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人群轻缓的呼吸声从四面传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见了陆然担忧的双眼。

宋珺猛地坐直身子,灵魂中传来的疲惫,让她差点又跌坐回地上。

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她好像去了一个宛如仙境的鬼地方。那里有漫天硝烟,遍地黄金,还有粼粼的湖光。嗯?沙漠里为什么会有湖?好像还有会喷火的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努力回忆。燃烧的火石如千万条迸发的烟花在空中划过炙热的弧线。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黑暗的尽头,有一处亮光,亮光所照之处,是……

是什么来着?

宋珺茫然地看向陆然。但是陆然见她醒来无恙后,便移开视线,继续跟若目连接视野了。

在他的身旁,端木坚仍然紧闭双眼,眉尖轻轻皱起。

宋珺一惊,勉强探过身,想要查看端木坚的情况,却被脖颈后知后觉涌上来的僵硬疼痛阻止了。她艰难地扭动了一下酸涩的脖子,瞥了一眼身下坚硬的地面上单薄的毛毯,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啧,落枕了。

一道魔气递过来一枚补气续灵的丹药。易远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休息。

宋珺愣愣地接过丹药,有些迷茫。哪来的魔修?他们这帮一身正气凛然的修仙者里,怎么混进来个魔修?这不赶紧降魔卫道,留着到快过年的时候刷除魔业绩吗?

但为什么从这个魔修身上感觉不到杀意?好像,在梦里这个魔修还救过他们?嗯?还有这种好事?现在的魔修已经要开始跟正道人士抢活干比谁更像活菩萨了?

宋珺拧着眉毛,谨慎打量着眼前变得颇为陌生的易远。易远却对她毫不在意,见宋珺冷静下来,经过谨慎地勘察吞下灵丹后,就收回法力,丝丝缕缕的魔气偷偷地缠上陆然的手腕脚踝,亲昵地触摸着。

陆然闭着眼睛跟若目连接视野,似乎对在自己身上作乱的魔气一无所知。

宋珺勃然大怒。

当着亲师姐的面调戏她小师弟。这魔修好大的胆子啊。

陆然的神色逐渐严峻。紧抿着唇,鬓角布满汗水。魔气向上延伸,轻柔地拭去汗珠。然后就开始得寸进尺,在宋珺眼皮底下,小心翼翼地蹭着少年白玉般的脸颊。

宋珺拍案而起。

既然这魔修如此丧心病狂不知羞耻,那她心狠手辣一点也没什么错对吧。

易远将一束黑色的长发绕道耳后,诧异地瞥了一眼单方面和他剑拔弩张的宋珺,眼中明明白白写着:

“我这个身份不明、居心叵测的魔修正在和你纯洁天真的师弟耳鬓厮磨,你当师姐的怎么还不避嫌装作没看见?”

宋珺快被气笑了,一不小心又扭到了还在僵疼的脖子,差点被逼出生理性的眼泪。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陆然开了口,语气凝重:

“宋珺,用青鸾玉佩给端木坚传信。尽可能说一点记忆深刻的事。”

神庙已经被炸了,不得直称他人姓名的戒律自然也不复存在。

宋珺一怔,心沉了下来。她猜测恐怕是端木坚孤身留在梦里,心神受到蛊惑,要靠亲近之人的回忆,唤醒游离的神智。

她拖着仍然疲软的身躯,挪到了仍然陷入沉睡的端木坚身边,握住她冰冷的手。

一些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宋珺平复心境,从袖口掏出一把玉佩,一边随口叙述两人幼年相识的过往,一边努力回想梦中的奇遇。

陆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昆仑神鸟传音的玉符能跨越梦境的障壁。

但愿这次,也能追上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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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初之地覆灭后,他们再一次陷入了黑暗。端木坚和宋珺都神情肃穆,若目也不再上蹿下跳,只是静静地悬浮在易远身边。

端木坚和陆然都是器修。当看到原初之地技术相当粗糙简陋的小屋时,他俩就隐约感觉到,这场梦中的时空逆旅,恐怕已经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再往前推,就只能是一片虚无了。

再次睁开眼,暗红色的天空映照着地面贫瘠的焦土。四周连绵起伏、看似无害的山峦,围合出中央广袤的盆地平原。一座高耸的山峰伫立在盆地平原中央,直插入云,像是可以沟通天地。

只是这一次,不再有皎洁的银白色流光,犹如山顶的融化的积雪潺潺而下。丛林寂静,山石沉默,高山犹如巨人褪色的尸体,像所有其他普普通通的山峰一样,没有一丝生气地伫立在原地。

周围渺无人烟,只有一片寂静的虚无。

但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头顶这片诡异怪诞的血色苍穹。

天空中像是布满了絮状的云,暗红的流光从中淌过,将丝丝缕缕的云染成了猩红色,向远处延展,最后终结在极远处上空一片虚无的白色。

不是预示晴天的火烧云,也不是征兆暴雨的鱼鳞云。更像是天空之上一座翻转的山脉,山脉沟壑向四周绵延纵横,直到极远处泛白的边际。

也像是一张巨大至极的蛛网,密密麻麻的蛛丝纠缠在一起,组成几个可怖的猩红涡旋,向无穷远处白茫茫的虚无延伸,将穹顶紧紧包裹缠绕。

或者是一朵世界上最盛大最壮丽最邪恶的花的绽放。勾人心魄的花朵哪怕只是看了一眼,都会亵渎人的灵魂。冠状的花瓣一直舒展到世界白色的边缘。纹路中布满了凌乱的线条和肮脏的斑点。

而在山脉的起点,蛛网的中央,花瓣的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巨大黑斑。

几乎有城镇大小的黑洞,悬停在平原中央高山正上方。不带任何杂质,没有一丝亮光。光辉不可反射,其内不可剖解。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不可窥探,没有理由的漆黑,几乎就要将山顶吞噬。

血色翻涌的天穹,不可窥测的黑洞。刺骨的寒意从灵魂深处渗出。

宋珺和端木坚几乎无法仰望天空,很勉强地坚持挺直腰背,冷汗浸透衣裳。

灵器若目颤抖着,想要向上飞到空中探查,但是一股无形的压力将若目桎梏在地表。若目孱弱的羽翅扇动着,却无力挣脱重压的束缚。

易远抬头,毫不避讳地瞥了一眼血色苍穹,眼底一片幽深,嘴角藏着 一抹讥讽的蔑视一切的冰冷笑容。勾了勾手,将摇摇晃晃不堪其重的若目放到自己肩上。

和光泽枯竭的高山遥遥相对出,有温暖明媚的光芒一闪而过。平原上不知何时耸立起另一座石山,坚硬的岩壁上,开凿出洞窟,明灭的火光里自洞窟内传来,带着诱人的暖意。

鬼灵二使之一,也就是太熙宗师“太乙阵灵”的萤虫停留在原地,幽绿色的光点兀自飞舞盘旋,不再指引出新的方向。

苏木亚人淡白色的幽魂,在绿色的荧光闪烁中显出身形,**的肌肤上,依稀能看出菱形的刺青花纹。半透明魂灵浑身散发出黯淡的银灰色亮光,犹如清晨山岚间的薄雾。

几人警惕地看着悄然出现的苏木亚祖先的魂灵。魂灵只是默默站在原地,再没有其他动作。易远不干涉行动,陆然的若目不方便沟通。宋珺和端木坚迅速商议了一下,决定朝着亮光处走,若目飞在两人身后,监视身后苏木亚魂灵的动向。

当他们向光亮启程时,那些不声不响的灰白色灵魂突然也开始动了。他们跟在几人的身后,背对中央的高山,朝**的亮光处走去。

幽魂越来越多,足足有几万人,简直如同一支亡灵大军。仿佛是整个原初之地所有的人,都跟在了他们后边。

透过若目极目远眺,隐约能看见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岩洞。而随着背离高山的脚步,沉甸甸压在身上的压迫感好像渐渐消失了。几人仿佛在走下坡路一般,步伐越来越轻快,心情越来越放松,简直是迫不及待往光亮处走。

陆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他的灵魂被上百根佛钉困死在肉/体上,只是通过魂灯和若目共享梦境视野,精神本体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当他看见一项谨慎的端木坚和宋珺,简直跟逃难一般向着岩洞方向飞驰时,立刻察觉到情况有异。若目振翅加速赶到端木坚身前,羽翅高速振动,当着端木坚的面,轻轻松松地割下一缕长长的头发。

端木坚怔怔地看着脱落的黑发,表情又困惑又是迷茫,像是在经历某种苦苦的挣扎。既想抓住割断她头发的若目一顿暴打,又想算了算了赶紧往前走。

果然。端木坚虽然热衷于钻研摸鱼之道,但身为修仙界绥和二十年无元婴的静默后,在元初初年首批突破元婴境的青年天才,不可能毫无防备到,能被一个低级法器偷袭得手。

端木坚眼中闪过一丝回归的清明。

宋珺仍旧渴望地看着前方的光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虑和急切:“怎么不走了?快走呀。”

易远压根没怎么受影响。若目跟着宋珺端木坚,他就跟着若目。现在陆然紧急逼停了两人,他自然也就停了下来。

远处的岩洞轮廓清晰起来。庄严的石柱额枋颇为眼熟。

端木坚的神智受到梦境影响,并不完全清醒。不过她还是认出了,这就是苏木亚村民委托她重修,前前后后改了几十版方案简直生无可恋的神庙大门。

陆然已经用了一枚传音玉佩,但是在梦中迟迟不见青鸟踪影。这种长时间的延迟,是之前梦境中未曾出现过的情况。

陆然心中惴惴不安。这片猩红的天地,远比之前其他层梦境更加怪诞悚异,世上恐怕也就只有青鸾神符,尚能突破结界封锁传达消息,但肯定还是需要时间。

不过他身为太乙最小的师弟,是轮不到他去体贴关怀师兄师姐的。陆然一边心里疯狂吐槽周青鸾学术不精,关键时候掉链子,一边扯了扯易远的袖子:“跟她俩说,不能再往前走了。”

易远照做了。随着三人一器停下脚步,身后上万魂灵大军也静止在原地。

宋珺很不耐烦:“为什么不能走了?明明就快到了。”

端木坚沉吟片刻:“确实不能往前走了。”

她回头望了望背后的高山,眼神闪躲,仍然不能直视山顶天空上的黑色的巨大圆斑:

“这里就是苏木亚人定居的土地,并且保留着原初之地的地貌。从蛮荒当中,出现了迁徙而来的苏木亚先祖。时间无法再往前倒退,开始顺流直下。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知道。”

宋珺冷静下来,逐渐恢复了理智,喃喃道:“火山爆发。”

端木坚神色冷峻:“奔腾的岩浆将彻底摧毁平原,更可况我们刚刚可一直在走下坡路。无论那里有什么,都不可能存在了。这不是前进的方向。”

宋珺眼神恢复清明,她明白了端木坚的意思:

“那群亡灵只会跟在我们身后,追随我们的引领。如果历史要开始顺序重演,我们应该要带着他们,远离环绕平原的火山群,逃到高地。但是……”

她迷茫地看着远处闪烁着温暖光亮的虚幻的神庙大门,拼命按捺住内心的诡异渴求:“但是即便逃到高地,又能活下多少人?一切都会摧毁,现在甚至根本没有人还知道苏木亚原初之地的故事。逃亡……有意义吗?”

宋珺双眼有些恍惚:“我们离那个洞窟已经很近了……那里应该就是神庙吧。几千年后的神庙突然出现在这里,如果梦境和现实具有相互连接的交点……”

“是的。”易远平静地打断她:“那里就是梦境的出口。进入神庙,就能带着梦境中所有的记忆回归现实。怎么样,要进去吗?”

宋珺和端木坚都陷入了犹豫。

神庙内,易远为陆然转述了现在的情况。陆然看着沉思中的两人,心中滑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悄悄地问易远:“梦境……其实还远没有结束吧?”

易远露出一丝笑容,指腹亲昵蹭了蹭陆然的指骨,另一只手竖起食指,立在形状姣好的唇边嘘了一声。附到陆然耳边:“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轻易告诉她俩。”

陆然哭笑不得:

“我不会说的。我无话可说。有些事情无法用语言传达。只是……”

易远揉了揉陆然的头顶,知道他在忧虑什么:

“如果她们两个失败,我会完成最后的归灵。”

他本来就是因为现在修仙界的小年轻都不太靠谱,来这边负责兜底的。

端木坚满怀渴望地看着光芒明媚的神庙。

这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道路,安全,可靠,

任何人都知道梦境尽头的结局。黄粱一梦,都会在梦醒时分曲终人散。清晰入骨的记忆,在醒来的瞬间化为虚幻破碎的蝴蝶。

现实中的神庙已经毁了,那些瑰丽的景象现在只留存在他们的脑海中。黄金之乡,浮漂之国……辉煌的文明不应该默默无闻消散于沙海。无论是墙上残损的壁画,还是一两行语焉不详的文字,哪怕只是一堆枯骨,都是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明。

而如果选择进入神庙——梦境中,从冥冥苍穹之上传来的低语向她许诺——

只要进入神庙,就允许她带着记忆醒来。她们就能再一次复刻当时的景象,让那些被埋没在沙海的故事,再一次顺着疾风响彻无垠的沙海。

故去的已经化为风沙。他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竭力保存好,最后这一点遗存的痕迹了。这个庞大的梦境,不也仅仅就是因为这个寂寞千万年的古国,渴望能再一次被人想起昔日的荣光吗?

更何况,背后山顶上方那不详的天之洞。

蕴含着无限未知的恐惧,是如此令人不寒而栗,连灵魂都为之冻结。让人只想赶紧钻进温暖舒适,火光跳动的神庙。

陆然能感受到两人内心的挣扎。一种奇异的既视感涌上心头。他明明甚至都不身处梦境,只能靠着若目共享视野,却好像完全能够感受到两人内心的纠葛。

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们也曾面临过同样的抉择。

并且早已给出了唯一的答案。

陆然叹了一口气:“要不还是……给一点提示吧?”

他带着些许撒娇的语气:“说实话,我也有点想看完接下来的故事。”

梦境中的易远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彷徨不前的两人。现实中,易远无可奈何地捏了捏陆然的手。陆然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自己,要推她们一把。

他感受到一丝被宠溺的喜悦,操控着若目,轻盈地飞在宋珺耳边。飞行的法器不断碰着宋珺的脸颊,引导她向身后看去。宋珺感受到若目的鼓励,抑制住心中的恐惧,转身抬起头看向血色翻涌的苍穹下高山的剪影。

神庙中的陆然和梦境中的易远一起开口了。一样的温和轻柔,一样的蕴含着某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好像根本不是易远在转述陆然话,而是此刻,两人心灵相通:

“文明不会向着毁灭而诞生,只会为了延续而复苏。”

“千年之国苏木亚,难道真是因为一点单薄可怜的记载,才苦苦挣扎了千百年。”

“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就早早立起墓碑吗?”

宋珺揣摩着易远话中的含义,抿着唇不说话。

另一个缓慢迟疑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我有一个问题。”

端木坚神情渺茫地看向天际:

“如果原初之地真的在火山爆发中彻底毁灭了,那后面的祭神之域是如何出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逆行的梦境要开始回归了~

(不知道我写明白没有,大家能看出来之前世界的顺序是倒过来的吗?例如,虽然先写的黄金乡,但真正的历史时间轴上,其实黄金乡在浮漂国之后。而从这章开始,要正序演绎了。)

血色苍穹现在可能没什么画面感,不过等结尾的知道真相后,应该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