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行走在漂浮于水面的木板上。板材之间由锁链相链接,表面上涂了一种特质的漆料,常年泡在水里,却没有严重的变形腐蚀。

一间间小屋就搭建在漂浮的板材上。为了避开潮湿的水面,首层都是架空的,日常起居都需要沿着绳梯爬上二楼。

架空的一楼形成天然的遮风避雨的长廊,上面就是平民住户的小屋。见过了黄金之乡华丽到极点的宫殿,这里的民居显出一种笨拙的憨厚可爱。

这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房子犹如一艘艘连接在一起的小船,不高不矮,各有特点。

和湖心岛石柱上呆板笔直的装饰风格截然不同,这里的房屋现实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可爱。有的在门窗上画着鱼形装饰,有的特意将打磨的闪闪发亮的鳞片、贝壳贴在外墙上。还有的试图在屋顶上培育水草。

浮在水面上错综复杂宛如迷宫的木板,一看就很适合幼童穿梭打闹。蓄着胡子臂膀粗壮的男人正将装满银鱼的渔网从水里拉上岸。身形强健的女人一边将用白色的粗盐腌制好的咸鱼挂在廊下,让吹拂的风将咸鱼风干,一边怒骂着已经三天没挨过打的孩童。

灰白色的魂灵在长廊间穿梭嬉闹,犹如一尾尾银色的游鱼。

要塞之城内有武装到牙齿随时准备出站的士兵,黄金之乡有觥筹交错将黄金当衣服穿的贵族。而在这座最不像人世间所能建立的,浮漂在水面上的国度中,他们反而看到了最正常最朴实的生活氛围。

三人沿着铺设在水面上浮板朝浮漂之国中心那几座高高的木楼走去。这几栋一看就知道地位非凡的小楼并不是他们所猜测皇宫王府或者祭祀祠堂——

这里居然是一座学堂!

宽敞的空间内,整齐排布着一个个柔软的坐垫。学生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半透明的灰白色魂灵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坐在垫子上,神注视着讲台。坐席前方讲台上,摆放着奇形怪状的瓦罐,里面盛放着颜色各异的漆料。

他们的衣领上都或多或少绣着菱格纹饰。年长的坐在前排的多一些,在后排偷偷睡觉吃零食打弹弓的就少一些。

陆然饶有兴致地操控若目穿梭其中,猜测衣领上菱格的多少可能是某种学习级别的象征。

一个老头正站在他刚刚随机抽取的幸运学生身后,盯着他在高温烹煮的铜锅里,将两种漆料慢慢调和。绣满了菱形纹饰的衣领随着老人干瘦的胸脯一颤一颤地鼓动,看表情显然憋了一肚子脏话。

陆然看着台上战战兢兢经受考核,在身后老师的死亡凝视下,腿肚子都有点打颤的可怜儿,自己也不自觉抖动了一下,莫名回想起之前去其他宗门蹭课时,被各种大小抽查考试支配的恐惧。

宋珺面色坦然,一看就是三好学生,对这种授课夫子毫无心理阴影。端木坚也神色如常,她家里给她传道受业的都是端木家的亲戚。不能说毫无威慑力,只能说完全不在怕的。

她甚至敢旁若无人地直接走到讲台前,用器皿沾了一点仔细观察,断定这是一种调制好的保护浮木表面不被腐蚀的药剂。

学堂和学堂彼此相距不远。他们又绕道去了旁边另一座木楼。每栋漂浮在水面的高楼学堂中,传授的知识也各不相同。

其中最高的一座,专攻水面建筑的营建方法。每一个结构零件都用不褪色的颜料精细地画在地面上。图画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注释,可惜这些词语太过专业,易远已经几乎认不出任何词汇。

端木坚对着图纸手上比比划划,突然戳了戳若目,让陆然去看一张描绘着柱子基础的构造图。她沉吟着用法术在地上写道:“柱础,地基,流沙,流水。”

陆然通过若目的视野,皱着眉望着这几个词。这个漂浮在水上的过度最令人惊奇的,就是它让架空的房屋稳定浮漂在水面上的技术。

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妙绝伦的技术了。在黄金辉耀之地,缺乏坚硬的土地。古苏木亚人却可以让沉重的黄金宫和七层巨塔,稳定耸立在沙海之上,丝毫不会摇晃。

虽然黄金之乡和浮漂之国的风貌完全不同,但在某些地方,却又像是命中注定的巧合般,隐约透露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

估计是刚刚下课了,学堂里暂时没有人。空****的学堂内,弥漫着陈腐古旧的气息。莫名的孤寂落寞透过梦境的边界,传送到千年后的现实。

透过学堂的窗户,隐约能望见巨湖边上黑色的土地,上面耕种着像是稻谷一样的作物。

几人都看向端木坚,端木坚摆摆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刻画在地上的图纸,写到:

“别问我为什么有陆地不用,非要费这么大劲在水上建立王国。我不懂,但我大为震撼。”

灯笼般的萤虫向引导众人向岸边走去。端木坚还在琢磨刚刚在学堂中看到的那个精巧的结构。有易远带路若目检测,她已经完全不管前面有什么了。

易远终于受不了了。他是来兜底的,不是来当男妈妈带小孩的。他指了指水纹**漾烟波浩渺的湖水旁搓洗衣服的人:

“你猜这些人在河里洗衣服时,会不会惊动什么水里生物?”

“唔。”端木坚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在跟自己说话,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挂在两侧廊檐的咸鱼,不确定地回答道:“应该会有鱼吧。”

“你觉得你像不像别人都在认真洗衣服时,混在里面摸鱼玩的那一个?”

端木坚:“…………”

她收起心思,装模作样开始观察起四周。

陆然指挥若目飞到高空,萤虫灵活地追随在法器身后。魂灯的神力透过水雾遮挡,让这座浮漂之国的全貌清晰地展现在陆然面前。

果然,以湖心岛为原点,锁链间流动的皎洁光芒,构成了一个精巧繁复的法阵。跟之前一样,就是这道法阵支撑了整个梦境世界的存在。

陆然彻底确定这是谁的手笔了。

仅凭若目中这一点点魂力,居然就能辨认出自己。并引来萤虫环绕守护在自己身边。

师徒之情感天动地。

修仙界近百年来,最杰出的阵修,同时代没有人能在阵法的造诣上,和她相提并论。

天马行空的构思,和无可比拟的天赋。

甚至如今元初四英杰之一,主攻阵法的白凌,都以她的名字命名,以表敬意。

太乙前掌门,陆然和陆白的师尊,太熙五宗师之一——

太乙阵灵,陆之凌。

在陆然的记忆中,阵灵的确经常外出远游,一走就是数月之久。但是后来腿脚出了毛病,无法再去太远的地方。只好让门下弟子代替她远行。

陆然曾今的大师兄,如今傅晓的父亲,也正是因此几乎整年都在外面给她跑腿。大师兄的道侣,死活不肯做太乙四师姐的南疆巫族神女阿黎,经常偷偷跟陆然抱怨大师兄经常不在家。

陆然能想象到。近百年前,尚未在太熙初年一战成名的天才阵修陆之凌和同伴在外云游,途径苏木亚,因缘巧合之下知悉了这里的过去,有感而发。

于是经过精心雕琢设计,在梦境中布下阵法,引领人们和这片土地上的祖先今夜相逢。后来又因这鬼神般高深的法力,被尊称为“鬼灵二使”。

不是“灵”,而应该是“凌”。至于“鬼”,陆然隐约记得,师尊好像确实有过一个鬼修朋友。他年少时偷溜进师尊寝殿,经常看见师尊对着一张画像沉思。大概是受鬼修好友启发,陆之凌才能创造出将法阵和魂魄相连的术法。

如今师尊已经修行圆满,羽化飞升了。若目和陆然魂魄中的神灯相感应,陆之凌留下的指引梦境的萤虫,可能是从蛛丝马迹间辨认出这是她曾经的小弟子的魂力,所以才对若目亲昵有加。

陆白卦象中的“久别重逢”,大概也蕴含了这层意思。

阵灵大人的指引,当然是要跟从的。他们尾随萤虫,果然一路有惊无险。

但也不能盲从师尊教诲。比如当萤虫纷纷远离易远时,就要抱着怀疑批判的精神,反其道而行之,去接近他观察他触碰他理解他感化他。

若目从高空飞下,重新降落到易远肩头,惊奇地发现端木坚居然开始干活了,也在认真警戒侦查四周。若目紧紧地停歇在易远肩头,懒洋洋地挥动羽翅,示意前方没有危险,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往前走。

陆然像是完全忘了自己设计的若目其实长了翅膀能飞的一样,黏在易远肩头。柔软舒展的翅膀时不时蹭过易远修长优美的脖颈。

陆然有些懊恼。为什么要把若目做的这么轻飘飘的,落在身上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易远像是忘了自己会行走一样,别别扭扭步伐僵硬,竭力忽视撩过颈侧传来的细腻柔软仿佛一个一触即散的亲吻一般的触感。

易远有点怨怼。陆然不是炼器很有天赋吗,怎么做出来若目这么重。趴在肩头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陆然想了想,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易远一直不理他,他快要窒息了。

易远顿了顿,决定不能维持现状了。陆然一直撩拨他,如果他空****的胸腔内还有心脏,此时必定在狂跳不止。

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吸引人。

若目轻盈地飞到前方。萤虫的幽光如同发光的织锦,跟若目纠缠在一起,在迷蒙的水雾间轻盈炫舞。

一定是因为我太无趣了。

一缕魔息从易远的指尖流出,水雾凝结为霜花,化为一只白鸟优雅地飞在空中,留下一串细碎剔透的冰晶。

陆然透过若目望着晶莹剔透的冰晶,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一道幽怨的目光从身后传来,端木坚的双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只许州官谈情说爱,不许百姓偷懒摸鱼”的愤懑不满。

陆然平复心跳。危机还没解除,要端正工作态度。

若目向前方黑色的土地飞去。肥沃的黑土上,农作物茂盛地生长。农田周边,布置了一圈尖锐的栅栏,看起来像是用于开垦土地的铁农具斜靠在栅栏上。每搁几十丈,还有一座小小的瞭望台。

陆然拧眉。农作物种植在陆地上,但是人却被迫退居水中,这肯定是有原因的。那黑色的土壤中,必然存在着什么东西,让人们宁可在水面漂浮游**。

易远恢复呼吸,。他们还身处梦境,要认真干点正事。

无形的魔域展开,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遁藏。深不见底的水面下,冒出几串异样的气泡。

易远眯起眼睛,流露出不耐烦的厌恶神色。

那些肮脏的东西果然又追过来了。

发源于湖心岛的光芒开始衰弱,连接水上浮木的铁链上的银白色流光向岸边缓慢传递,渐渐赶不上黑暗笼罩的速度。

属于浮漂之国的光芒开始消退了。

陆然谨慎地操纵若目飞过原野。突然,一只庞大的蟒蛇从黑土中钻出,扭动着身躯,朝农田袭来。蟒蛇修长的身躯比成年男子腰还要粗,眼睛却只有幼儿拳头大小,皱缩成连个肿块,被巨大的,布满利齿的嘴挤到头顶。

陆然倒吸一口冷气,若目骤然拔高。

蟒蛇一般的怪物一击不成,迅速拱开松软的泥土潜伏进地底。虽然只是匆匆一撇,但是刚刚目睹了黄金乡陨落的陆然,绝不会认错那蜿蜒蠕动的环节状身躯。

这根本不是什么蟒蛇。

这是缩小几十倍的沙漠巨蠕。

隆起的土壤一路延伸到农田。巨蠕虫还没成为千年后的庞然大物,但也已足够对人类的领地造成巨大的破坏。

它试图钻过满是尖刺的栅栏,吞食农田里的黑土,蠕动的身躯被划出数条伤口,灰黄色的脓液从伤口流出。

巨蠕虫的挣扎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在机关的控制下,数只利箭射出,穿透蠕虫柔软的皮肤,将它钉死在地上。

宋珺和陆然同时被这架能自动射箭的武器吸引了注意。这样巧妙的构造,恐怕也只有甚至能在水面上一小岛为中心建立浮漂王国的工匠才能做得到了。

危机还没有解除。远处地面隆起,数量更多,体型更庞大的巨蠕朝着黑土涌来。瞭望塔里监视的人点起警示的硝烟。

得到讯息的苏木亚人将带着各色器具,沿着架在水面上的木板,从湖面赶到陆地。那些用于收割的农具倒转后,就是一把锋利的铁叉。

那些灰白色半透明之人的体格,没有要塞城的战士那么的悍勇,但也绝非黄金乡的娇花可以媲美。手里精锐的武器是他们最可靠的依仗。那些经过无数工艺加工制造而成的铁矛以锋芒的寒光对准侵蚀土地的巨虫。

之前被利箭穿透的巨虫居然还没有死。旺盛的生命力让它犹在不断挣扎。几个身手利索的壮年男女拖着巨虫的尾巴,沿着田埂将它一路拖到了水里。

巨虫浸染到水面的一瞬间,身体骤然扭曲,痛苦地抽搐,身体犹如夏日的残冰,在湖水的冲刷下快速分解腐烂。鱼群纷纷从幽深的湖底上浮,分享巨虫的残骸。

陆然恍然大悟——

沙漠巨蠕畏水。

所以苏木亚人是被黑土地上的蠕虫驱逐到湖面的。这些力量无穷的怪虫占领了黑土的陆地。他们只能被迫栖居在水面上。

生死存亡的压力,刺激了技术的大突破,建立起不可思议的浮漂之国。也许正是对水面的征服,给予苏木亚人空前的自信。这时的他们甚至有了勇气和怪虫搏斗厮杀。

洁白的光芒如同缓慢晕开的涟漪,要等好久,才能等到下一次的光明。水面咕嘟着三两个串浑浊的气泡。皎洁明亮的光芒流过,湖底似乎有一道深邃巨大的阴影一闪而过。

岸上人和巨虫的争斗还没有结束,恶心的脓液浸透了田野。端木坚担心被殃及池鱼,提议暂时不要上岸。

易远神情冷峻。

若目无法潜入水底,所以没能及时发现,对他们而言,此时的湖水恐怕比陆地更危险。

黑暗的湖水中,气泡越来越密集。整个湖面如同被架在邪恶的烈火上烧开沸腾。湖水变得愈发浑浊,脏污腐烂的臭味伴随着水腥气弥漫在周围。很快,整个湖面都浮泛着咕嘟的气泡,犹如一滩泥泞险恶的沼泽。

梦魇般的飞蝗乘着气泡,一只只浮出水面。浩**的湖面很快就被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虫子占据,像是纠缠在一起黏糊糊脏兮兮的水藻。

无机质的黑色虫眼中看不到任何光亮。像是哪里都没看,又像是在黑暗的水底,无时无刻不凝视窥伺着水面上的人群。

魔蝗张开双翅,飞离水面,振动沾水的双翅发出嗡嗡的震颤。水雾愈发浓重,遮住了布满水面的黑色魔虫。湖面上的浮板随着虫翅的震颤颠簸起伏。

端木坚简直被魔蝗防不胜防的潜入方式惊呆了。想也没想,拉着宋珺就往岸边跑,像是笃定易远会给她们垫后。

易远十分无语地看了一眼连做做样子都省了的端木坚,背后巨大的黑色骨翼犹如幻影般张开,一直向岸边延伸。所有想靠近廊道的魔虫都被挡在魔气幻化为黑翼之外。

宋珺惊讶地回望了易远一眼,什么都没说,跟着端木坚加速往岸边跑去。

黑湖之底仿佛一个巨大的虫潮,源源不断的飞蝗浮出水面,纠集成一团,朝易远袭来。易远露出厌恶的神色,一道魔气轻柔的缠住空中的若目,藏在袖子里。另一道魔气化为锋锐的冰刃斩向虫团。冰刃所到之处,飞虫尽数被霜寒凝结,掉落到水中。

水上的浮木被饥饿的飞蝗啃食,很快就只剩下漂浮在水面上的零星碎屑。一团黑色的虫群堵住了易远的去路,没等他动手,一团火球轰然炸开,清扫出道路。

易远足不沾水,踩着铁链飞身上岸。

岸边宋珺抿着唇,神情复杂。端木坚一脸不情不愿地跟宋珺嘀咕:

“都跟你说了不用我们出手,他自己能解决。我们得节约着点用法力。”

宋珺看起来完全不想理她。

易远顺利上岸。端木坚在地上幻化出字形,询问陆然:

“这次有多少飞蝗?哪个方向少一点?”

没人回应她。易远从袖中掏出若目。灵器低垂着翅膀,显然已经失去了灵力连接。

宋珺和端木坚查看身上携带的其他若目,都没有任何反应。

三人的心沉了下来。

难怪这次魔蝗来袭,他们却没有得到任何来自若目的警示。陆然早已在无人察觉时,终止了监察的任务,不知去向。

陆然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一定是神庙那边发生了什么其他变故,让陆然没有精力维持和若目共享的视野链接。

作为传信的神鸟,周青鸾的玉佩可以跨越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宋珺用了一枚传音玉佩,焦灼地等待陆然的回信。

易远平淡清远的双眸中尽是冷然的肃杀,脚边流泻的魔气化为一只黑鸟,犹如一只鬼魅的利箭,冲破虫群的封锁,消失在空中。

浮漂之国中,将每一栋船屋相连的铁锁已经不再散发银光了,只有作为法阵中心的湖中小岛上的高耸的石柱上,还留存着一层黯淡的灰光。

黑暗再一次笼罩了世界,无数魔蝗潜藏在漆黑的角落凝视着岸边的人类。

三人都知道,他们将再一次见证悲剧重演。

只是这时的他们谁都没想到,这座凝聚人类工匠智慧结晶的水上王国,将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逝于时间的洪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所有写下来的话语应该用书面用语,再加上是架空古代,严谨点应该用文言文。

但我语文太差了,实在不会写文言文,硬写出来肯定也很别捏,就还是用白话文麻烦大家凑活看吧(捂脸)

沙虫畏水的设定源于《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