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坚抬起低垂的头颅,凝望着惊悚的天空。

她感觉胸口的朱砂微微发烫,像是在心口腾起的一簇火苗。

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平原上千千万万分散在各处的苏木亚先祖的魂灵,也都转过身去。闪烁着黯淡银光的头颅扬起,直视那不可名状的苍穹。

陆然瞳中的魂火大盛,若目顶着沉重的压力,艰难地腾空飞起,朝着被天之巨洞笼罩的高山飞去。易远毫不犹豫地跟在若目身后。端木坚深吸一口气,拉着宋珺,背对梦境的出口,朝着高山迈出了第一步。

银色的魂灵如被劈开的潮水,为几人让出一条路。他们默默地尾随众人,朝高山进发。

每离中央那座雄伟的高山越近一步,身上的负担就越重一分。领头的若目吃力地扇动柔软的翅膀,与沉在身上的威压抗争。

天空中的黑洞看起来更大了。

陆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天和地的距离似乎变近了,血色的苍穹仿佛从他们转身那一刻起,就在缓慢下沉。

他摒除杂念,全神贯注操控若目。

就快走到山脚下了。

突然,视野一黑,若目的连接倏然断裂。梦境中,易远接住坠落的若目。胡峰大小的法器了无生气地躺在他的掌心,一道深深的裂痕,纵贯若目核心的灵石。

若目只是一种低阶法器,法器“玄天地幽凡”五个等级中,大概只能排在幽级下等。此时率先承受不住压迫感,碎裂了。

宋珺腰间的芥子袋中传来一阵**,一只全新的若目从袋口努力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越过几人的肩膀,重新飞到前方引路。

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冷汗浸透了端木坚和宋珺后背的衣衫。转身回望,曾经见过的古拙的木屋土屋,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空旷的大地上。缥缈虚幻,像是一场神秘的海市蜃楼。

有些人看到自己的住居,走进了房屋牢牢锁起大门。但是更多的幽灵开始跟随着他们的脚步,艰难地向山顶进发。

幽绿的萤虫轻盈地飞舞在银白的魂灵中,如梦似幻。

只有当走在山林上,才能真正体会到头顶的黑洞是如此的浩大,他们简直是在向着死域前进。宋珺毛骨悚然,硬着头皮向上走,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前方的端木坚和易远突然停了下来,宋珺眨眨眼睛,看清易远捧在手心的东西。

又一只若目碎裂了。

端木坚的袖口一动,第三只若目飞了出来,目不斜视往前飞。

陆然十分尴尬。

他是有职业操守的器修。这跟纸糊一样,动不动就坏的劣质法器,真的不是他的真实水准。

若目旁若无人继续往前飞,被一道拔地而起的土笼罩住。

端木坚一边阻止若目前行,一边问宋珺:“你身上还有几个若目?”

宋珺看了看芥子袋。进梦前,陆然给每人都塞了一大把若目,生怕他们在梦境中分散到各处,互相找不见。但是在前几层梦境中毁坏了不少。现在一算,她身边居然只剩一个了。

端木坚更惨,除了刚飞出来的这只,已经一只不剩了。易远身边还有三个,十分慷慨地全分给了两人,只留下几个已经损坏的灵器遗骸,小心收好。

端木坚做出决定:“若目提供的全领域视野非常重要,不能再肆意挥霍浪费了。等下我来领头。”

若目从土笼中被释放出来,刚要扑棱翅膀往前飞,被易远一把抓住放在肩上。

端木坚越过易远走到最前方,眯起眼睛向上观察。

半山腰处再往上,临近山顶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一个突出的平台。之前银白色的光芒自上而下流动时,被上方的石块阻挡,会分流避开平台。如果她猜想的没错,那个平台的大小,应该足够容纳现存的所有魂灵。

她确定了方位,继续向上走。

刚迈出第一步时,她就立刻明白,为什么陆然制作的法器会如此突然的碎裂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攫住了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喘息。端木坚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为什么她要做这种蠢事。反正若目还有剩余,只要不带脑子跟着陆然的指引走就行了啊。易远也还在。既然之前这个魔修一直在帮他们,这次说不定也愿意出手相助呢。

宋珺也跟在她身后,还有上万苏木亚魂灵。万一这条道路是错误的怎么办呢。真是太愚蠢了,火山即将爆发,她居然在带着族人爬山……就算逃到山上又有什么用呢……万一这座也是火山怎么办呢……她到底在干什么……

端木坚的脚步越来越迟缓,一道冷静地声音从背后响起:

“不要犹豫,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是易远的声音,清亮悦耳,宛若凤鸣。

端木坚胸口的朱砂发烫,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已经不记得朱砂的来历,只是隐约感觉,这似乎是某种盟约。

端木坚闭了闭眼睛。

空旷的平原上没有任何阻挡。就算发足狂奔,也跑不过崩腾的岩浆。他们只能向上,必须向上,坚持向上。在山神滔天怒火中,找到那一块向外延伸的,在地动山摇中唯一平静稳定的石台。

端木坚没敢回头,害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转过来了。所以她也就没有看见,跟在她身后,上万个散发着银光的魂灵。

这个世界,不再有神秘的光芒自山顶流淌而下,只余下一片在黑暗中沉默的山石。银白色的灵魂沉默地沿着石道向上攀爬。半透明的身躯,犹如缥缈在林间反射着晨光的雾霭山岚。

每一个都是那样的黯淡细微。但是星星点点灵魂的银光汇聚在一起,向黯淡晦冥的山顶进发,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的灿烂星河。

时间开始逆转,流光也将开始回溯。

当光辉不再照耀这片土地——

苏木亚人就让自己成了照亮世界的光芒。

脚下的土地开始振动,易远及时探出一道魔息扶了一把最前方的端木坚,才让她免于摔倒。

端木坚神色凝重,她向地底探测的灵力告诉她,这是火山爆发的前兆。

平台就在头顶,三面都是断崖。

按照端木坚所熟知的山峰造型,这种向外突出的平台本应难以抵达。就算有一条窄窄地小道能通往石台,也往往崎岖难行,绝对不是体力较弱的妇孺老幼所能通过的。

通往石台的路本应断绝在这里——

但是,神奇的事情在她眼前发生了。

两座由藤蔓树枝搭建的桥梁,分别稳稳地架在断崖一侧,和这块向外突出的平台上。结构用料无比的粗糙,看起来他们的技术还没能发展到,能在维持结构稳固和减少结构自重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

但是,这座简陋质朴的桥就架在这里,架在在陡峭地断崖边,直直通往高山上宽阔的石台。

路被打通了。

端木坚没敢擅自回头,只能用余光向身侧撇去。

盆地平原中央的这座高山,算不上极尽险峻,但也绝对称不上平缓难行。但是当他们上山的时候,几乎没怎么感受到凹凸不平的地形,也从未被巨石断木所阻挡。

在山林间,几乎没有魂灵掉队。连腿短力衰的幼童老者,都能跟上队伍上山的步伐。这绝不正常,除非有某种鬼神之力,在一路庇佑他们前行。

但鬼神之力是不存在的。

端木坚低头看向脚下。

一块粗粗打磨的石板。

山上有路。

有人在山上铺了一条路。

在甚至不能完全保证富余均衡的饮食的原初之地,最先到达这里的那一批人,仿佛一群惊弓之鸟,忧虑着万一家园被入侵后要如何进入山林防卫反击。

于是他们竭尽所能力排众议,在山间修了一条路。

挪开所有断木,绕开所有巨石,连接所有沟壑天堑。直直通向安全的山间平台。

这条路没有等到入侵的敌军,它只是在猎户的踩踏间,年复一年地陷入泥土。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为什么当初那些人会集合全族之力,修建一条看似无用的山路。

直到百年后的那一天,灾变突然降临。他们沿着这条简陋山道一路向上。不必绕路避开障碍,不必冒险飞越沟壑,不必费劲徒手攀爬,不必忍痛抛弃病弱的至亲。

有一群人早在百年前,就为他们铺好了一条,能够轻松向山顶撤离的道路。

地震更加剧烈,有几个人没抓稳,脚底一滑摔了下去。宋珺下意识想甩出鞭子勾住他们的脚踝,长鞭却透过幽灵的身体,捉了一个空。她睁大眼睛,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允许她刚才的活动。

地震更加剧烈了,一大半人都顺利登上了平台。年轻力壮的青年跪在平台边缘,伸长手臂,牵引剩下的人。

就在此时,山体猛烈一晃,结构并不完善合理的土桥本就摇摇欲坠,此时更是从中间直接断开。还在桥上的几十人连猝不及防摔了下去。连哀嚎都不曾发出,就转瞬消失在了幽深的山底。

端木坚眼睁睁看着突如其来的惨剧,扯住心口的衣襟大口大口的呼吸,胸前鲜红的朱砂印记滚烫的犹如一团炽热的烈火。

是她带他们上来的。是她要求他们跟着自己上山。是她向他们保证山上是安全的。

但是现在,那几十个人因为对自己的信任,葬身于山腹。

是她杀了他们。

是她亲手将他们推上了绝路。

易远沉默地注视着陷入痛苦的年轻女修。幽深的眼底蒙上一层朦胧的雾色,仿佛有无数过往的云烟缥缈流动,转瞬即逝。

这种因为自己的决策,葬送他人生命的痛苦和折磨,只能由她自己体会。他只能无能为力,也必须无动于衷。

端木坚默默望着消失在山崖间的魂灵。

他们因自己而死。

但她的选择绝无错处。

她坚信,这是唯一一条正确的道路。

伴随着轰然的鸣响,末日般的景象重现。火红的岩浆从山顶喷涌而出,滚滚岩浆以挟雷裹电之势,奔涌而下。端木坚整理好情绪,哑声道:“我们也该上去了。”

宋珺点点头。这一侧的土桥已经断了。她甩出长鞭勾住凸起的石块,率先翻身越上突出的平台,将鞭子垂下,准备把其他人拉上来。

端木坚正要握住长鞭,一只蔫头耷脑的青鸟,身上羽毛乱糟糟的,有气无力地落在端木坚前方树枝上。一个没站稳,吧唧一下摔倒地上,掉落好几根鸟羽,使得本就羽毛稀疏的身躯更加光秃。

承受了它娇小的身躯不该承受的职场压力的青鸟,幽怨地瞥了若目一眼,扯着嗓子对着端木坚喊道:

“不要前进!不要前进!那里没有未来!”

端木坚:“…………”

那我走?

神庙内,通过易远的描述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陆然将涨红的脸埋进了手掌中,在心中无声地咆哮。

周青鸾就是个大废物啊!半个时辰前发出的警告讯息,怎么现在才传到啊!

作者有话要说:

所所以魂灵从一开始设定为跟流光同样的白色是有原因的~

时间开始逆转,流光也将开始回溯√

关于原初之地修路的相关铺垫,在沙海25和沙海28√

结尾“不要前进”是受三体经典名句“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