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议你们先建瞭望台。在这种荒漠平原上,视野是最重要的。有高台作为依靠,进可攻击,退可守。你不是说有现在一座现成的二层石塔吗?稍微改建一下就行。”

宋珺被咨询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不知为何异常高兴。

她总莫名感觉一定要证明自己被选派来协助沙海归零,是靠头脑脱颖而出,绝不是因为她天生火灵根,法力用来烧虫子什么的很方便。

周青鸾号称能够突破一切障壁,传信必达的玉符已经没人指望了。陆然已经下定决心,回去就去宣传反诈骗,呼吁道友们不信谣,不传谣。

顺便督促其他符修赶紧干活,把端木坚之前说的那种,不依靠青鸾之羽就能传信的符箓赶紧搞出来。

宋珺的原话是,利用遗留的高台建立瞭望塔之后,下一步应该开始利用其它残余的遗迹,尽可能复杂地形,为之后灵活分割敌方军队做准备。

但是陆然都快让若目飞成麻花了,端木坚两手一摊,满脸无辜表示自己看不懂蜜蜂跳舞。

陆然凉凉地瞥了一眼身边薄毯上还在沉睡地端木坚。

同属于器修,他还能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假装听不懂委托任务书的需求,然后就可以拖时间偷懒不干活。这事他早在二十年前,端木坚还是一个襁褓中天真无邪小婴儿的时候,就已经练地炉火纯青了!

好在那些银白色的魂灵还是靠谱的,井然有序地在城市中忙忙碌碌。军备物资码得整整齐齐,堆放在造型别致,车轮专门加快的战车上。

无数战车行进在异常宽阔的行军大道上,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利用高塔改建的瞭望高台所在处。

穿着菱格纹铠甲的士兵顺着梯子向上攀爬,将坚固的砖石和各色武器运送到高台上方。他们曾经坠落到最低处,但是现在一个个银白色的光晕向上方爬去。

白色的石块石块一层层向上累积,魂灵的银光也一圈圈向高台顶端汇聚,宛如地面自下而上徐徐升起的星光。

端木坚饶有兴致地跟站在高地,看着忙碌的人群,在城市中设计营造出迷宫般极为复杂的街巷道路。这需要很长时间的摸索研究,否则不仅无法作为巷战的据点,反而会浪费兵力。

正当她看得津津有味,就差拿包瓜子一边磕着一边指点江山时,一只病恹恹的秃毛青鸟从虚空中出现,挨着若目瘫软在端木坚肩上,浑身都湿透了。仅剩的几只零丁羽毛还在往下掉着水珠,可怜地耷拉在身上,像是累的再也飞不动了。

陆然刚就着易远的手喝了口水,乍一下看到这只倒霉的青鸟,差点将水全喷出来。狼狈地用袖子捂着嘴,不断咳嗽着。易远赶紧给他轻轻拍背。

陆然人都傻了。这破鸟满身是水。看样子该不会是,他在浮漂之国时放飞的那只吧……

盟境内,端木坚也明显有点懵,瞪着肩膀上的青鸟。青鸟缓了缓,鸟喙张合,发出陆然苦口婆心的劝说:

“选择撤离,也是一种前进……”

端木坚:“…………”

她幽幽地看向若目,在墙上写到:

“好的老板,我这就跑路。”

陆然大惊失色,若目疯狂振动。

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当年浮漂之国时可以撤离,是因为没有敌人,会对一片总是刮沙尘暴的土地下,埋着的咸鱼感兴趣。

但是这次不一样啊!

为什么要花费巨大的代价,建立一座如此坚固的堡垒城市?

因为这座城市的地下埋藏着数以万计的黄金。敢离开一个月,等回来家都就被偷完了!

端木坚大笑起来。她被身上的重压憋得喘不过气来,又需要节省灵力,为最后的归灵做准备,只好拿若目找乐子。

但她开心没多久,又有一只青鸟出现了,状态比第一只稍微好一点,起码还能站着把话说完。开口就是:

“那一年,你只有八岁……”

端木坚浑身一悚,立刻伸手掐住青鸟的脖子打断它的深情地朗诵。

刚刚,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在用宋珺的声音,深情讲述她的黑历史……

不不不,一定是她在血色苍穹的影响下,心理压力太大产生了错觉。

但是青鸟非常尽职尽责。它连梦境和现实的障壁都能想办法攻克,必不会屈服于区区锁喉。青鸟在端木坚手中乍然破碎,化为细碎的青光,紧接着又出现在另一侧:

“你总是一副冷漠孤高的样子……”

端木坚差点要给周青鸾和宋珺这对太乙师兄妹跪下了。

陆然努力控制若目,让法器乖巧地蹲在端木坚肩上,一动不动,装出一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现实中,已经乐不可支,一头栽倒在易远身上。

易远难得被他如此亲昵地主动靠近,颇有些受宠若惊,眉眼间都是欢喜。他伸出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只能轻轻拍了拍怀里笑得发抖的陆然,示意他冷静。

端木坚试图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完全没有用。

勤勤恳恳的青鸟号称传信必达,怎么可能辱没使命。既然这人捂住了耳朵,那就直接传递到脑海里。

端木坚麻木了,面无表情地听着宋珺的声音在脑海中轰鸣,以无比温柔怀念的语调,将她小时候干的傻事一件件抖落出来。

第一段好不容易听完了,端木坚刚送了一口气,第三只青鸟又扑扇着翅膀,喜气洋洋地幻化出身形,熟练地躲过端木坚的攻击,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显然,拥有神鸟灵力的玉符,已经逐渐掌握了来往梦境的秘诀。

端木坚面容逐渐扭曲。

还没完了是吧?

陆然笑出了泪花。若目当然听不见声音,但是宋珺用玉佩给端木坚传音的时候,他可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陆然生怕端木坚收到异梦干扰清醒不过来,让宋珺尽可能说一下印象深刻的事情。宋珺非常听话,尽捡着各种极富冲击力的八卦讲,生怕对端木坚的刺激不够大。陆然现在简直都能背下来宋珺当时说的话。

易远半搂半抱着陆然,感受他温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到自己的冰冷的掌心。一股难以抑制地渴望涌上心头。

他竭力克制着将他紧紧拥住的念头,小心翼翼地拭去陆然眼角的泪珠。

青鸟精神抖擞,深情款款,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地回忆往昔:“那一年,杏花微雨,你说遇上了一位身长玉立的剑修,也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端木坚:“…………”

不要把她无疾而终且完全不重要的初恋也拿出来说一遍啊!

她早就连那个穷鬼剑修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啊!

周青鸾是吧,宋珺是吧,都给她等着,等她出了梦,就去太乙杀鸡。

不过其实自外界的语言刺激还是有用的。若目不能传声,魂灵也不会说话。端木坚疲惫地顶着梦境对精神的侵蚀,一个人孤独地跨越时代更迭,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他人的声音。

这些来自另一侧的传信,能让她想起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高台上,银白色的光芒连接成片,从地面升向空中。

连年征战中,物资匮乏。同时也为了避免成为靶子,这里所有的房屋,都不可能如黄金乡的宫殿那样,炫技一般纤细高耸。

如果说黄金乡的宫殿就如同一个身材高挑尽态极妍形容妩媚的娇美少年,要塞之城的一座座堡垒就如同一个肌肉坚硬,虎背熊腰身形如山随时准备出击的士兵,匍匐埋伏在地面。

唯独这座瞭望高台,是特别的。

它是整座要塞的支柱,是整个文明的支柱。

它要像巍峨的高山,永远伫立于这片土地。

高台的白色砖石上,银色的光芒犹如蒸腾的烟雾,自下而上逆流向高地,照亮了整个世界。

哪怕它的上方,只有一片血气翻涌的诡异天空,只有一个阴森可怖的纯黑色巨大圆斑,只有谁也无法预料的灾厄重重——也无法阻止银光一路向上升起。

在逗留于要塞之城的短暂时间中,本就满是裂纹的几枚若目相继碎裂。端木坚将仅存的一只若目塞回袖子里,陆然也相应地削弱了和若目的联结,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希望能以此让已是强弩之末的灵器多撑一会。

空气逐渐震动起来。若目从袖子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上看去,巨大的黑色圆斑中,隐隐出现十几个亮点。

无数火球从天而降,将晦暗的天际都照亮。陨落的石块重重砸落在地上,引发剧烈的爆炸,强烈的冲击将周边一切都夷为平地。整个苏木亚城燃烧为一片火海。

陨石天灾破开数十年无人攻破的城墙,将苏木亚彻底推向战乱的深渊。

火光映照出端木坚的面容。

当一颗最大的火球撞向高台,历史再一次重启之时,她也将彻底忘却黄金之乡。

不过,这并不重要。

她心里没有悲伤没有惋惜,也没有遗憾,脸上甚至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陨石天灾,真是好大的阵仗。

但那又怎样呢?

奄奄一息的若目透过衣袖小小的开口,将视野传递给神庙中,不能入梦的陆然。

陆然眼神幽冷,平静地望着飞火流星自天而降。

诅咒了这片土地的邪神,大概万万不会想到,即使土地被摧毁,即使生命被屠戮,即使记忆被抹杀,还有另外一种东西,历经千万年灾厄轮回后,久久回响。

从这里成为苏木亚故乡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从苏木亚人手里夺走这片土地。

什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邪神啊。

不过就是个废物。

甚至连从它眼中宛如蝼蚁般的凡人手中,夺回一片小小的土地都做不到。

瞭望台和火球轰然相撞,烟尘四起,高台用自己的伟岸的身躯,为要塞之城挡下最猛烈的冲击后,在隆隆的爆炸声中坍塌。

因为百年前建城时的城市规划,高台周边是一大片用于陈兵列阵的广场,鲜有民居。所以碎裂四溅的砖石砸落在宽阔的行军大道上,几乎没有一块落到周边民居中。

这颗自天外而来的火球中心,藏着一块色如黑铁,其貌不扬的石头。拳头大小,因为冲击导致表面有一些凹凸不平的坑洼。

天光照耀下,这块石头会隐隐显出一种琉璃般的光泽。如果碰巧有器修在这里,就能从中感受到一股幽邃神秘的灵力缓缓流出。

——【启明之星】。

既然无法在夜里将其彻底毁灭,那么第二天,曙光照亮天边之时,新的纪元必将开启。

幸存下来的人走出摇摇欲坠的房屋。

破败街道崎岖不平,外墙上一条带着恶意的裂缝从地基向上蔓生。城墙被炸毁出一个个巨大的缺口,到处都是一片断垣残壁。

但是当绚烂的晨光升起,寂静的古城被旭日点燃,古老的砖石上浮泛着金红色的流光。瑰丽灿烂的朝霞映照下,苏木亚要塞废墟如同凤冠霞帔的新娘。五色的霞彩,辉映着她的荣光。

人群沐浴在天光之下,不灭的火焰在瞳孔里燃烧。

要塞之城是沙海有史以来最坚固的堡垒。一部分人会在天灾中丧生,但更多的人通过躲在坚固的石屋中,艰难幸存。

要塞之城本就因穷兵黩武,民生凋敝,经济萧瑟。大灾过后,更不可能有钱去买新的砖石修葺房屋。

当端木坚象征性地敲掉城垣上的一块砖石之后,一百多年前先祖的魂灵,便为了生存的需要,纷纷开始拆除四周的城墙。

结构精巧贴满铁甲的战车,不再乘着将军武士。而是被作为货车使用,将拆下来的砖石,运送到亟需修补的破损房屋前。

周边虎视眈眈的邻国,目睹陨石巨灾后,笃定这是神的旨意,将苏木亚视为不详的禁地,逐渐放弃了占领的念头。

许多年过去,地下被诅咒的黄金和天上燃烧的火石一起,被埋藏在脑海深处,再无人提及。如同城关口的石拱门,日渐风化朽落。

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他们想方设法熬过了内战、贫穷、饥饿。

原先用于保卫城市的军队战略,被用来迅速结束内战,恢复安宁。原先用于承载战士的,极其适合在沙地行军的战车,被改造为盛放商品的货车。原先要塞规划时,用于行军的宽阔大街,完全足够承载来往的驼队并肩而行。

因为商队需要走南闯北,极易遇到各种沙匪强盗。最开始那一批在沙海中行进的商队,必须得带着要塞城的士兵所戴的,刻着菱格纹路的头盔。

后来随着商路治安的完善,沉重的头盔被抛弃。不过人们还习惯性的,在头顶包上一条头巾。夏日太阳暴晒时用于遮阳,冬日寒风刺骨时用于取暖。

最受欢迎的款式,就是延续不绝的菱格纹样。

这座在一片废墟上建立的村落,成为了中原和西域商贸往来的最重要的节点城镇。被卸下装甲的战车运送着无数货物,在曾经的战场再一次驰骋。

犹如已经熄灭的热烈篝火中,余温犹存的灰烬。

——【余烬之村】。

苏木亚将又一次在死境中绝处逢生。

亦如百年前,他们在坠落的宫殿废墟上重新建城的先祖。

又过了十几年,两名从中原来的,惊才绝艳的修士途径苏木亚。

其中一位,是将来会名誉天下的宗师阵灵,另一个则很可能是一个鬼修。

偶然间,两人知道里苏木亚被遗忘的过去,心怀感慨。于是穷尽所学,将零碎的记忆编织为梦。被当地人敬称为“鬼灵二使”。

高台顶斑驳的石块、黄金塔身复杂神秘的符文、浮漂之国相连的锁链……这些因地制宜的大型阵法,能在每年特殊的一天,将月光引入梦境。

自上而下的光芒,划过高台,划过巨塔,划过粼粼的水面,划过巍巍的高山,层层照亮黑暗中失落的古国,幻化出遥远的过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先祖的影像。

飞舞的流萤,就是他们留在梦境中的向导。

“何日与君重相逢?”

“于今夜,于月下,于梦中。”

这是苏木亚古城,流传最广的歌谣。

消失于沙海的古国,唯独在月光闪耀的今夜,我才能在梦中想起你昔日的容颜。

一部分人从梦中醒来后,还留有模糊的记忆。他们自称受到鬼灵使者的指引,在梦中得到启示,开始开凿洞窟。以无法言喻的虔诚,开凿石窟,在岩壁上画下那些如同传说怪谈一样的真实历史。

那个时候正值商贸最发达的时候,充裕的资金允许这些画匠不计成本地,在岩山腹中里建造一座如此恢弘瑰丽的神庙——

尽管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巨大的足以容纳全村人的石窟,在百年后遭遇灭顶之灾的余烬之乡意味着什么。

最后的庇护所。

不可喧哗,不可密语,不可诋毁壁画……甚至不可直呼他人姓名。

繁琐的规定,并不是因为在伟大的苏木亚之神面前,凡人卑微姓名不值一提。

这里从来就没有过神灵。

带领流浪的族人抵达神允之地的首领,倒在荆棘密布的幽林。果断指挥人群爬上山中平台的族长,消失于熔融的岩浆。最先推算出悬湖水量的智者,被教廷处以极刑……

苏木亚的历史中,没有以一敌百的力士,没有青史留名的君王。只有那些一生都在黑暗中前行,却至死都未曾见到曙光的无名之辈。

你我的姓名如同荒原野草淹没于沙海,唯有苏木亚之名,在不灭的天光中一次次重生。

猩红的苍穹中,黑色的天洞如同挥之不散的梦魇,笼罩在头顶。

端木坚喘着气,袖子中的若目一动不动。天地间仿佛只留下她孤身一人,独自走向漫漫前路。

不是这样的。

她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

有一样东西,千万年守候于此,始终未曾离去。

端木坚侧身回望。高台被摧毁,倾圮为一座刚到人腰侧的白色土石堆。上面曾立着一座胡杨木雕,木雕所指之处,就是商队要前往的方向。

后来木雕被偷走,而那时因为商队改道,余烬之村的人再没有钱新建雕塑,只好用五彩绸缎,将低矮的石堆郑重地围在里面,不许任何人破坏。

这是【圣山】。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线收束√伏笔回收√我又爽了√

话说大家还记得【启明之星】和【圣山】吗?这俩东西第一次出现都是在沙海(6)

启明之星后边那段晨光升起的景物描写,则是直接照抄的沙海(6)开头

其实还有一个战车伏笔也在这里收束了,不过这个更次要。也是在沙海(6)第一次出现,后来在组织人群撤离到神庙时又出现过一次。从要塞之城到余烬之村,从战车演变为货车。跟菱格纹一样,也只一种传承的暗喻。(啊啊啊自己解释自己设置的伏笔什么的,真的好尴尬啊啊啊)

我感觉我沙海篇节奏没控制好,拖得太长,铺垫太多,导致最后大家印象可能都不太深,伏笔回收的效果不太好(菜狗哽咽)

如果有任何建议,都可以在评论区提√我计划着等沙海篇完结后,统一修一次文

(突然感觉好对不起晋江,没法给它盈利还要占用它的审核资源。而且我最近几章字都贼多,几乎章章都要高审。从资本的角度考虑,网站最讨厌的估计就是我这种又菜又爱写的人,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