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亚黄金之乡,矗立着伟大的,雄伟的,神话般的,代表人类工艺极致的,西域建筑历史上最耀眼的明珠。没有任何一座现存的宫殿,能和千年前这座奢靡华贵到极致的黄金之宫相匹敌。

这座合该之存在于传说中的国度不曾被战火摧残,不曾被异族占领。无情的天道为她选择了令一种最迅猛最快捷的死法。

地陷之灾。

随着地面开裂,下陷的城市将如同深海沉没的巨舟,瞬间坠落入地底。潮水般涌入深坑的黄沙,将整个王国连同那不可思议的金沙一起,深深埋入地下。

精心布置的庭院,刻满浮雕的石门,装裱着金饰的窗框。所有名贵的,优雅的,奇迹的,闪耀的,辉映的,都在倒灌入街道的黄沙中消失。

地陷还没停止,城市还在下沉。谁也不知道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地底空洞,到底有多深。

陆然透过若目无声的视野,几乎可以在想象中听见千年前那一夜,响彻全城的哭喊。漆黑的长夜,浩劫突然发生。苏木亚人刚结束夜晚的宴会,慵懒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的一瞬,却不知道这是他此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天空。

街道几乎瞬间就被汹涌的沙尘漫过,低层的楼房很快陷入黑暗。绝望的母亲用力高高托起婴孩,最终却都被流动的黄沙吞噬。

从此,遥远的黄金之国只存在遥远的梦里。

白色的巨塔银光黯淡枯竭。

若目陷入黑暗,千年古国苏木亚化为金色的烟尘散去。

黑暗中,陆然难以平复自己剧烈起伏的心情。他作为器修,能和法器通感同调。这座绚烂的宫殿就犹如苍茫沙海中唯美的雕塑。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这座艺术品般的国家,走向终章时的悲鸣。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和心碎,在胸腔中蔓延。在他看到高塔上的流光淡去时,就预感到城市消亡的结局。但他没有想到,居然会来的这么猛烈这么猝不及防。甚至容不下一声告别。

地裂了。

黄金乡在他眼前猝死了。

他慢慢躺了下来,冰冷的身躯蜷缩成一团,依偎在易远身边,将他的左手臂抱在怀里。估计是因为陷入沉睡,陆然听不清易远的心跳。但是没关系,这个魔修身上传来的令人熟悉的气息和热度,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定。

在遥远的梦境,易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眼中流露出情不自禁的疼惜。

陆然之前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黄金的光芒刺瞎双眼。所以他重新连接若目时,干脆闭上了眼睛。直到感受到有人敲了敲若目中心的灵珠,才缓缓共享梦境中的视野。

眼前是一片浓密的水汽。

陆然第一反应是:我连错了?共享到别的若目视野上了?

但他很快就看到易远的柔和的笑脸。易远的面容客观来说,只能算得上清秀。放在修真界,那更是平平无奇。但是不知为何,陆然却被某种无法言说的魅力吸引。

这个魔修隐藏身份,静静地旁观宋珺和端木坚两个修真界新秀如何应对困境。但当真的遇到险情时,他又会毫不犹豫出手相救。

前往西域前,陆白的卜挂中的“逢凶化吉”被他验证。这种不动声色间被照顾被保护的感觉如一股暖流涌入心中。

陆然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

他们似乎正站在湖泊中心一片凸起的岛屿上。泛白的土地上,却只有依稀几根水草。湖水蒸腾的雾气中,隐约能看见连绵的房屋。

陆然茫然了。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还在沙海吗?

宋珺和端木坚正站立在岛屿中心一根高耸的石柱前。按照惯例,若目先去看端木坚,唯恐这位姐姐又被强迫穿上什么惊世骇俗的衣服,他的眼睛又不知道应该搁哪了。

还好,跟之前浑身铠甲和各种金冠薄纱相比,这次的服饰正常多了,是一套非常合身的衣袍,窄小紧致的袖口非常方便活动。

没什么装饰,只有领口粗粗绣了几串菱格花纹。跟在梦境中一直穿着男装的宋珺站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那两人正在研究小岛中心的石柱。若目好奇地飞了过去,石柱几乎有三人合抱粗细,十几丈高,耸入云霄的顶部,上面刻着板板整正正的花纹,显得严格而肃穆,活像一个古板教条的老头子。

一面灰蓝色的旗帜猎猎招展。若木凝神细看,飘扬的灰布上,渔夫打扮的男子手持凿子站在船上,衣领上有一圈菱形纹样装饰。

高大粗壮的柱身上刻满了奇形怪状的字符。粗略看下来,没一个认识的。

宋珺和端木坚好像在吵架,顾不上给若目时事翻译。易远接替了端木坚的活,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几个单词,笼在袖中的魔气悄悄组合成水,人,天几个字。

陆然微微拧眉。要塞之城内出现的文字还能大致看懂全文,黄金乡就只能猜半蒙。到了这里,就只能寥寥看懂几个词了么?

他隐隐知道为什么当初陆然会演算出派余不尽来支援的结果了。

那边宋珺和端木坚还在针锋相对,或者说——若目观察了一会后发现——更像是端木坚单方面在找茬。易远比端木坚勤恳地多,一字一句地将两人的废话记录下来给陆然看。

端木坚扬眉吐气:“看到没!这次旗帜上连王侯将相都没有了!只剩下伟大勤劳智慧的工匠祖宗了!”

宋珺满脸无奈:“好好好,是是是,了不起。”

端木坚冷笑一声:“世界是属于我们工匠的!迟早推翻你们这些腐朽的皇族!”

宋珺:“???”

陆然:“…………”

在湖心小岛上得不到更多线索,众人决定探索一下掩藏在水雾中的城市。宋珺还想跟之前一样,自己打头阵端木坚断后,将凡人易远保护在中间,却被拦住了。

端木坚朝易远露出暧昧的笑容,让开路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您先请。”

宋珺:“?”

陆然一阵无语。端木坚应该是也察觉到,易远一直在隐藏实力暗中帮助他们。然后本着“蹭大神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的原则,毫不客气地将开路的重任交给他。

换做宋珺可能还会有“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的坚持和骄傲。端木坚身为元初四英杰之一,就比她要圆滑世故的多。

作为一个成熟的修士,没有一丁点羞愧矜持地,笃行贯彻了“有大腿不抱是笨蛋”的坚定信念。完全就是能躺平绝不带飞,能偷懒绝不出力。

易远估计也没想到如今的修仙界中最负盛名的天才修士居然是这幅德行,企图再推脱一下。端木坚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指了指前方萦绕在若目周围的萤虫:“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不能被鬼使二人抢了风头!”

易远一愣,脑回路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才明白端木坚居然还在坚信“鬼使一见钟情说”,简直哭笑不得:“不是的,鬼使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端木坚一脸“我都懂不必多言”的暧昧表情,语重心长地劝慰道:“鬼灵使者法力无边,确实容易征服英俊美少年青涩的内心。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和宋珺都不会出手了,将所有出风头的场合都让给你。大恩不言谢,不客气。”

易远:“…………”

这就是元初四英杰中唯一的女子?

你们修仙界是不是要完蛋了?

陆然只能透过若目看见易远和端木坚挨在一起窃窃私语,但自己却一丁点也听不见讲话内容。虽然端木坚总是灰头土脸的,但不可否认她确实是修仙界不可多得的美人。容颜姝丽,五官明艳,落落大方。

再看看自己,一个球上长了两根翅膀,不能说话没有表情,能做侦查能做诱饵必要时还能挡刀,就是不能让人产生爱怜。

都说危机之中最容易碰撞出感情。他六师姐那句差点合让欢宫掌门泪流满面直接悟道飞升的话怎么说来着?

绝境危情就如同悬崖上的荆棘之花,让人永生难忘。

永生难忘。

难忘。

若目的翅膀低垂,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沮丧,闷闷不乐地飞到宋珺身边。宋珺抬起指尖点了点小小的法器,不理解若目怎么突然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拿出长鞭,在地上写到:“怎么了?”

若目当然没法回答她,这种小事也不值得浪费一枚青鸾玉佩。

萤虫并不排斥宋珺,如同繁星一般围绕在她的身周。飞舞的流萤,精致的法器,眉目如画的女子,蒸腾而起的朦胧水雾,宛如一个美好的幻梦。

易远一回头就看见这幅场景,心都凉了。且不说萤虫对他无比憎恶,若目也从没有在他面前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任由他触摸。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脑海。他已经猜出了鬼灵二使中,其中一人的身份。毕竟上下百年最出名的阵修就那么几个。而那位仙尊断然不可能对陆然产生男女私情。

在场的宋珺却不同。她无论是身世,天赋,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再加上性情坦率,品行端正,有勇有谋,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被人倾慕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自己现在只能顶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见不得人的魔气隐藏在脚下阴影中,上上下下全是令人厌恶的谎言和骗局。

站在年轻的太乙女修面前,他突然就没有那么自信了。

端木家这个小姑娘说的很有道理。他得想办法扭转局面。

易远点了点头。端木坚满意而归,转身回到宋珺身边,开始声情并茂地编造一个反正也没人会信那就随便扯扯淡的理由。宋珺将信将疑,不过她相信端木坚不会没有理由让凡人送死,勉强答应了让易远在前方开路。

端木坚走在最后,趁宋珺不注意,用灵力在地面上幻化出一行小字:

“我会保护宋珺。你注意观察易远,如果有可疑行为,就让我袖中的备用若目振动三下。”

飞在空中的若目上下跳了一下,示意自己明白。

身为这一代最杰出的四位青年修士之一,面对突然出现,身份不明,修为深不可测,功法疑似魔道之人,如果端木坚真的轻易就毫无防备地全心全意信任,那陆然觉得大家也别修炼了,各自收拾铺盖行礼回家吧,仙盟已经彻底完蛋了。

端木坚冷静的目光中突然又染上一丝戏谑,挥挥手示意若目赶紧去易远那边。

陆然犹犹豫豫,想靠近,但又觉得得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师出有名。

陆然又想起刚刚易远和端木坚密语的那一幕。是了,端木坚的父亲端木城当年跟自己关系很好,端木坚也算是他的晚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可爱单纯的后辈被这个嘴里没一句真话的魔修欺骗。

如果注定有人要与魔同行,那么身为前辈,他必须要挺身而出承担这份责任。他是为了自己可爱的后辈,才去接近易远。跟他内心其他涌动的情绪都毫无关系。

若目轻盈地飞起,追上了走在前面的易远。

小岛大约面积也不算很大,众人很快走到了岸边。几十根锁链环绕小岛,呈向外辐射状环绕排列。锁链的一端焊死在岸边礁石上,另一端延伸向雾气缭绕的水面。

锁链上铺着供人通行的木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比看起来更稳固。三人踩在架在索道之间的精巧木桥上,木桥只是轻轻摇晃,吱呀作响。

陆然饶有兴致地降低若目飞行高度,观察木桥的构造节点。可惜若目的羽翅一旦沾水就飞不起来了,所以不敢直接沉入水底研究连接结构。易远看了一眼幽深的湖水,微微皱眉,侧身将偏离自己身边的若目捞了回来。

陆然的若目被端木坚打发去监视易远,本来兴致高昂满怀使命感。但一人一灵器真走到一起,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尴尬地转移视线。

莹莹的绿光像是精致的宝石碎屑,灵活地飞舞在若目身边,同时小心地避开易远的衣袖。

陆然靠在神庙内的岩壁上,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想,我是为监督魔修而来,这是正经差事,容不得走神懈怠。我要淡定。

若目冷淡无情地转回视野。

易远走在水汽氤氲的湖面,笼在袖中的手虚握了一下,努力收敛身上冷峻的气势,心想,端木家这个女修说得有点道理,这是大好机会不容浪费。我要主动。

易远热情地转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透过绵绵的雾气交织在一起。

他好温柔,他真好看。他根本无法让人冷静。

若目晕头转向,柔弱地落到易远肩头,翅膀有意无意间蹭了蹭易远白皙的耳垂。

他好纯真,他真可爱。透过法器,那满含炙的爱意的眼神根本让人无法动弹。

易远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感受到耳边的酥痒,手指僵硬地一动不敢动。

宋珺看身前易远突然停下来,若目也软绵绵地趴在易远肩头,吓了一跳:

“怎了么?你俩看见什么了?”

陆然偷懒被抓了一个现行,瞬间恢复过来,装模作样腾空观察警戒周边。易远抬手碰了碰刚在若目主动靠近的肩膀,不满地瞥了一眼宋珺。

水面上,蛛网般连接的锁链上铺着成片的浮板。浮板上承载着无数像篷船一般的精巧的小屋子。大部分是两层楼高,也有少量三层四层的大型楼屋。

都是首层架空,将屋子和潮湿的水面隔离开来。纤细的柱子架在随着水纹轻轻波动的浮板上,让人莫名想起黄金辉耀之地,撑起整座穹顶的华美金柱。。

浮板布满水面,由蛛网一般的锁链连在一起。锁链上流淌着银白色的光芒,经由水波的折射,显得光彩潋滟。和之前的皇宫高塔、堡垒高台一样,银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梦境世间。

易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指向前方水域:

“正如你们见。这是一个,浮漂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