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赶紧求易远帮忙解释。梦境中的易远强忍着笑意,但也懒得废话。展开背后的骨翼飞到上空,似乎完全感受不受那股奇异的威压影响。魔息向上一提,直接将端木坚扔到了平台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被加速了。座座火山衔尾成圈,环绕着中央毫无庇护的平原,犹如邪神扣在大地的一枚炽热的黄金宝戒。熔融的岩浆,很快就从四面八方漫向整片地区。

暗红色的滚烫岩浆冷却后,化为黑色的焦土,一层一层厚厚地累积在黄褐色的地面上,已经淹没了山脚,几乎快有三层楼高。

轰隆隆巨大声响中,山顶无穷无尽地喷涌出更多融化的岩石。伴随着岩浆从火山腹喷涌而出的细小的蠕虫在焦土中挣扎,大部分都迅速死亡,少数几只尤其健壮地勉强潜入了黑土地底。

但曾经逆转顺序提前到访祭神之域的人知道,这场天地浩劫还远远没有结束。黑土的累积还将持续很长一段足以令人感到绝望的时间。这些岩浆将在几天内,累积到难以想象的高度。

等到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中的烟尘也将随着雨水降落在地面。那个时候,屹立于平原中心的这座山峰,有近乎一半的高度都被黑土淹没。

原本雄伟的高山,将会变成并不值得夸耀高度地山岗。他们所处的临近山顶的突出的岩石,将成为半山腰处神圣的平台。

梦境中时间的流逝是混乱的。火山已经平息了怒火,但微小如草芥的人们,还沉浸在浩劫带来的震撼和恐惧中。随着时间的沧桑变化,血脉的世代延续,人群的面容渐渐发生了变化。过去的人被新的人所代替。

一座祭司神殿的雏形,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这块仿佛被神明庇佑的平台上。另一座更精致更辉煌的神庙则出现在山脚下,闪烁着**的光芒。

天空中,血色翻涌,深邃的圆形黑洞笼罩在他们头顶,一动不动,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漆黑中只有一片虚无。

陆然这一次没有再用若目为梦境中的人提供指引。易远也同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等着两个年轻的女修自己做出选择。

端木坚看向曾经的半山腰,如今的山脚下。抬头向前,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回望山下,神庙中闪烁着温暖宜人的火光。只要到了那里,一切的灾厄都将终结,所有从梦境中偷渡的记忆都能得到赦免。他们即刻就能保留着记忆醒来。

但那柔软的光亮照耀之处,不是他们的征途。

她毅然扭过头,目光灼灼:“我们继续向上。”

若目发出铮然的鸣响。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我不能跟你们前进了。】”

端木坚错愕地转过头,看着身边宋珺。

宋珺凝神俯视着山脚下,表情晦暗冷峻。若目顺着宋珺的目光看过去,黑色的土壤上,不知何时冒出一个个凸起的小土包。此起彼伏的蛹动着,像是大地面颊上冒出的的脓包,密密麻麻遍布整个平原。

土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向上钻、向上涌,随时都能穿透地层破土而出。无数双漆黑的、冰冷的虫眼潜伏在地下,凝视着上方生机盎然的土地。

“从要塞之城魔蝗入梦开始,它们就紧随在我们身后,没有任何一层梦境能幸免。所以现在,它们又来了。”

陆然透过若目的视野,凝视着宋珺,逐渐明白她要干什么了。

不同于之前每个纪元结束时,他们会被梦境的阵法自动传送到下一个地方。但这次灾难过境,他们仍然停留在原地。

这个世界,历史按照正常的顺序前行,千年的时间是贯彻相通的。如果没有人在这里拦住魔蝗,魔蝗将没有片刻喘息地追在几人身后。

因为那股莫名的重压,她们连直起身子行走都要咬牙忍耐。向上的道路本就充满了艰辛,她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再分神阻挡背后袭来的魔蝗。而她们的尊严和理智更不允许她们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易远这个来路不明的魔修随性而为的施舍救助上。

宋珺明白,在前进的道路上,端木坚掌握的知识远比自己更适合这个梦境。正因为她更能和这个梦境世界共鸣共情,之前在祭神之域才会莫名心悸晕倒。

她们必须继续前行,所以她才不得不留在原地。

她要凭一己之力,拦住魔蝗,为继续前行的人争取时间。

她是火属性灵根,尽管修为不高,但是火属性术法对魔虫造成的攻击威力更大。毕竟这就是知天命真人卜算后,派她前来的主要原因。

堂堂公主仅仅被师尊当做一件趁手的武器,说不羞恼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宋珺更愿意相信,陆白不是故意将她和陆然送入来无回之地。如果师尊知道这一趟竟然凶险到如此地步,一定会做出更周全的考虑。

毕竟传闻中知晓天命的真人,也没能逃过二十年无元婴的诅咒。他有时也会犯错。

宋珺从芥子袋中掏出剩下的鸣雷之管,一一插在地上。在逃往神庙的那一个清晨,她因为承受不住死亡的威慑,在目睹道扭曲晨昏,铺天盖地的虫潮后陷入昏厥。

但是现在,她的内心非常平和,甚至没有多少恐惧。

在她没有意识到的地方,这个由太熙宗师用阵法稳固的梦境,已经潜移默化中在她的灵魂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记。

之前端木坚发现易远能够自保后,就没怎么费心用法术保护他,甚至反过来想办法让易远多出力。当时宋珺很不能认同这种咸鱼行为,但现在她明白,端木坚尽一切可能节约法力的做法是对的。

苏木亚本就身处灵力稀薄的沙海,他们又处于更加诡秘的梦境,哪怕带了补灵续法的丹药灵石,也根本没时间慢慢吸收炼化。

现在,她灵海内的法力已经近乎枯竭了。而更有实战经验的端木坚在省吃俭用下,还留有大半灵力,足以完成之后的归灵。

宋珺并没有将自己灵力几乎耗尽的事情告诉端木坚。她还有别的办法。并且——宋珺用力握了握鸣雷冰冷的管身——已经做好了觉悟。

陆然透过若目看到宋珺脸上一闪而过的决绝,内心惴惴不安。被遗忘的破碎记忆中,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小针,刺向他的心脏。

易远沉沉地看着眼前火灵根的女修,属于过去的朦胧雾色再一次涌上眼底。

现在的太乙二弟子白凌,以曾经的太乙掌门阵灵陆之凌的名字命名,他本人也以对法阵炉火纯青的掌控,位列元初四英杰之一,和傅晓合称“太乙双壁”。

宋珺一边回忆之前白凌教她的火焰阵法,一边朝神情复杂的端木坚挤出一个揶揄的笑容:

“你怎么还不走?就这么想偷学太乙独门阵法吗?”

端木坚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知道魔虫即将破土而出,继续僵持下去完全是在感情用事,浪费宝贵的时间。但她实在做不到将宋珺一人留下即将到来的虫潮中。

两人幼年相识,明明她才是两人中,更加成熟修为也更加高深的那个。归灵是修仙界的事情。宋珺在凡间当了十几年公主,最近几年才突然决定了断红尘,步入仙道。只是筑基,连金丹都没结,严格点说连仙道的门槛都还没入。

这奇诡恐怖的幻境,本来就不是一个凡俗界的公主该来的地方啊……

陆然忧心忡忡,看着若目面前神态自若的少女,不知道内心的焦灼刺痛从何而来。易远突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开口道:“我也会留下来。”

梦境中的人也听到了这句话。宋珺下意识拒绝:“不,前面还有更危险的……”

“前途的灾厄,连凡人都能扛过去。”易远摇头否决:

“【不必因担心我们而犹豫回头,也不要因前路的黑暗而迷茫驻足。】”

他直直地看向端木坚的双眼:“听说你是这一辈青年修士中最杰出的天才之一。你应当有能力孤身一人,走到梦境的尽头。你只需要一直向前,不要犹豫,不要后悔,不要退缩。”

陆然听不见梦境中的对话,但是看神色,在他面前一向温和柔软的易远似乎对端木坚说了颇为严厉地话。但是端木坚并未恼羞成怒,只是慢慢握紧了双拳。

若目困惑地振翅飞舞在空中,落在了端木坚的肩上。端木坚同样目光笔直逼视着易远:

“我知道你是个魔修。我要你向你们的天魔发誓,如果宋珺遇到危险,你会不惜一切保护她,将她安全送出梦境。”

易远好像听到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笑话:“向天魔发誓?好啊。”

他嘴角勾起一抹仇恨的讥笑:

“我向众魔之首,黑暗之源,上古堕神,天道邪魔发誓。我会在魔气再次纵横时,守护所有太乙门下弟子安全。哪怕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呼啸的寒风卷起他黑色的长发。两道血色的罪痕在易远的眼瞳中若隐若现。淡淡的血腥味从他的心口处飘来。

宋珺还想再说什么,端木坚摆了摆手制止了她,手指亲昵地点了点肩膀上的若目,久违地露出温和的笑容:

“没事的,还有若目陪着我一起。你小师弟可比这个阴晴不定的魔修靠谱多了。放心,没事的,相信我。”

她在血色苍穹的威压下,昂起头凝望着被黑暗包围的未知的山顶,黑色的长发猎猎飞扬,鲜红的朱砂印记在胸口隐隐发烫:

“【我将在梦的尽头,和你们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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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原初之地最为德高望重的族长,在灾难降临中,判断出留在平原上不可能存活,只有爬上高地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他在成为族长前,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普通猎户。他知道山上有一个突出的平台。每年春天山顶积雪融化,潺潺的流水会在在山石的阻隔下分流,使得平台永远保持清爽干燥。

那里有猎人们按照已经在时光磋磨中,已不知建造缘由的祖训,一直在维修改进的桥梁。以及储存的水和干粮。

他带着手下挨家挨户地敲门。一部分人被吓傻了,全家拉着手锁着门躺在家里安静等死。一部分人被逼疯了,盲目地在平原上逃窜。

最后还有一部分人跟着他,在地动山摇中踉踉跄跄往山上撤退。而最后成功爬上山间那个突出的平台的,只有不到两千人。

族长没能幸存。

他等在队尾,最后一批走上摇摇欲坠的土桥。在山体剧烈地晃动中,桥塌了。他重重推了身前的青年,同时也是自己的副官一把,自己随即摔下了无底的悬崖,消失在下方暗红的岩浆中。

被推往对岸的青年副官,被其他族人七手八脚地拽了上来。他近乎崩溃地攀在悬崖边缘,睁大眼睛看着一切,干涸的眼中挤出最后一滴泪水,滑过脸颊上的黑灰,露出一个模糊的靛蓝色菱形纹样。

他差一点就抓住族长了。他甚至已经勾住了族长手上,长戴的那条精心打磨的金属链子——

但是链子无法承受人体的重量,断开了。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项链,似乎还能从中感受到族长的体温。

群山的怒火整整燃烧了七日才熄灭。浓重的黑烟覆盖了天际。直到经过一场暴雨的冲刷过后,幸存下来的苏木亚人才终于再一次看见灰蓝色的天空。

混沌的日光映照着下方满目疮痍的地面。厚厚的黑色焦土覆盖了一切,重塑了整片平原的地形。

千百年前,那些历经死地而后生的流浪者好不容易建立的家园,再一次被摧毁了。

他们,就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幸存者。

“我要离开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我对家乡已经毫无眷恋。跟我一起走吧。”

“…………”

“你跟这些老弱病残的废物留下来能干什么?”

“…………”

“你们没有未来。”

“…………”

青年望着远去的人影,摸了摸口袋,将曾经属于前任族长的项链戴在了脖子上。精心打磨的金属链子上,菱形的纹饰闪闪发光。

他没有注意到,掏口袋时,一粒麦粒从衣服的破洞中掉了出来。

几个星期后。

一场丰沛的雨水过境。

在早起的幼童惊奇的叫喊中,成年人纷纷从简陋的屋子中跑了出去。黑色的土壤中,一夜之间长出了绒绒幼苗。鲜嫩的绿色洒在黑土田野上,犹如漆黑的洞穴内一点点幽绿的荧光。

这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黑色焦土上,竟然孕育出了新的生命。

数月之后。

秋季。

前所未有的丰收。

虽然人力物力都不足,但是农作物的长势,却比他们在黄褐色的土地上精心侍弄的任何作物都长得更好。他们从未见过这么饱满的粟米,这么茁壮的黍禾。

火山群的爆发,带来了毁灭,但也意外带来了足够让苏木亚新生的肥沃的黑土。

曾经的青年副官,如今的新任领袖,脖子上挂着前任族长留下的遗物——那条金属菱格项链,领着所有剩下的幸存者,五体投地跪在平原中央,只剩一半高的山丘前。

这是他们的神山。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条巨河被突如其来的岩浆拦住了河道。岩浆冷却后,铸成一座高高的天然堤坝,奔腾的河水被困在堤坝中,无处可去,汇集为一个巨大的湖泊。

上游带来的泥沙日复一日积淀在河底,涛涛河水有进无处。终于在几百年后的一天,湖底甚至会比下游的平原海拔更高。积蓄百年的数以亿万吨计的巨量湖水,犹如一只沉睡的凶兽,悬停在上游。

一颗砂砾的滚落,一只蝴蝶的扇翅,又或者是邪神无聊中吹出的一口气,岩石铸成的百年大坝溃败于瞬间。

这个难以想象的庞大悬湖,将带着被围困百年的愤怒,倾斜而下。用滔天巨浪,再一次彻底改变苏木亚历史前进的轨迹。

只是这些都发生在不可眺望的远方。那些幸存在平台上的银白色灵魂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只知道,他们再一次从濒死之地,夺回新生。

亦如百年前他们流浪的先祖。

作者有话要说:

正常来说,是不可能有人幸存的ORZ

火山灰确实含有化肥,但是肯定不能作为土壤种植→_→

水利部分也明显是瞎编的

所以前几章作话说了,架空玄幻,要把他们看做硅基生物超级赛亚人(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