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门面阔五间,楼高二层,却不知为何,比周别的二层建筑,看起来高出半层。重檐悬山顶,檐角如飞鸟振翅,形制遒劲,气派非常。

石砌墙基,木制门窗。垂花门上高挂一牌匾,其上用黄铜铸造“和隆客栈”四个草书大字,苍劲舒展。整座建筑端庄大气,看起来起码有四五十年历史。

这地方会缺客人?

哄南疆巫族的山鬼呢。

陆然斜睨了一眼身旁提着灯笼的仆役。

那店小二感受到兜帽下的目光,擦着额角的汗珠,赔着笑:

“仙尊屈尊入住小店,是店里的荣幸。真不收钱,不收钱。”

他带着陆然路过正门,但并不停留,领着陆然偷偷摸摸转了个弯,绕到了后院,蹑手蹑脚地拉开一个隐蔽的偏门:

“仙君里面请。”

陆然心情有些微妙。之前被剑宗从偏门送走,现在又被仆役从偏门迎进客栈——怎么感觉跟做贼一样。

院子里,栽种着一颗瘦小的楠树,刚刚好高过前面主楼一个尖。

楠树根下,立着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陆然眯起眼睛,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一个跛脚的中年男人正在后院洗刷铁锅,衣服上满是烟熏和油渍。眼睛浑浊,眼下有浓重的眼袋,印堂隐隐发青。见到陆然,一言不发,兀自拎着锅走进了厨房。

陆然不舒服地皱眉。

他敏锐地感知到,厨房里男子暗中窥测的目光。

店小二拉开传菜用的后门,努力维持笑容:

“那是本店掌厨张厨子,脾气有点怪。仙君见谅。仙君里面请。”

踏入店门,这座气派的客栈内里冷清的样子才终于显现出来。大堂静悄悄的,为了省油只点了一支小烛灯。桌椅倒是摆地挺整齐,但一个人都没有。

看室内装潢,应该是重新装修、重新上过漆。雕饰手法和彩画纹样与屋外门面,明显不是同一种风格。现在也已经蒙上一层细细的灰尘。

小二站在楼梯口,弓着腰:

“仙君二楼请。”

一楼也就是常规的层高。但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却莫名看起来很长。

向上的延续的台阶一直蔓延到灯火找不到的暗影中。陆然望着高处二层隐在黑暗中的房门,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寒意。

点小二持着灯笼送陆然上楼。二楼一共四间上房。离楼梯最近的天字甲号房内灯影幢幢。听到有人经过,一个醉醺醺的男声隔着墙,高声指使小二加酒。

仆役面上滑过一丝愠怒怨恨,咬着牙答应了。

再往前,乙号房内传来如雷的鼾声。转过弯去,小二打开丙号放房门,点亮桌上的烛灯。最里侧丁号房挂着锁,尚无人入住。

陆然走进房间,又要了夜宵热水,小二喏喏应下,出门准备去了。

陆然插好门栓,摘下兜帽,转身回顾房间。

陌生的客栈,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人。他的呼吸不自觉沉重起来,一股异样的不安感,慢慢攀上心头。

靠墙角是一个核桃木大衣柜,做工精细,颜色古旧,很有年头的样子——藏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

衣柜旁是一尊鎏金梳妆台,其上摆着一面菱花铜镜——有些厉鬼就喜欢附身在镜子上。

窗户正对后院,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将楠树婆娑的树影印在纸木窗上——妖兽花点力气就能撞破。

长桌宽椅位于窗前,木质细腻,造型雅致——不往桌底塞一具僵尸简直对不起这份匠心。

房间里侧是寝房,宽敞的架子**垂着紫色床幔,朴素淡雅——他要是魔物,他也喜欢躲床底下。

陆然看着面色平淡冷静,白净清秀的面庞犹如温润的玉石。但实际上,已经快被自己的脑补和想象吓傻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之前不是这么缺乏安全感的人。或许是刚刚死而复生,有些过于敏感。

他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将手伸向那些让他感到不适的家具。

两刻钟后,陆然看着改装完毕的房屋,心满意足地收回灵力。真不错,要是再来个和尚彻夜念经,就更安全了。

他走到还未收起的菱花镜前,镜中倒影出一张神似剑卿和他徒弟男男合体的脸。姓裴的说得对,他确实得换一张面孔,以免被当做剑宗神经病,给误抓了。

陆然打开水晶匣,取出一颗蜜色的丹药服下。

瞬间,一股难以言语的辛辣味道直冲上头。

陆然咳嗽两声,吐出一团淡肤色的纱料。

他盯着那团逐渐舒展开来的薄膜,心态逐渐扭曲。

【易容丹】,名字像是一种丹药,长得也像是丹药,细闻之下还有股甜香,完完全全就是种丹药。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太乙时,经常把这玩意当糖吃。

结果这件长留药谷医修药修们的新作,原来是要像面膜一样敷在脸上的吗?!

他当时就奇怪,白芷木槿叶做的药剂居然也能喝。现在想来,这些草药压根就是泡水后,用来洗脸的吧。

陆然木着脸,速度将差点被当做糖丸吃下去的面膜销毁。太丢人了,他到底死了几年,怎么居然这么落伍了?

印象里长留药谷的修士天天采药炼丹治病医痛,个个忙得要死。怎么会有闲心,研发改创【易容丹】这种非必要的东西?

陆然重新拾起一颗丹药,小心地注入一丝灵力。丹药的外壳在灵力催化中消解,内侧的薄纱如同花朵般绽放开来。

他小心捻起薄如蝉翼的面膜敷在脸上。薄膜覆盖在脸上,如同一片冰凉的雪,即刻和肌肤融为一体。

陆然看着镜子,竭力回忆着自己前世的相貌。镜中人脸上五官慢慢变形。仿佛陶土般,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力量下,一点点改换着形状。

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陆然打算多尝试几种脸型。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陆然的思绪,刚进行到一半的易容也戛然而止。陆然看向镜中的自己,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双眼睛明亮灵动,眼角微微下垂,透着一股柔软温和的味道。

眉宇间如剑的风骨还没来得及改换,衬着明朗的双眼,在火光摇曳中,很有几分神采飞扬光彩照人的意思,像是一个初出家门、意气飞扬的小公子。

陆然还挺满意,打开房门,是店小二上来送热水和夜宵。

店小二见到陆然,也惊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和那个狰狞恐怖的大铁人在一起的,是这么一个清秀俊朗的少年。

他的眼神飘移,透着几分心虚自责。但当他看向屋内。整个人简直像被雷劈了一样,手一抖,差点把热水全洒地上:

“这、这是……”

陆然神色无辜:“我有点不习惯陌生环境,就自己改造了一下……可以吗?”

店小二吞了吞口水:“可、可以……您、您请便。”

陆然由衷感谢,然后随口问道:“这层都住了哪些人?”

按理说住户信息不能随意跟他人透露。但是店小二瞥了一眼屋内景象,没敢隐瞒:

“乙号房是一位从北方来的青年,好像是要去仙门拜师求学。仙君可是嫌他夜晚打呼太吵,要换间屋子?”

陆然摇摇头。他自醒来后就一直莫名其妙的被害妄想。身为器修,他的自保能力并不强。睡觉不能控制鼾声,是没有易筋洗髓,气息不畅的表现。一个不通法术武艺的凡人邻居,能极好地安抚他的焦虑不安。

他继续问:

“那甲字号房呢?”

店小二顿了顿,努力掩饰自己的厌弃和不满:“是南方来的一个商人。”。

陆然察觉到一丝微妙,追问道:“甲号房商人入住后,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店小二扫了一眼陆然房内。

再异常又哪能有您异常啊。

他努力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回答道:

“那人前几天来堰城做生意,结果沉迷附近的烟花柳巷,花光本金,被踢了出来。因为我们客栈价格低廉,就一直赖在这,赶了几次都不走。”

陆然哦了一声。同为吃白食蹭住宿的,他没立场站在正义的高地,抨击这种无赖行为。

店小二放下酒食,看着眼前俊秀的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天色已晚,仙君早日安歇。”说罢,便退出了房间。

陆然插好门栓,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又随手加固了一下门锁。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回**,定下心来,运转周身灵气。

他前世是木属性单灵根。重生之躯,也恰巧是天生的青木之体。而且两人同样都是金丹初期的境界。

陆然默念器修法诀,天地间木属性灵气随着吐纳被吸收进体内,在四肢百骸流转。灵力运转一周,向丹田内汇集而去,围绕在一颗青色的丹体旁边。

经脉运转无碍,但陆然却感到一丝古怪。

这具身体有点不对劲。

但是具体怎么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如果硬要形容,只能说像是一件不慎损毁,又被修补完全的法器。旁人看不出差别,但器修的灵力在里面一转,就能察觉到那股不同于之前浑然天成的异样感。

陆然停止了引气入丹。器修的高下,更多在于设计巧思和炼器手法,对修为境界要求并不高。金丹的器修灵感迸发,甚至能创造出比肩元婴、化神期大能的惊艳作品。

陆然暂时放弃修炼,打算等之后回了太乙,再慢慢琢磨观察。

他平复心神,分出一丝灵识查看自己魂魄。他的魂魄似乎破碎过,又被什么人一点点拼凑起来。幽色的细绳索织络成网,将碎片连在一起。

魂魄中心,有一团小小火光。陆然心念一动,用灵识轻轻触碰那团光芒。刹那间,一股电流从魂魄间流过。睁开眼,一盏灯出现在他手中。

陆然望着手中灯——质地看起来像是青铜琉璃,但他知道,这绝非凡间能有的材料。

青铜魂灯锈蚀的厉害,其上图腾花纹都已经模糊不清。琉璃灯罩上也已经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灰翳。灯中灰烬堆叠,火焰被压在下面几乎熄灭。

陆然望着手中的铜灯,残损的记忆中,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无法以“悲喜”概括的复杂情感。

朦胧的记忆中,他想起这盏灯似乎一直寄宿在他魂魄里。所以即使换了躯壳重生,也能随着苏醒的灵魂一起重现世间。

陆然屈指轻轻敲了敲灯壁。微弱的火苗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先半死不活的模样。

陆然拿起灯用力晃了晃,灰烬扬起。火苗舒舒服服地趴在一块黑色无光的晶石上,很咸鱼的样子。铜灯亮起一瞬,很快又黯淡下来。

如果有人问:法器不好使了怎么办。器修中十个有九个会回答——用力敲一敲就好了。

他猛地将铜灯撞向前方的木桌。火苗惊慌失措地抱紧身下的晶石,灰烬化作的光点中,火焰骤然腾起,火光溢满各个角落,原本昏暗的房间刹那间明亮如昼。

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靠在窗前,轻轻哼唱着一首歌谣:

“【青青南坡柳,日日望君归】……”

诡异的歌谣中,女鬼缓缓转过头来。面色惨白,皮肤皲裂。双眼仿佛两个血洞,眼眶中不断流出黑红粘稠的血液,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脖颈上有一圈青紫发黑的勒痕。

陆然:“…………”

他就知道这客栈肯定有问题——这是一栋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