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苏木亚神庙内。

这种焰硝阁特质的鸣雷之管,跟二十几年前,陆然前世在她六师姐那边所见过的火药武器,在外形上有很大不同。

形如其名,这是一根约手臂长,直径不过寸余的修长金属圆管。管身内藏有提纯的火药,外侧管壁上刻画了增加爆炸威力的复杂纹饰。

圆管细长的造型让它能够被轻松地插进细细的缝隙中。哪怕没有缝隙,坚硬的两端也使得鸣雷很容易就能在外力的击打下,深深凿如坚不可摧的岩壁。

易远接替陆然在门口封堵虫群,陆然尽可能快速地找到神庙前端长廊的结构薄弱处,估算出引爆鸣雷的最佳位置。

端木坚曾告诉他,这座山里有有几道风化侵蚀的岩缝。其中一道还挺深,几乎就能贯通神庙里侧和外界了。他得尽可能避开岩缝,以免整个神庙都垮塌了,他们没被虫子攻击就先被落石压死了。

他确定了几个位置点,狠下心将鸣雷插入绘满了绚烂画像的石壁上。画像中的人静悄悄地端立于墙壁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在居高临下,俯瞰着即将把他们彻底的摧毁的暴徒,又像是平静地凝视着不知去向的远方。

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但是叮叮咚咚的敲打声,还是惊醒了一些未曾有幸被鬼使引领着入梦的苏木亚村民。

他们循着声音走到门口,惊怒得瞪着正在往一名浑身披着黄金首饰的美人脸上,硬生生钉入一支鸣雷的陆然。

“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一个中年跛脚的男子冲上前,猛地一把推开了陆然。令他没想到的是,陆然居然毫无反抗之力,径直向后跌去。

驻守门口的易远眼神森冷,一道黑色的魔息温柔地拦腰将即将摔倒在地的陆然扶了起来,轻轻地放到一旁的石块上。

跛脚男子讪讪地看着差点摔倒的陆然。他盛怒之下用足了力气。但那是因为他知道对面是修仙者,不可能被他一个毫无法力的人所伤到。没想到陆然居然脆得跟张纸一样,一碰就倒,差点就摔伤了。

他不知道,陆然现在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村民们原本心怀愧疚,但转眼看见两侧壁画上的鸣雷,怒火再次冲上了头。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虚虚抚摸着裂开的画像,眼中流淌着清晰可见的心疼和惶恐,口中不住喃喃:“这是干什么呀,这到底是干什么呀……造孽啊……”

缠绕在陆然腰间的魔息尖端化为险恶的棘刺,张牙舞爪和怒火中烧的人群对峙。但当陆然坐在石块上,魔息仿佛一块绵软的毯子般垫在他身下,一副乖顺可人的样子。

陆然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已经累地说不出话了,只能无力地抬手指了指洞口。

苏木亚村民顺着他的手指齐齐朝着门口看去。易远神色冷淡,后撤一步,露出了身后布满蛛网一般的裂纹,簌簌掉落着砂土的石门。

两三只黑色的虫子艰难地在窄窄的石缝中挣扎,易远撤下法术屏障,任由那几只虫子钻了进来,猛然振翅,扑倒最前边刚刚推了陆然的跛脚男子的脸上。

半个巴掌大的黑虫锋锐的两颚狠狠张合,瞬间就撕下一块皮肉。

被攻击的男子吃痛惊叫出声,双手胡乱地拍向脸部,想捏死虫子。他的腿部本就受过重伤,不能正常行走,慌乱中一时没站稳狠狠地跌倒在地上。

有魔气加持的沙漠飞蝗不仅体型庞大,而且速度比正常的蝗虫要快上数倍。瞬间就从男子指缝间逃离,钻进了人群中。黑色多腿头顶长触须的大虫子的在人群中快速飞动,不时撞到头上胳膊上,引发一阵惊叫。

陆然看了易远一眼,易远懒洋洋地掐了一个法诀,凛冽的魔息吹过,那几只闯入神庙的飞蝗如同暴风雪中销蚀的雕像,顷刻化为灰烬。

几个胆大的拎着魔蝗的躯体,扔进火堆中彻底焚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诞的芳香。

陆然缓了口气,嘶哑的嗓音疲倦不堪:“这座石门受不住了,吸血虫潮随时可能冲进来。只能将将神庙前半段的长廊炸毁,用落石彻底堵死通道,神庙里的人才有可能活下去。”

还没从刚才那两三只飞虫带来的冲击中缓过神来的苏木亚人下意识还想要辩驳。易远意简言赅补充道:“刚才那样的食肉飞虫,外面还有上亿只。厚厚的堆积在你们头顶的岩山上,已经有近百寸高。”

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神色瞬间都变了,惊恐地抬头,仿佛透过厚厚的岩石,直接看见了了那亿万只向下凝视着神庙的黑漆漆的虫眼。

几个年龄大一些的人尽可能镇定下来。跛脚男子操着不算熟练的中原话:“但即使那样……也不能伤害到壁画啊!为了避难闯入神庙已经是对先祖的大不敬。现在还要炸毁壁画……这可是几十年前商路繁荣时,不知道耗了多少人力物力才修建的啊……”

醒过来的人紧紧围站在一起,另一个老人满眼沧桑的泪光:“中原的商旅开辟新的商路,不再进过这片破落的乡村。荣光的岁月已经无法重现。如果连神庙都没能保住,苏木亚还能剩下什么?”

后方有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虫群不会伤害壁画,如果非要在先祖的遗留的宝藏和我这把没用的朽骨中选择一个……”

“你情愿代替画壁赴死是吗?”

因为精疲力竭,陆然满含怒气的声音听起来略微有些尖锐变形。

“难道百年前苏木亚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后,你们的先祖开凿山丘修葺神庙,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后人被困死在这里吗?”

站在一起的人被陆然突兀的质问惊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

肃杀凶横的魔息化为乖顺柔软的支撑,轻柔地帮助陆然站了起来。灵力和体力都已经耗尽的陆然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魔息上,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

“难道百年前的一片焦土上,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奋斗所有的心血干涸,都是为了在奔赴一场命中注定毁灭的结局时,让自己的棺椁寿衣看起来漂亮风光一点吗?”

之前老人眼中饱含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顺着苍老的面容缓缓滑过。

浑浊的泪珠沾湿了她衣领上,已经陈旧到几乎看不清的菱格刺绣。

按照苏木亚的传统,一生纯善勤勉之人的尸骨,会被葬在山上的开凿的洞窟内。神庙外的,坚硬沧桑的岩石上被凿刻出一个个大小各不相同的洞窟。洞口雕刻着神秘的花纹。有些华丽繁复如同一部无字史书,有些简单质朴只有区区几根线条。

端木坚曾轻声吩咐他们不要久久地看向洞内。外来者的凝视会打扰逝者的清梦。

而神庙,不过也是开凿在山中的一个洞窟。

既然如此——

“难道百年前,修葺神庙之人,是在这座山上为自己的后人开凿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吗?”

过路的生者,请不要过久地直视洞内。

黑暗里躺着的,只有死去的亡灵,和他们已然凝滞的梦想。

陆然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一颗晶莹闪烁的泪珠也顺着颊边悄悄地落了下来。壁画中的人物仿佛在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神庙内发生的一切。

但是陆然知道他们是在看着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

在他第一次到达神庙时,鬼灵的萤虫将他拖入一场奇异的幻境。回望身后,后路皆化为流沙散去。遥望前方,前途是一片茫茫。

那些壁画向无穷远处延伸,凝固的肖像仿佛复生的傀儡,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向同一个方向。

那里没有亮光,没有回响,没人知道那里有着什么,没人知道它将通往何方。只有一片永恒未知的黑暗,但这就是唯一的去路——

“活下去啊,请你们,选择活下去啊!”

神庙内静悄悄的,唯有陆然略带着哽咽的喘气。

良久,一个重若崇山的男声插了进来。

年轻时为了救人导致腿部受了重伤,不能再跟随商队出行,只能埋葬所有的壮志掩藏所有的不甘,留守村落蹉跎岁月的跛脚男子站了出来,脸上刚刚被魔虫撕咬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丝丝鲜血。

“这种爆炸黑管,还需要插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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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中。

易远笑得过于开心了,捂住胸口轻轻咳嗽。

宋珺和端木坚集体石化,僵硬着身子听青鸟继续一板一眼地传达陆然的讯息:“你放心。我有经验,我曾经有一个焰硝阁的朋友,我俩合起来炸毁的房屋比你建的都多。”

端木坚面色逐渐扭曲。

你他妈给我再说一遍,你跟那个天杀的焰硝阁狼狈为奸,炸了多少房子?!

“我测算了一下,只会炸毁前半段神庙的廊道。城民和你们的躯体都已经运送到神庙最深处了,不会被爆炸波及,放心。”

端木坚虚弱地抗议:“别啊……”

青鸾不是实时通话法器,压根不管端木坚说了什么,继续一板一眼的传话。陆然报了几个点,分别位于神庙顶端和两侧壁画上:

“我已经在这些主要承重结构的位置插上了鸣雷,随时都可以引发爆炸。想问问你,有没有需要增减或者移动的?鸣雷之管还有两根富余。我记得你之前说这座山里有一条大石缝。现在的布置会波及岩峰吗?”

端木坚眼前一黑,

炸神庙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就不要来咨询她了好吗?!

她心都凉了,声嘶力竭道:“不要啊!放过壁画!”

若目一点反应都没有,端木坚匆匆在地上幻化出几个大字:

“别冲动!我很快就能醒!一炷香,不,半炷香就能修好石门!阿然最乖了,听姐姐话,千万别冲动!”

青鸟已经传递完讯息,如同气泡般啪的破碎了,散为点点青色的光粉。

端木坚心急如焚,慌忙翻找着口袋里的玉佩,想要警告陆然千万别乱来。第二只青鸟扑扇着翅膀立在若目头顶:

”哦,晚了。石门已经跟豆腐渣一样被撞开一个裂口了。现在全靠我的法力屏障挡着虫群。只要我灵力用尽,虫群就会蜂拥而入,用不了半刻钟庙里的人就全成白骨了。“

宋珺听的心惊肉跳,万万没想到现实中居然已经严峻道这个程度。她厉声呵斥道:“现在就你一个人留在门口?你在想什么?赶紧给我回去!”

她简直不敢想象。等她醒来,却只能看见竭尽灵力的小师弟冰凉的尸骨。陆然一动不动地躺在离庙门最近的地方,任由魔虫爬遍全身,在尸骨间钻进钻出,撕扯着他身上残余的血肉。

神庙垮塌,还能重建。

但如果人死了,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再也无法复生了!

她刚拜入太乙宗门没几天,看起来二十岁都不到,比可能比余不尽还小几个月的的小师弟。还没见过山河万顷水天一色,还没享受过情意交织爱恨纠葛,还没领略过正气浩**大道沧桑,就要为了仙盟的任务,孤零零地死在无垠的沙海中一处幽暗的洞窟角落。

端木坚还在犹豫,宋珺厉声道:“按他说的做!”

端木坚一咬牙,随手一挥,土地上凭空出现一座微缩版的神庙模型,十几个光点标出目前鸣雷之管安装的位置:

“神庙入口通道是拱形结构。画壁两侧的布点不用动了。洞顶左侧第四根右后方四寸处再加一根,正上方拱顶处也再追加一根。记住一定要尽可能深地插入岩壁中。有一根距离那条贯穿岩山丘的岩缝太近了,为保安全最好再向前移动两丈。”

随着她的指示,相应位置的光点依次发亮,尽可能直白地通过若目的视野,为神庙内的陆然演绎出修改的方案。

陆然拿到了鸣雷布点位置的修改建议,暂时没精力也没必要继续维持视野共享,从端木坚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跟个渣男一样果断跑路了。

若目再次断开了链接,了无生气地从空中坠落,正正好落在端木坚手中。年少成名的女修怔怔地望着手中冰冷的法器,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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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庙内。

那些没能入梦的人在协助陆然布置好剩余的鸣□□后,开始着手将深陷梦中的人运送到爆炸无法波及的神庙深处。

苏木亚人没有易远那样的神通,只能靠着人力一遍遍运送。老弱病残相互扶持,场面未免有些混乱。他们知道时间紧迫,尽可能加快脚步。但是在经过那些绚丽的壁画时,又忍不住放满速度,像是要用目光最后一遍描摹那些瑰丽神奇的画面。

跛脚地男人背着当初跟端木坚吵架吵得最凶,也是当初劝人撤退时第一个让他们吃瘪的老妇人,朝身旁的亲友嘟囔:“不见了……”

身旁的人喘了一口粗气:“什么不见了?”

跛脚男人向后努了努嘴:“老太太的头巾不知道掉到哪里了。老太婆年轻时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没有头巾包着,醒来时会犯头疼。喏,就是平常她常戴着的,绣着菱格纹的那条。”

有了他们帮忙,易远也不需要一次性用太多魔气,用魔息将还在沉睡的宋珺和端木坚连着他们身下的薄薄的毯子一起卷了起来,往里面运送。

一丝不同寻常的柔软感觉沿着魔息穿了过来。易远挑了挑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陆然刚跟梦境中的端木坚通了信,成功从工具人端木坚那里得到了鸣雷之管布点的改进方案,正打算指挥易远赶紧调整。

但他们之前对时间的预估还是太乐观了。

就在最后一波人互相搀扶着走进神庙深处时,石门在冲击中骤然破碎了。

乌压压的黑虫瞬间从破洞中蜂拥而入。仅剩的一丁点青木之灵疯狂涌出,暂缓了魔虫进攻的势头。陆然的脸上一片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好在易远放下端木坚和宋珺后,立刻接管了局势。背后张开黑色的骨翼,澎湃魔息将疯狂的虫群牢牢堵在门外。魔虫张开锯颚撕咬着,羽翅振动摩擦,却始终冲不破那一层魔气森森的薄薄障壁。

陆然将灵丹含在舌下吊住自己的精神,向易远转述端木坚对铜管位置的调整。说实话又要易远抵挡千万虫潮,又要他调整法器。陆然都觉得自己强人所难了,说话的底气都不太足。

但是易远只是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神态自若地站在原地。一只手挡住维持护壁,阻挡住门外似有千军万马之势的魔虫,另一只手指尖魔气暴涨。

需要调整的鸣雷之管从岩壁中仿佛没有阻力地被顺滑地抽了出来,同剩余的两根铜管一起旋转飞舞在空中,被魔气相继掷出,按照陆然和端木坚推算的位置,精准无误地深**入岩壁中。

魔息拂过,黑色的长发如锦如缎,披散身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衣袖翩飞,**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易远轻描淡写地收回魔力,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朝陆然伸出了手。

好帅……

陆然愣愣地将手搭在易远的掌心。易远略微施力将陆然拉到身边,搂住他的腰将他抱起,骨翼在背后张开,朝着神庙深处快速飞去。

牵着骆驼,满载货物行走于宽阔大街上的商队;全副武装,浑身包裹铠甲的战士;头戴金冠,颈挂金链,满身金饰的贵族;站在像船一样的浮板上,将尖锐□□对准庞大蠕虫的勇者;衣带翩飞,黑袍裹身,带着鬼神面具,和山林对话的祭司;围着篝火舞蹈,**的手臂上描摹着艳丽刺青,奇装异服各不相同的樵夫猎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陆然眼前一一匆匆略过。他们凝固在画壁之上,但双眼似乎依旧静静注视着人间。仿佛只是暂时尘封在岁月中,只待约定之日重返人间。

但这一刻不会出现了。

怀揣着凝滞的梦想,他们将在□□轰鸣中,陷入永恒的沉寂。

为了生者,请你们,再次死去吧。

陆然明亮的双眼宛如天边璀璨的辰星。

铜管表面,融化的铁水一般赤金色的符文次第浮现,**入岩壁的修长圆管在器修灵力的共鸣下嗡嗡震颤。

陆然神色凛然,掐住法诀,手掌虚空一拉。

铜管轰然爆炸,炸开一片绚烂刺眼的火光。犹如灼灼的红莲在沙漠深处绽放。整座高山剧烈震颤,伴随着深处的咔嚓声,精美绝伦的壁画上裂开蛛网一般的裂缝。落石滚滚而下,将疯狂的虫群彻底堵死在外侧。

陆然只觉的自己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完全放松地瘫软在易远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揪住易远心口的衣服。易远冰凉的手指轻柔地盖在他双眼上,像是一片柔软细腻的鸦羽,伴随着熟悉的冷香。

被转移到神庙深处的苏木亚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人阻止,也没有人苛责。

甚至没有人哭泣。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某种更为惊心的情感,宛如黑夜中摇曳的火光。

庄严的洞窟,瑰丽的壁画,千年的回响。都在火光硝烟中,付之一炬。

建设于近百年前余烬之村商贸最为繁荣之时。

终结于几十年后风暴一般的疯狂的虫潮之中。

承载了难以言书的荣光,又在终结的灾厄中保存了最后的火种。

宁为灰烬,不为坟墓。

苏木亚神庙,终究是被他们亲手炸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总感觉这章节奏怪怪的ORZ 情绪转折改来改去还是生硬

还是写的少没经验,希望大家别嫌弃(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