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苍穹的威慑太沉重了,巨大的黑洞犹如一片不详的诅咒浮在天空。陆然不得不时不时就让若木顶替一会领路的位置,以免端木坚走到半路就跪了。

一人一器带着苏木亚先祖的魂灵,继续向山顶攀爬。人群的面容悄然发生着变化,有些逐渐化为烟沙消散,但很快又有新的人跟加入队伍。不知何时,他们不再往脸上涂抹纹饰,改为将一种造型别致的菱格项链戴在颈上。

光芒曾自山顶流泻而下。而现在,散发着皎洁的银白色光芒的千万灵魂,犹如一场幻梦潮水,向山顶逆流涌来。

端木坚能听见山脚下铜管轰然的爆炸声,虫尸燃烧后诡异的甜美香味弥漫在林间。但她没有回头,她知道她前进的每一步,都是留下来对抗虫群的宋珺和易远拼死争取来的。她浪费的每一秒,都是辜负。

陆然透过若目的视野有些忧郁地看着她的背影。如果他也能进入梦境,他很想轻轻安慰一下这个情绪低沉,不过二十多岁,跟当年的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年轻女修。

之前还有易远不动声色地庇护。但是现在,只能靠端木坚一人走完剩下的路。

而他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看着她走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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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绝望、敬畏、狂喜、崇拜……凝聚成一股狂热的浪潮,在人群中迅速弥漫。

哪怕这座曾经巍峨的山峰已经半截入土,如今只剩一半高。曾经临近山顶承载上千难民的石台,已经变成了山腰处,仍然无法阻挡人们心中逐渐疯狂的信仰。

灾后重建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物资匮乏,人手稀缺,复国之日遥遥无期。前途漫漫,苏木亚人太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

于是山神教派应运而生。

山神教派劝导人们在艰苦的条件下,要躬行节俭,艰苦朴素,不可穷奢极欲,铺张浪费。只要虔诚地供奉山神,山神就会赐福人间。反之,怠惰和奢侈会再一次召来灾难。

从山上下来的幸存者,几乎理所当然地接收了教派,恭恭敬敬地崇敬着神山,勤勤恳恳笃行着教义。终于,经过近百年努力奋斗,苏木亚人在肥沃的黑土地上重建起富庶的国家,并推选出国王。

但是此时,教廷已经品尝过权力的甘甜,怎么可能甘愿放权。利欲熏心的教派祭司,为了满足自己的的掌控欲,和根基不深的国王明争暗斗,凭借庞大的教众基础,逐渐架空了王权。

又过了几十年,国王在和教廷的权术博弈中彻底落败。连王室的生育也被教廷全权掌控,王后什么时候能怀孕,生下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全凭教廷决定。王子一出生,就要被送往教廷抚养教育。

教廷会暗中剔除那些才华横溢、思维敏锐的皇子,只留下平庸懦弱之辈,声称他就是山神指定的继承人,为他加冕。实际上一切的政务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所谓的王室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仅剩一个冠冕空壳。

再后来,教廷彻底取代了王室。那些胸前佩戴者闪闪发亮的菱格金属链的大祭司,既是教廷首领,也是有正统继承权的国王。

但教廷的欲望如同无尽的深渊,永远不能满足。这一次,他们妄图用肆意延伸的触手,将整个国家玩弄于股掌间。

获得了世俗中至高无上的权威,教廷又想要留下永恒的敬仰。在教廷之王的命令下,人们在一百多年前庇佑幸存者的山间平台上,建起了恢宏的神殿。

又因为某位神职人员的建议,计划在山顶修建一座前所未有的祭坛,并在山顶祭坛中建造一根高耸的石柱,作为献给山神的贡品。

殿内没有神像。

因为神殿供奉的神,就是这座神山。

巍峨耸立的神殿被建立在山间平台上。宫殿门口,是一列齐整的柱廊,每根都足有三人合抱之粗,直插入天,柱廊一直延伸到殿堂正门,犹如两列忠诚而沉默的武士。

殿堂的造型显得严格而肃穆。仿佛神殿内黑袍裹身黑纱遮面的祭司。高柱上面刻着板板整正正的花纹,活像某种古板苛刻的教条。

神殿内部高大的空间内,只有两边高窗能过慈。即便室外烈日当天,仍然只能有少量光线透过柱隙,透过窄小的高窗,斜照进殿内。

从天而降的柔亮光束照亮了黑暗的空间,显得如此神秘幻梦感,如若天启。似乎居住在山中,至高无上的神明真的聆听到了他们的祷告。

被严苛的教义拘束在黑袍内的人跪在地上,面容被黑纱遮掩,敬畏地听着祭司念诵神谕。

但建造神殿所需要的资源,远远超前于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为了获取足够的劳动力,教旨被重新定义。

所有的青年劳动力,无论男女,都被强制征用建造神庙。为了避免夜间欢/乐浪费体力,也为了及时获得新生劳力。教廷强令民众禁欲,必须得到教廷的许可才能婚配生育。

为了获取足够的物资,教廷定制了严苛的税法,整个国家的财富都集中在教廷手中。因为所有人都是同样的一贫如洗,每天仅仅为今日的劳作奔忙就已经精疲力尽,于是再没人有时间思考如何摆脱贫穷。也不会浪费精力,追逐虚妄的物欲。

所有娱乐、艺术、教育都被教廷垄断。私下的娱乐被污蔑为粗俗的演出,弹琴说唱被认定为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擅自授课被污蔑为异教徒散步谎言。都被冠以对山神不敬的罪名。于是世间也就不再有思想的萌芽。

为了凸显神庙的宏伟,教廷对民间的房屋形制做了规定。奢华的院落被拆毁,所有楼宇都被重新改建为一模一样低矮的小房,匍匐在山脚下。

外墙被统一粉刷上暗沉的灰漆,不允许任何带有个人特色的装饰,像是一大片死气沉沉的墓碑。明黄、殷红,亮白,湖蓝,这些鲜亮的,富有感染力的,寓意活力、**、拥有一切教廷讳莫如深的感情的颜色,统统都被禁止使用。

教廷掌控了苏木亚人的身体,掌控他们的财产,最后,通过几十年的洗脑,掌控了苏木亚的心灵。

所谓的祭神之域,几乎彻底沦为位高权重者手中毫无生机的傀儡。

所谓的“人”已经不再是“人”,只是为了满足教廷空前膨胀的欲望的工具。

出生于神山震怒的阴影下,困囿于严格苛刻的教廷戒律中,死亡于日复一日不见尽头的劳作里。还以为这就是正常的生活。

终生都要用黑色的纱巾蒙住面容,以至于几乎已经忘了人的面容到底长什么样。

他们不需要了解自己认识自己发现自己,没有目标没有幻想没有欲望。他们这些蝼蚁之物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教廷的繁荣,献出自己血肉的一切。

“我乃至高至上的存在。放弃无谓的挣扎,就不会再有流血。”

“…………”

“臣服于我,跪拜于我,屈从于我。”

“…………”

“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

教廷几乎已经成功了。

但他们不知道有些东西即使被掩盖在重重黑纱之下,仍然无法遮住明亮的光辉。

一位带着象征身份的菱格项链的教廷的祭祀,押送、监督着经过长途跋涉、气喘吁吁爬上了周边环山的山顶的学者。

在学者们震悚的目光中,静默的悬湖不见边际,亿万钧的湖水宛如一头沉睡的凶兽,高高盘踞在与日俱增的泥沙之上,如雷的鼾声震动着脆弱的堤坝。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学者捡起树枝,顾不上衣服和姿态,趴在地上就开始匆匆的演算。越往下算越心惊,手抖的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枝干。他惊慌地抬起头,几乎是尖叫出声:

“水,水!太多了!不够高,神山不够……”

咚一声,血液从他的头顶汩汩流出。他身子一歪,掉进了幽暗的湖水中。

黑袍裹身的人拿着沾血的长棍,气急败坏地看着水面上潋滟的血色波纹,金属的菱格项链在胸前不安地晃动。他厉声呵斥道:“妖言惑众!一派胡言!”

有关今天悬湖的一切见闻推测,被理所当然禁止传播。

鲜血渗入泥泞的土地。用树枝草草写下的复杂算式被粗暴地抹去。

但在教廷的督查者背后看不见的地方,沉默而忧郁的学者们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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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的若目越飞越慢,丝丝裂纹在核心灵石上延展。陆然能感受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对这枚若木的掌控。共享的视野中,端木坚还没完全缓过气来,黑发被汗液沾湿成一缕一缕,贴在颊边。

不过她还是深呼吸几下,捉住若目放回肩上,代替即将碎裂的灵器走到领头的位置。冷汗几乎在瞬间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端木坚脚底一滑,差点摔倒。

若目嗡鸣着想要支撑住她的身体,但不过胡峰大小的法器,在这里完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一道土墙拔地而起,端木坚及时扶住了土墙没有摔倒。她安抚地碰了碰若目,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心神。

所有的若目现在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不是孤身一人。她知道陆然正通过若目注视着自己——或者说,她认为陆然一定能看见自己。

若目伴随在她的身边,有人在凝望着她前行的背影——所以哪怕旅途布满荆棘险阻,她也从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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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皇的夜色,惊惧的喘息被死死压抑在喉中。匍匐在教廷脚下的低矮房屋门窗紧锁,犹如一双双无法睁开的麻木眼睛。

一个不起眼的街巷,破旧的门扇被悄然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金属的菱格项链压在厚重的黑袍上,闪烁着冷冽的寒光。下颌因为愤怒和恐惧紧紧绷着,面部因为扭曲僵硬显得有些可怕滑稽。

屋内聚在一起的人似乎是已经放弃了掩饰。一张张绘满了复杂构建的图纸堂而皇之地铺开,占满了桌面。

“有人泄密,你们已经被怀疑了。我奉命来调查。我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为此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忍了多少辱!这次我不会再包庇你们了,我要将你们的罪行一五一十地汇报上去。逮捕你们我立刻就能得到提拔晋升。”

“…………”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们做不到的!时间,材料,人手,你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希望了,放弃吧。他们会杀了你们的。我的事业,我的前途,我的人生,也都完了!”

“…………”

“你们疯了。”

“…………”

黑袍裹身的男子退后两步,像是不认识一般地看着眼前这一群神情平静,眼神比死亡更幽深的学者。压着领口的菱格金属项链歪到了一边。他不自觉抚摸着自己的领口,低着头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他像是下了某种重大决定一般,盯着自己的脚,用极为干涩的声音慢慢说道:

“今天回去后,我会告诉他们这只是一场因为嫉妒引起的诬告。之后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在山顶上建立一座祭坛,并在祭坛中心立起一根稳定坚固、高耸入云的石柱,作为献给山神的贡品。”

他缓缓抬起了头,目光犹如布满阴霾的水面下汹涌的波涛:

“我会借着修建祭坛的名义,将你们偷偷安插进上山的工程队里。山上就有树,不难搞到木材,我会尽可能带来足够的工具。其他的就靠你们了。”

屋内的人说了什么。他放下了拧住领口的手,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谢我?你们怎么谢我。事情败露,你们当做不认识我,就是最大的报答。我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居然会为了这种荒诞的理由背叛教廷。你们测算的那个可怕结论,最好是正确的。”

象征身份地位的菱格项链,在屋内晦暗的光芒下失去了光彩,空**地晃动着。

黑袍男子皱巴巴的黑色衣领上,一个用深色的细线绣着的小小菱形纹样,在微小如豆的火光中,反射着丝丝的光亮。

跟身前这群疯子学者衣领暗处的纹饰,一模一样。

他们是神山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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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然和端木坚轮流带路,终于艰难地抵达到了山顶。头顶的黑洞难以形容的巨大,浓重的血色在黑洞周围翻涌。无尽的苍穹并不是一个平整的平面,而是一个向着地面的凸面。硕大的吸收一切的黑洞离山顶如此之近,几乎要将山顶整个吞噬。

在巨大的黑斑面前,地面上的人不过是渺小卑微的尘埃。端木坚简直没法维持站立的动作,不自觉弓下腰背。连现实中的陆然都受到了影响,手脚一片冰凉。

易远决定和宋珺留下来阻挡魔蝗时,就暂时收回了现实中的□□,重新陷入了沉睡。陆然操控梦境中的若目,依偎着面无血色努力抑制颤抖的端木坚,而他自己也紧握住住易远温热的手。

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两人肌肤相贴处传来。陆然感觉自己收到了某种安慰。他通过若目直视着怪诞苍穹,仿佛沉入冰冷水底的心脏,复又跳动起来。

隆隆的水声自远方传来。已经走过一遍时空逆旅的端木坚聆听着水声,心中惴惴不安。知为何,总觉得他们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上游的悬湖溃堤,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天灾即将降临。只要学上次那样待在山顶就安全了吗?真的什么都不用做了吗?

若目挣扎着扇动翅膀环绕四周。山顶最高处修建了一个类似广场的祭坛,中央树立着一根粗犷坚固的石柱。刻板的条形纹理跟半山腰神殿的柱子造型别无二致。

陆然飞快地思考着。他们路过这段梦境时,他正忙着在现实的神庙内搞爆炸,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祭神之域,对半山的神殿和山顶的祭坛投下匆匆一瞥。

虽然他不了解祭神之域,但他知道,按照顺序,下一个是什么。

山顶缥缈的水汽蒸腾而起,浮漂之国湖心小岛中央高耸的石柱上,灰蓝色的描绘渔夫和工匠的幡旗迎风飘扬。

如果只需要逃到山上高地,如果只需要坐等洪水退去,如果这回还是靠着山神赐予的庇护才得以幸存,而人们自己什么都不用做……

那个湖心小岛的石柱上,怎么可能飘扬着一面绘制着工匠的旗帜……

陆然猛地一颤,一个想法划过脑海。他迅速凝聚魂力,梦境中本来安安稳稳待在端木坚肩上的若目滚落到地上。

端木坚以为是陆然手滑没操控好,刚要去捡,却发现若目正谨慎地扇动翅膀,沿着奇怪的轨迹在地面上爬行。翅膀划过泥土留下的痕迹,像是某种简笔画作。

若目身上的裂纹加深的速度,简直比它领头上山时更快。陆然感觉他的法器简直就像是狂风中即将断线的风筝。画作还没有完成,若目就猝不及防地碎裂了。

但是信息已经传递成功了。端木坚望着地面粗糙的形状,已经明白了陆然的意思。

神威不灭,人何以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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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神山的叛徒聚集在山顶的丛林中。

深色的衣领暗处绣着菱格纹样,是他们识别身份的证明。

教廷掌权后,为了保持神山的威慑性,严令禁止平民踏入山林。经过百年岁月,神山上遍布郁郁葱葱的森林。

神殿内那些挂着菱格金属项链,只会卑微地祈求上苍怜悯的废物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曾亲眼见过那积蓄了百年,气势浩瀚、巨大可怖的悬湖。不愿意相信那史无前例的水量,所能带来的破坏和危险。更不可能答应公布事实,动摇统治根基。

那些位高权重,却空长着脑子的蠢货,坚称只要虔诚地敬奉神山,神山必然会像百年前一样,提供庇佑。那些宣扬神山淹没论的异教徒,反而会触怒神山,招致可怕的灾难。

这是在原地等死。

据说这座神山,曾经无比的高耸。但是几百年前,曾今有过一场可怕的浩劫,直接导致神山半截身子入土。经过反复计算,现在这座低矮的山峦的高度,已经不足以抵御这场特大灾变。这一次,他们只能靠自己挺过灾难。

祭神之域没有宽阔水域,造船的工艺只存在于古老的典籍中。他们已经在教廷的耳目下,偷偷研究出了造船的工艺。并通过一个叛变了教廷的内应的帮助,以在山顶修建祭坛和高柱的名义,秘密偷渡上山。

现在在这里他们要做的,就是趁着黑夜的掩护,冒着大不讳之罪,砍下树木,剪断藤条,搭建为船。

鬼祟的幽灵在柔和清冷的月光下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地行动。坚固的外壳、封闭的船舱、排水的弧线……

一艘艘精巧的木船逐渐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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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船。这就是若目作画时骤然碎裂的理由。

端木坚嘶了一声。她们端木家是搞土木建筑的,对船真的没什么研究。仙门百家中,只有临海城龙兴寺的佛修,热衷于研究造船工艺。

但现在又不可能随手抓来个和尚。

新飞出来的若目表示爱莫能助。造船是一项极为复杂精细的工艺。别说陆然现在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只能靠着若目共享视野。就算他的灵魂没被佛法困住,能和端木坚他们一起入梦,恐怕也帮不了多少忙。

但是陆然倒是不怎么心慌。端木坚见若目坦然的样子,也硬着头皮,回想着记忆里船的样子,用灵力试探性地改造、组合木材。跟在她身后的苏木亚人在短暂的**后,走入了被教廷圈为禁地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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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艰难的勘察,震惊的发现,恐惧的计算,颤抖的汇报。

到教廷的扼杀,信息的封堵,紧急的灭口,仓皇的出逃。

紧接着,是流言蜚语的传播,惶惶不安的人心,残酷血腥的镇压,潜进山林的人影,秘密进行的研究,阴险狠毒的举报,暗中坚持的建造,不留活口的围捕,退守山顶的绝境。

再然后,就是奔腾而来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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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坚停下笨拙的手工。一艘艘木船从层林深处,被裹在黑袍里的银白色魂灵推拉拖拽了出来。看结构远比端木坚这个外行人的作品精妙得多。

若目看起来并不惊讶。正如陆然所猜测的。梦境不是过来给器修做突击考核的,它需要的只是一个决定。

爬到神山上,祈祷这里的地势能再次庇佑众人。

还是拒绝盲目的信任,做出提前造船的决定。

寄希望于上天的垂怜,还是自己选择命运的方向。

曾经,皎洁的光辉从山顶向下方流去。

现在,拖着木船从下方层林掩映的幽林出发,朝着山顶向上奔走的几千个银白色魂灵,犹如一场银光闪烁逆流而上的潮汐,从四面八方朝山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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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湖决堤并不是瞬间完成的。

起初只是一条涓涓的细水,很快就渗进了地下。几十年间,被已经成长为小臂长短的蠕虫拱的十分松软的黑土逐渐变得湿润泥泞。

但是几乎在转眼之间,细河转瞬扩展为波澜壮阔的激流,裹挟着万马奔腾之势,汹涌而来。平原上没有他的河道,浑浊的河水迅速积蓄在地面。

肮脏的积水漫过匍匐于山脚的平民棚屋中,浸湿的旧床榻漂浮在水面上。到处都能听见惊恐的哀嚎和呼救。

不过悲哀的呼唤,压根触及不到位于山腰上的教廷。带着菱格项链的教廷人员仍然高坐在干燥柔软的毛毯上。甚至连山中对造船者的围剿还没有停止。

衣领上绣着菱形纹样的人群被长/枪抵着缩聚成团。在人群护在中间,暗中叛变教廷,以修建山顶祭坛神柱为幌子,将学者工匠带上山顶秘密建船的叛徒祭祀,蜷缩着重伤的身体,奄奄一息。

追捕的士兵高举手中的火把,结构精巧的木船马上就要被付之一炬。

就在这时,巨浪打来了。

百年前喷涌而出的岩浆形成的大堤溃然崩塌,大地为之震鸣。因为火山爆发造成的地下结构错层,也在隆隆的轰鸣中再次断裂,储蓄百年的地下水喷涌而出。

百丈高的巨浪将平原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惊慌失措的人群顾不上教廷的禁令,朝山上蜂拥奔去。

但有一半人却在路过山间平台上的神殿时,慢下了脚步,对于山神的崇敬再次占据了上风。他们不敢再往上走,唯恐自己仓皇上山的粗鲁行径会触怒山神。人群跪在神殿外,不停地祷告。

他们不知道,神殿内已经人去楼空。吓破胆的教廷人员在看到巨浪的那一刻,早早就放弃了神殿,争先恐后逃向山顶更高的地方。

白色的闪电撕裂天空,隆隆的雷声闷然吼叫。伴随着暴烈的巨响,湍急的洪水倾斜而下。淹没匍匐在山脚下的平屋,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

此时的苏木亚是一块盆地平原,又被岩浆重塑了地形,堵死了原本的山间峡谷。难以估量的洪流无处可去,积蓄在平原上,越涨越高。

一天一夜后,位于半山腰的神殿完全沉入了水底。

而浑浊的洪流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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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境世界,洪水淹没神殿只花了不到一刻钟。

陆然透过若目看向那一艘艘轻薄的小船,心中仍然感到莫名的慌乱。当滔天巨浪席卷而来,这些小小的船只根本不可能平稳地浮在水面上。只会像飓风吹动浮萍一般四散零落。而在灾难中和他人失散,几乎是致命的。

端木坚看起来也有同样的忧虑。她掐了一个法诀,一行字出现在若目面前的泥土上:

“这些船体量太小了,得想办法将船连在一起。”

若目上下动了动表示赞同。端木坚从林中砍下一截藤蔓,将离她最近的两艘船连在了一起。山中数千个银白色的魂灵跟随着她的动作,用他们能找到的各种材料,将船只系在一起,编织成网络。

但这样还是不够。这种小船没办法使用船锚。就算所有的木船网织在一起,当具有万钧之力的骇浪打来,也很快就会被激流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陆然遥控着若目左顾右盼。如果在哪里能找到一根坚固的柱子,将船栓在上面就好了……

若目突然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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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尖耸的神殿屋顶消失在水面下的那一刻,叛乱爆发了。教廷的人试图喝令卫兵抢夺船只,被群情激奋的教众蜂拥而上活活打死。

被教廷背叛欺瞒的苏木亚人对教廷彻底失望。将造船的学者工匠围堵在一起的士兵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甚至送来了伤药。

他们终于明白,不是学者工匠背叛了神山,是整个教廷辜负了苏木亚。

工匠围成的人墙中间突然传来一声哀鸣。

伤痕累累的教廷叛徒已经没有了呼吸。

没人知道他死前是否知晓,自己已得正名。

迅速上涨的水面向山顶逼近,已经没有时间再做木舟了,只能在工匠的指挥下,用最快的速度砍下树木,制造简陋的木筏。为了防止工艺简陋形体轻薄的小船被洪水冲散,人们用极其富有韧性的藤条,将简陋的横木彼此相连。

但是还不够,他们还得再找一个地方将编织成网的木船和坚实的土地相连,以免飘摇的木船被冲离家园。在哪里能找到一样东西作为栓船柱呢……

他们突然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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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似乎是因为教廷中,某个看起来忠心耿耿前途光明的小祭祀诚恳的建议。

教廷下令,在神山最高处的顶峰平台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祭坛。并在祭坛中心立起一根稳定坚固,高耸入云的石柱,作为献给山神的贡品。

石柱几乎有三人合抱粗细,十几丈高,耸入云霄的顶部,上面刻着板板整正正的条纹,跟山腰神殿的石柱形制一模一样。

足够稳定、足够坚固、足够高耸。

有个不知姓名的人,冒着无法形容的风险,在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情况下,在教廷中巧妙斡旋,偷天换柱——

在山顶修建了史上最高耸最稳定最坚固的系船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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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然沉默的看着祭坛中心的石柱。

端木坚正跟魂灵一起,在将锁链牢牢拴在石柱上。

他突然想起了火山爆发时,那条不知何时,不知原因,岑静百年,早就修好的,直通山间平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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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条的尽端连接在山顶高大的石柱上。石柱上凹凸的条纹增大了摩擦,让锁链能够更稳固地缠绕在柱身上。

人们沉下心,惴惴不安地等着水面涨到足够高,能将木船推入水中的那一刻。

但是当神山只剩下一个尖顶露在外面,仿佛汪洋中一座尖尖的小岛时,水面停止上涨了。一天一夜后,甚至有了开始向下退去的趋势。

人群中,一个人又哭又笑,宛若癫狂。他扯掉抢来的衣领上绣着菱格暗纹的衣服,露出下面教廷大祭司的华美长袍。藏在最里面的金属菱格项链,简直精致的无法想象。

他爬到恍若湖心小岛的山顶,大喊这就是山神显灵,庇佑苏木亚祭神之域。他们这些可耻的反贼,粗鲁的狂人,卑鄙的叛徒,还不赶紧解开船上的绳索站到陆地,五体投地跪在他面前,祈求伟大的山神原谅他们的亵渎。

有些人动摇了,根深蒂固的对山神教派的崇拜重新占据上风。他们不仅解开了自己腰间和横木舟相连的绳索,还要拿起斧头,将木舟和人之间,木舟和木舟之间,木舟和石柱之间的绳索全都砍断。

他们高喊着,要向神山赎罪。狂热的**让他们双目赤红,压根看不见远处如城墙一般,快速接近的灰蓝一线。

与天齐高的巨浪打来,山顶瞬间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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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翻涌的异梦天空下,滔滔的洪水打来,承载着银白色的魂灵,缠绕编织在一起的上百艘小船横木,犹如一张巨大的幻梦蛛网。银光闪耀的蛛网以石柱为中心,像四周徐徐展开。

潋滟流转的银色光辉,映照在幽暗的水面上。犹如漫天星辰辉逆转,丝绒般深沉的夜空中,辉映着明亮的银河。

经历过梦境的逆旅的人们知道。

这些在洪灾中连接在一起的浮木。

就是数年那后不可思议的浮漂在水面上的王国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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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所有解开绳索的人,瞬间被激流冲走,再无踪影。

几百艘横木舟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涛上下起伏。幸存者浑身湿冷,紧紧扒住横木,咬牙地等待下一波巨浪袭来。

曾经伫立于此的山丘已经完全被淹没,只剩那根高耸的石柱,为他们标志出方向。

从这时开始,真正的奇迹出现了。

似乎是上游悬湖的水已经流尽,再也没有巨浪袭来。三天之后,水退了,山顶重现露出水面。在水面上漂浮了几个昼夜,靠着捕鱼为食,早已精疲力尽的苏木亚人终于重新踏上了土地。

虚浮的脚步踏上坚实地面的那一刻,他们放声痛哭,一把扯下黏在身上遮住面部的黑纱。

他们彼此相望着,只觉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见人的容貌。

但没有关系,劫后余生的人们,还有很多时间重新认识自己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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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坚比较不幸。她造船的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当泛滥的洪水肆虐时,她的船是第一个被打碎的。随着湍急的水流一起,被冲向下游。

不过她水性还行,起码不会溺水。她潜入水下,一边搜索若目的踪影,一边祈祷陆然当时设计若目时,千万考虑到了防水功能。

结果她在水下找了半天除了呛水一无所获。出水换气时,却看见若目正优哉游哉飞在她头顶。陆然透过若目的视野,一脸看神经病似的看着在水里扑腾的端木坚。

端木坚猛然惊醒,对啊,她泡在水里遭这罪干嘛。

她可是绥和二十年沉寂后,在元初第一年突破元婴的四人之一,当今修仙界最杰出的青年英才啊!

她会御剑飞行啊!

灵剑几乎是修士的标配。不过只有剑修才会拥有本命灵剑,并且取一堆五花八门的名字。端木坚属于器修,不习惯佩剑,而是用一把黄翡翠尺规代替。

尺规做的颇为精致,蕴含着金石之力。为了保证精准,用了很多名贵的珍奇材料。如果被烈焰烤制,能看到无数土金色的光芒碎屑,在尺规中旋转流动。

受限于血色苍穹的压迫力,她没法飞得很高,尺规紧贴着水面,随着水面波纹起伏。前方是曾经的高山之巅,如今的湖心小岛。远方岸边是辽阔无际的黑色平原。

后面的事情,她和陆然都已经猜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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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上岸的人远眺周边,曾今浅浅的盆地已经彻底被湖水填平,成为一个烟波浩渺的巨大湖泊。曾经环绕平原的高地,成为了湖泊的岸边。平原中心的山峰淹没在湖面之下,只剩下一个尖尖的岛屿露在水面至上。

高耸的石柱,静默耸立在岛屿的中央。

水面平静如镜。谁也想象不到如此柔顺文静的湖水,在几天前彻底摧毁了一个国家。尚有精力的人,划着木舟,到达了岸边。水上行舟远比陆地行走要快,他们只用了一天不到,就到达了岸边。

已经逐渐失落的记忆中,苏木亚火山爆发后喷向天空的灰烬,也落在了周边群山上。经过雨水润泽,形成了肥沃的黑色土壤。

曾经藏身火山山腹中的不过手指细小蠕虫,在地底悄悄吞噬了几百年黑土后,已经成长为比成人腰还粗的怪物。不间断地袭击着农庄。

经过多次决议,人们终于做出了决断。与其每天活在怪物袭击的阴影下,毫无尊严地东逃西窜,不如直接在怪虫无法潜入的水上,重建家园。

教廷蒙在人脸上几百年的黑纱已经被扯掉,他们已经证明,不靠卑微匍匐在地祈求神明庇佑,仅凭自己也能创造奇迹。

再也没有枷锁能禁锢工匠学者智慧的光芒。

而在目不可见的遥远之地,百年间河流的冲刷带走了巨量土壤,只留下失去了孕育生机的贫瘠泥沙。残余的植被也在慢慢死去,干枯的根系无法巩固沙土。原本茂密的森林正逐渐变成荒芜干燥的不毛之地。酷烈的风沙悄然酝酿。

不过这些都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以凡人之力,对天降之灾。

因为这股勇气和信念,千年古国苏木亚在淹没了家园的漫漫水域上,再次重生。

他们将以空前的自信,建立起不可思议的浮漂之国。

亦如百年前他们沿着石道爬上山顶的先祖。

作者有话要说:

srds,故事都是我瞎编的。

如果现实中有人跟你说什么世界末日,要在喜马拉雅山上造船让你买船票,请务必不要轻信。下载、咨询国/家反诈APP

(等一下,喜马拉雅山造船这个梗还流行吗?不会成为时泪了吧?)

佛修热衷造船,这一点在《巾帼》篇也提过,其实是挺重要的一个设定。但是回收要等很久很久之后了。

例行公事审签没过,正好就二合一万字章,算加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