫及。

走过逆旅的人都知道,正是从黄金乡之后,苏木亚开始走向衰落。再也没有惊世之作。只是在平庸中碌碌无为地度过几百年时光。

黄金不再闪烁之地,后世一切的作品都显得如此无聊,简陋,令人乏味。

梦境中,两人的身后,神庙的大门内闪烁着**的光芒。

这可是黄金乡啊,你甘愿让这个瑰丽绚烂的梦境,从此消逝于历史的洪流吗?

连陆然都有一瞬间产生了犹豫。

他并不擅长建筑作画。只有让端木坚维持记忆醒来,才能够以黄金悼亡者的身份,用画笔尽可能重现黄金宫的辉煌。

如果继续前行,连仅剩的唯一一个,能详实地传颂这段传奇时代的人,都将永远地把记忆埋藏于遥远的梦境中。

当时陆然提示端木坚和宋珺应该选择重走梦境时,只是因为他发现逆旅中掩盖了太多细节,营造出似乎苏木亚生来就是应该被走向毁灭的假象。

但是现在,他却隐隐不安。他们都不知道梦境的尽头是什么。他们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会有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但是,犹豫之存在于一瞬间。陆然很快就做出了选择,满是伤痕的若目,从端木坚肩头颤颤巍巍地飞起。

就在此时,一只手将若目拦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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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后,趴在屋顶瑟瑟发抖的人才浑身颤抖着,重新踏上地面。

黄金闪耀的家乡,一夜之间如美梦破灭,只剩下如今遍地疮痍。惊天巨变之后,一朝跌落神坛。在歌舞升平长大的苏木亚人,几乎不可能有心气重现昔日辉煌。

从今往后,当外邦人以悼念黄金国的名义来到这里,嘲讽诋毁、幸灾乐祸、贪婪试探也将纷至沓来。

而其中最严重恶毒的馈赠,就是战乱。

所有人都知道,这片沙海之下,埋藏着数以万吨的黄金。

尽管没人能保证,深埋在地下的黄金还能不能再开采出来。但仅仅现在那些暴露在外的屋顶上的金饰,就足以引来一大群流涎的豺狼的窥探。

人群往如今仅剩两层的巨塔处聚拢。一个身披铠甲的女子,用杵在地上的长剑支撑身体。娇美的面容隐藏在头盔之下。

一刻钟前,她在搜救侍卫的帮助下,从塔底部的狗洞里狼狈地钻了出来。经过辨认,侍卫发现这位竟然是皇女殿下,也是浩劫后唯一幸存的皇室人员。

皇女她身上的铁甲泛着冷硬的光芒。上面却缠绕着一圈圈精美细致的菱格金环。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东西连接在一起,显得格外不伦不类。

以黄金乡的荣耀终结于此。

还是在现在坍圮的废墟之上,过去辉煌的阴影之下,蝇营狗苟,提心吊胆地卑微苟活?

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女做出回答。

而对于皇女本身而言,这个问题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她是从狗洞里爬出来的公主。

从她尘土满面浑身鲜血地从狗洞里爬出来时,黄金乡就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

现在,未来,她所能依靠的,只有手里这把长剑。

在那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深深拥抱中,她已经获得了全部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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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坚目光清明,完全没有犹豫纠葛的样子。

一行字浮现在沙地上。而在这行字出现的那一刻,沉重的压力顷刻间覆盖在端木坚背上。

“去问宋珺。要在废墟上重建一座军事要塞,首先应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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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弱妩媚如莬丝花的少年少女装点了盛世,却无法在乱世存活。唯有强健魁梧,心灵坚韧的人,才能在无尽的磋磨中,昂首挺立。

已经成为最高统领的女剑士尚且不知,几十年后,在盔甲上刻画各种菱形纹样,将成为一种风靡的时尚。

这些魁梧健壮的士兵认为,这些初代最伟大的建国统帅偏爱的菱格纹样,能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勇气,和不灭的信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豺狼环视,伺机而动。在地下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将成为苏木亚人之后近百年的原罪。

这一次,他们不能离开哪怕毫秒,否则残余的财产瞬间就会被周边闻着血腥味而来,虎视眈眈满嘴利齿的敌国洗劫一空。

他们从废墟上扣下仅剩的黄金,用最快的速度全部变卖,然后立刻从邻邦买来工具、材料、盔甲、刀剑。

他们研制了一种造型特别的战车,专门加宽的车轮能在沙地上滚动。

一个个小型堡垒拔地而起,并且逐渐连续成片。一座前所未有的完全要塞化的军事堡垒之城,在曾经埋葬了整个黄金乡的土地上迅速建立起来。

它沉默地雄踞在沙海之中,用坚不可摧的护盾和锋锐凌厉的刀枪,捍卫着地底的财宝。

他们下定决心,寸步不离,誓死守卫这片土地。

亦如百年前,他们下定决心,背井离乡的先祖。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爽了√蒙太奇是真的好用√

【这块土地上有某样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即使记忆终将流逝于时光,正如沙尘终将消失于沙海,它也将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这句话化用了《银翼杀手》的雨中遗言【但所有这些瞬间,都将消逝于时间,就像泪水湮没在雨中】

另外,其实有几条暗线(捂脸)但我写的不好,可能大家都没怎么看出来。我就干脆写出来吧(呜呜呜好尴尬)

【蠕虫】的逐渐壮大是【灾厄轮回】的象征(不过黄金乡之后就不适用了)

【菱格】在每个时代都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人身上,彼此相连世代延续,暗示【传承】(这一点在祭神之域到浮漂之国过度中,应该是最清晰的)

【高地】的隐喻理论上应该是最明显的——是【文明】(然而我想的很美写的很差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