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的洪水,裹挟着万马奔腾之势,宛如与天齐高的灰蓝色巨城,排山倒海而来。汹涌浑浊满含泥沙的洪流,转瞬之间就将山脚下黑色的沃土之上,灰色低矮的民居尽数淹没。

仿若坟墓一般的灰色屋顶漂浮在水面上,很快就被湍急的水流撕碎。水势还在积聚,仿佛凶暴的猛兽,以势不可挡之力向着小山席卷而来。

澎湃的巨浪劈头盖脸地浇在站在山腰神殿前的三人身上。苦涩的咸水漫进端木坚嘴里,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但她等不及仔细回想,就被熟悉的黑暗笼罩。

前所未有的洪水。与山齐高的巨浪。庄严的神殿。灰色的民居。耸立于湖心的巨柱。波光潋滟的湖水之上,装饰于外墙的鱼鳞闪闪发光。

端木坚猛地睁开眼睛。

她正悬浮在半空,身下纠缠翻涌的黑气托起她的躯体,宋珺正走在她身边。看行走的趋势,似乎是在下山。

端木坚动了动自己的胳膊。易远察觉到她醒了,果断收回魔气,杜绝一切咸鱼继续装睡的可能。端木坚差点直接跌到地上,幸好有宋珺扶了她一下。

出于某些浸透着苦涩泪水的原因,她对所有的幻觉都非常敏感。所以当时在神庙中,宋珺无动于衷,她和陆然却都被壁画的幻像感染。而在梦境中,她的心神也比常人更容易受到影响。

端木坚讪讪地站稳。她大概猜到为什么易远露出显而易见不满的神情:连只是筑基的宋珺都还坚持,已经突破元婴、号称元初四英杰之一的自己反而先晕过去了。

幸亏易远看起来是个有良心的魔修,不然她这简直就是在跟魔界投诚:“修仙界这一辈大概是废了,快冲,速推!”

回头望去,身后是一座巍然的高山,上面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他们刚从一条林间石板路上下来。石路修得并不算美观,但好在还算规整平稳。所以她一路上并没被颠醒。

皎洁的白光在层林浸染下,带上了柔和的青绿色泽。光芒从云雾缥缈的山顶流泻而下,如同林间缥缈的雾岚。

他们刚从山上下来,此时正站在山脚下一片开阔的平原上。远眺平原四周,有绵延高大的群山环抱,树林茂密,犹如拱卫环绕在御前的高大侍卫。在这里围合出一个舒适宜人的盆地。

而他们刚刚走下的高山伫立在广袤的盆地平原正中央,仿佛一座突兀的巨塔。

山脚下棕黄色的土地上,散落着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民居。有些由纯粹的木头搭建,一根根木块笨拙地累积拼接,涂上鲜红的颜料,看上去摇摇欲坠。

在它的旁边,是一座半地下石砌的洞穴,粗糙打磨的石块垒出一个狭窄幽暗的空间,石屋外壁描绘着明黄色的图案,像是某种猛兽的图腾。

石屋对面的房子看起来精致了很多。一半石头,一半木头,比木屋坚固,又比石屋敞亮。主人颇为自豪地用粉白和靛蓝装点房屋。只是木石连接处的手法非常草率,只用结绳和枯草泥土缠绕填堵了一下,冷风顺着缝隙灌进屋内。

当然还有一些已经被废弃的失败之作。有异想天开将房屋隐匿在树冠衷的,特意用了绿色涂满屋子,但现实是沉重的屋子已经把树枝压垮了一半。有些尝试在两树之间连上绳索,在绳索上搭建屋子,最终以绳索断裂告终。

还有些在地面挖出一个深坑,完全建在地下,一个乳白色半透明的魂灵正在焦急地,将自家坑穴里的积水舀到外面棕黄的土地上。

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房屋伫立在草地上。如果站在山顶俯瞰,平原上的聚落就像是田野间缤纷的花朵。

稀稀落落的田地伴随着一户户住房而生,并不集中,由各自人家打理。勤快的就拔拔草,懒一点的荒废了田地,也没有人监督。棕黄色的土壤看起来并不富饶,农作物瘦弱的枝干上,艰难地顶着干瘪的麦粒。

一队人刚好从山上下来,跟易远等人下山时,走的同一条石板路。他们衣衫简朴,**的半透明灰白色肌肤上,描画着菱形的刺青纹饰。怀里、头顶、背上的竹筐里盛满了采集的果实和捕捉的猎物。

土壤太过贫瘠,仅靠种植显然弥补不了饮食需求,好在这座大山上的物产还算丰饶,靠着上山打猎采果也能贴补生计。

三人又在村子里绕了绕。村子里不像山上用石板铺了路,坑坑洼洼并不好走。这回易远彻底派不上用场了。粗粗看了一圈,就没找见几个像样的字符。

他所幸开启了局外人模式,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若目。

最后还是端木坚打破沉默,带着一丝隐秘的情绪:“上个世界被洪水淹没了。”

宋珺讷讷地点头回应。

端木坚继续说:“这又是一个新的世界。”

宋珺嚅动嘴唇:“说不定,这个世界能侥幸幸存下来呢。”

端木坚轻笑一声,盯着脚边棕黄色松软结块的黄土,眼中闪烁着某种怪异而疯狂的光芒:“不,这个世界也必然再次走向毁灭。”

宋珺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握紧手中金鞭,开始盘算仅凭自己,要制服一个发疯的元婴修士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过端木坚好像暂时没有进一步疯癫的迹象。她扫视四周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房屋,又开始她那一番奇妙的语言解析:

“很明显,跟之前祭神之域千篇一律的灰屋子不同,这里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建设标准,每个人都凭借个人喜好建房。

房屋上描绘各种图腾,暗示这里还没有一个统一的信仰。甚至说,尚且还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神明,能够获得所有人的崇拜。”

嗯?这哪里明显了?

但宋珺不会蠢到这个时候打断她,只是连声附和:“对,对,对。”

“没有大型的建筑,只有结构简陋的民居。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只是生存就几乎耗尽了全部力量,没有时间精力去研究建造复杂的殿堂庙宇,和没有实质作用的祭坛柱廊。”

还行,端木坚并非浪得虚名。修仙界还不至于真的完蛋了。

易远在宋珺祈求的目光下,点头称赞:“是,是,是。”

“虽然技术落后,但却能感受到一种勃勃生气。如果说上一个世界像个呆板教条的有钱老寡妇,那这个世界就像一个正值青春的妙龄少女。单纯天真,睁着懵懂的双眼看向天空。身上一贫如洗,但心底却无比富足。”

宋珺十分可惜仍然联系不上陆然。不然她一定会怂恿若目扇动翅膀赶紧鼓掌。

“所以他们饭都不太能吃饱,还闲的没事干,在山上修什么路?”

“啊?”

宋珺光顾着奉承了,骤然被问到,回想起刚刚带着端木坚一路下山时脚下平整的石路,好像确实有点不同寻常。

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从军事角度来说,这里地势太低,群山环绕鲜有出口,难以防守。一旦遭受攻击,只能逃到山上再进行反击。

山上高地崎岖难行,还经常被断崖巨石阻断。修建一条平整的山路,能够让平民的撤退更加迅速有序。如果敌人也沿着道路上山,他们还可以顺势在两侧布置陷阱埋伏。”

端木坚唔了一声:“挺有道理。不知道他们遭遇过什么,还没安居乐业,先想着万一家园被入侵后要如何防卫反击。”

高山上银白的流光削减的速度,比之前几个世界要快了不少,似乎银光的源头已经渐渐干涸了。如影随形的魔虫藏在茂密的叶片下,萧瑟的虫鸣逐渐连成一片在林间回**。

端木坚在虫鸣阵阵中神色如常:

“这里是一块未经沧桑变故的原初之地。不过很快,一场前所未有的,不可阻挡的,即使过了几百年,依然如同挥之不散的阴霾盘踞在人们心头的,史无前例的灾难,将把这里彻底摧毁。”

宋珺神色凛然,心想很好,快疯了,马上就要姐妹反目兵戈相向了。

端木坚却突然转移话题:“不过没关系,神庙还屹立在沙海。辉煌的壁画在几十年风沙中,仍旧清晰如初,那些从鬼灵二使的梦中收到启示的人,将一切都记录下来。”

宋珺不敢松懈,紧张地问:“什么记录?”

端木坚语气轻松:“苏木亚的历史。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这是一场梦境中的时间逆旅。梦境中每段世界出现的顺序和真实的历史是反过来的。你仔细想想神庙廊道上的壁画。”

宋珺喃喃自语:“沙尘,洪水……黄金之乡就是沙尘之灾后的浮漂之国!祭神之域在滔天巨浪中,化为一片湖泊!再往前推,最终来到这片原初之地。”

她猛然醒悟过来:“这些和神庙上壁画中的人物形象,都能一一吻合!”

端木坚点点头:“注意看,这里的土壤是贫瘠的黄色,而非我们之前所见的肥沃的黑土地。中央的高山也远比祭神之域来的高耸。所以接下来一定有一场规模空前的灾变,使得高山坍圮,大地换新。”

她眼中闪过一丝庆幸和感激:“靠着冥冥中神明的庇佑,千万年的历史得以流传至今。即使被毁灭,后人依旧能靠神庙中的壁画,了解这座灾难深重的土地上动**起伏的过去。”

易远眼神淡漠,兀自抚摸着冰冷的若目,嘴角勾起一丝意义不明的讽笑。

靠着神明庇佑?

她们还是没有明白。

端木坚无限遗憾:“只可惜,壁画上只描绘了人物活动,应该是受限于画技水平,完全没有重现各个时代特色的宫殿楼宇。”

宋珺顺势推论:“而壁画上的文字,也只记载了几十年的历史,估计也是因为当年入梦者看不懂太古老的文字,只好作罢。我们入梦的使命,就是重游故地之后,在壁画上补全过去的影像。”

端木坚点头:

“应当就是如此了。每一段文明,都会被灾难摧毁。每一次生命,都必将以死亡终结。苏木亚辉煌的过去被一层层淹没在黄沙之下。但她仍然希望人们能永远记住她的故事,让失落的文明得以永存于记忆。”

易远不置可否。

既不赞同,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年轻的修士,用自己的思路推理整个梦境的经过。

宋珺喃喃自语:“难怪启明之星会和神庙共鸣。神庙是苏木亚过去千年岁月的总结。只要神庙还在,哪怕只是管中窥豹,总能从壁画的叙述中,拼凑出一个真相。”

端木坚抚摸着路旁简朴原始的小木屋,眼神中流露出同情和难过:“看见我,记住我,与我重逢在梦中——这是神庙中的呼唤。苏木亚太苦了,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遭受折磨后死去。

这块被诅咒的土地从未得到上天的垂怜,悲惨的灾厄一次次上演。她苟延残喘至今,只能祈求着有人能在梦境逆旅中,记住她过去的模样。”

易远面无表情,显然并不能和陷入怜悯唏嘘中的两个人共情。

宋珺眼中流露出悲悯的色彩:“我可以尝试为苏木亚撰写史书。虽然我才疏学浅,文笔粗鄙,但至少不会辱没的苏木亚的历史。”

端木坚也满感伤地感慨:“端木世家的人都自小学习亭台楼阁的工笔画法。各个时代的城市风貌我大概都能记住。等回去之后,我就补全壁画。”

易远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易远指尖沉寂许久的若目突然动了。

易远松开手,若目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优雅地旋转羽翼飞到了空中。一只传信的青鸟从虚空中化形显现,稳稳地站在若目中心的灵石上。

端木坚惊喜道:

“你可终于来了。梦境是逆旅,神庙是关键,苏木亚千年的历史,就是生而赴死的悲剧轮回。”

她也不管陆然能不能听懂,一口气将她和宋珺推断的结论全说了出来:

“我们需要根据梦境所见所闻,补全石壁上的壁画,让苏木亚失落的过去在记忆中得以继续延存。黄金之宫你还有印象吗?里有几个柱头的雕刻纹路我记不太清,得靠你一起协助回忆。”

易远流露出古怪的神情,似乎在努力忍耐着什么。

宋珺反应过来若目没有听力,赶紧让端木坚把这些话写在地上。端木坚刚运转灵力写了两个字,就看见青鸟张开嘴。

陆然疲惫而坚定的声音从青鸟口中传了出来:

“石门承受不住虫群攻击,就要垮了。鸣雷之管已经插在了两侧壁画上。一刻钟后,我就要引爆鸣雷,炸毁神庙前廊,用爆炸后的落石重新堵死庙门。”

宋珺:“…………”

端木坚:“…………”

什么玩意儿???!!!

在目瞪口呆的两人身旁,易远终于抑制不住,愉悦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当时给我基友画简图的时候,我基友恍然大悟:哦,这不就是老北京铜锅涮肉的锅嘛!

我真的会谢(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