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发誓,在那一瞬间,他在这只黑鸟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崩溃、心碎、绝望,以及心死如灰。

在他惊诧于一只鸟居然能表达出如此复杂的情感时,哀莫大于心死的黑色怪鸟突然消失不见了。

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杂物堆后钻了出来。笨手笨脚的,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陆然一早就察觉到他暗中观察的目光,但因为并未感受到恶意,才一直没有理会。

人影哆哆嗦嗦走到了灯火亮光下。是一个瘦小的青年,身穿客栈杂役的服装。惨白的脸上堆着一幅热情到夸张的笑容:“这位小仙君,可是初来堰城?”

陆然面无表情,一脸清高冷艳地看着这杂役。

店小二小腿像是抽筋了一直在抖。他搓着双手,谄媚的笑容有些僵硬,一双绿豆般精明的小眼睛,时不时瞥向陆然腰间锦囊乾坤袋。

“仙君一路风尘仆仆,甚是劳累,不如来咱家客栈休息一晚。”

陆然淡漠地看着不停擦汗的店小二,僵麻的脸上毫无波澜。

正经客栈谁会到这种暗巷里招揽客人?

正经人谁会在这种暗巷里等着客栈拉人?

他身着斗篷掩住了容貌,还把一个形容恐怖的铁傀儡塞进了布袋。旁人见了不吓得直接报官府就不错了,居然还有主动凑上来的?

来,编,他倒要看看这个杂役能编出一个什么花前月下的故事。

店小二见陆然一言不发,有些慌了。下狠手掐了一下腿根,小腿终于不抖索了。他弓着身子踱着碎步蹭过来,满脸祈求:

“咱家客栈就在前方大街上,离这儿不过百米,仙君陪我前往一看便知。”

陆然内心**吐槽。

编,继续编。他对堰城没什么印象,但看城中宽街高楼,车马往来,也能推断这里是交通重城。如此繁华之地,开在大街上的客栈,必然都是家家爆满,怎么可能还需要店内杂役出来拉客?

他转身想走,店小二在他身后压着嗓子喊:

“只要仙君肯入住我们客栈,一切食宿都免费!”

唔。

陆然脚步一滞。

年轻小仆多会察言观色啊,一看有戏,赶忙凑上前小声道:

“两步路就到了,小的这就给您带路。”

陆然心中有些挣扎。师兄师姐说了,不可以跟奇奇怪怪的人讲话,会被妖怪抓走的。不过自己有符纸护身,还有一个看起来就很能打的剑傀,好像……

不行,他今晚就是躺桥洞底下,枯树叶子裹身,也不会傻了吧唧被骗去黑店——

“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全新的被褥中午刚晒过,热水也都备好了。今晚的夜宵是灌汤的鲜肉包和鱼片粥,分文不收。仙君,求您赏个脸吧?”

陆然捂住脸——

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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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魔域断崖,玄影殿。

致幻的灰色迷雾瘴气,包裹着森然诡秘的黑色殿宇。结构古怪精巧的魔宫内,苍白的骨灯中不知燃着什么妖物的油脂,火焰阴冷,映照出帘幕上无数鬼魅的影子。空气中浮着淡淡血腥气。

一个背生双翼的魔将跪在殿前阶下。庞大的身躯,宽阔的羽翼,锋锐的钩爪、他在魔界也算有头有脸的大魔,如今却匍匐在地上不住发抖:

“翼魔大人,偷渡魔域的修仙者头领抓到了,是太乙的二弟子。只是……在和炎魔领地的边界线俘虏时,已经受了重伤,眼下神志不清,无法再逼问其目的。”

殿内气氛凝滞了。魔将悄悄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高座之上重重帷幕后,正襟危坐的人影,背后宽大有力的羽翼因为恐惧不自觉的颤抖。

他知道这个结果不能让那位大人满意,一群修真者闯入翼魔领地。而他们最后居然只抓到一个人——这足够他因无能渎职,被砍掉双翼处死。

魔将硬着头皮继续说:

“还有五六个同伙,趁着我们捉拿太乙弟子的空当,朝着炎魔领域的方向逃走了。小人已命人彻查魔域,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魔将战战兢兢头磕在地上。所有人都知道,炎魔和玄影殿素来不和。如果真的逃到了炎魔领地,基本不可能再追回来了。

魔将脸色灰白,几乎瘫软在地上。

啪嗒。

骨灯中传来蜡烛爆花声,在空旷的玄影店内回响。

一道淡漠的声音从幕后传来。

“那太乙二弟子可曾说了什么?”

明明语气里听不出怒气,魔将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过是些胡言乱语……”

一道威压扫过,魔将庞大的身躯被紧密的压在地上,背后双翼被扭成一个怪异的弧度,被拧转的骨骼咯吱作响。

魔将吃痛,发出嗬嗬嘶鸣,顾不上其他,大叫道:

“那道士说,玄影殿完了,魔域也要完了。还说太乙一定会报仇。”

魔将忍着背后剧痛,接着说道:

“他要翼魔大人您最好赶紧杀了他,死后他的魂魄也会一直盯着玄影殿。”

殿内复归寂静。良久,幕后之人轻笑出声:

“我这小师侄,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忽然间殿内狂风大作,骨灯上青白色火焰明灭。狂风卷起白色的帷幕上显现出一只骷髅巨鸟的黑影。

漆黑的骨翼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一直蔓延的玄影殿顶部窗口。巨鸟的双眼上,缭绕着浓郁的黑气。而骨鸟本该跳动着心脏的地方,只有一个空洞。

“把他关进【黑水狱】,三天后我亲自来审问。小心别让他死了。”

魔将喏喏应下。咔嚓一声,被扭折的翅膀又被硬生生掰了回来。他顾不上其他,扑棱着翅膀,逃也似的,从大殿屋顶中央洞口歪歪扭扭斜飞出去。

狂风渐息,玄影殿内又恢复了阴森寂静,巨鸟影子也不见踪迹。

殿内无人,帘幕后的男子斜靠在椅子上。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垂下眼睫,神情晦明变化。

一群蠢货,这种废物都敢派过来,修仙界是没人了么!先是为了完成任务,死拖到最后才走。被捕后为防泄密,居然还想向他求死,真是胆子大了。这种没脑子的东西就该被抽上几戒鞭,关上十个月禁闭,让他在太乙宗祠里跪着反省。

没事,人还在,还来得及,能救过来,经脉也能重新修补好。没事,他发现的早,及时赶了回来,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就一定能把人救回来。

真是,胆大妄为的蠢材,无法无天的废物。

他这师侄,要受点苦了。

最近魔域涌中弥漫着躁动的气息,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玄影殿。只能先将人送去【黑水狱】,等过两天炎魔手下的细作离去,他再找机会把人捞出来。

男子默默筹谋着。突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汩汩鲜血从胸口那道不可愈合的伤痕中渗出,不到片刻就将衣襟浸透。

他怔了一下,豁然睁开眼睛。眼瞳似乎曾被利刃划开。两道血红的伤痕像是两条阴狠毒辣的诅咒,纵贯双瞳。

回来了?他回来了?二十多年,终于回来了……

罪痕贯穿的眼中闪过一道不敢置信的狂喜。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袖中拿出一枚精致的玉符。

玉符化为光屑,一只小巧玲珑的青色飞鸟的幻影,乍然出现在虚空中。青鸟绕着男子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肩上。

男子轻轻低语:

“其他人都已顺利撤离了,白凌被捕。伤势比较重,需要治疗经脉的药。不用担心,我会保他活下去。”

男子顿了顿,继续叙述情报:“最近魔域一直在盛传,【黄泉结界】已经开始破裂,【祂】即将重临世间。四魔尊中,心魔和幻魔暂无动静,而炎魔和血魔边境,已经发生了数次摩擦争斗——我去探查过,魔物们的力量确实在缓慢增强。”

男子用手支着头,眼神幽微:“下一次,让带药进来的南疆巫族从血魔领域中,血河那条路走。我会想办法说服炎魔强攻血河。”

炎魔狂躁,血魔毒辣。两魔是魔域攻击力最强的两派,且积怨已久,就差一根导火索。如果能在【黄泉结界】彻底破碎前,彻底激化两魔矛盾,使其互相残杀,损耗力量。对修仙界而言,无疑是极大的便利。

正事说完,男子犹豫一下,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羞赧的温柔:

“他……也回来了。等他返回太乙,如果还愿意住进栖梧殿,请你帮我翻新一下屋顶。要是不愿意……”

男子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道:

“我很想他。我想去见他。我想现在就去找他。”

又是一阵无言。就在青鸟以为话语已经结束的时候,男子喉间发出一种古老晦涩的语调,轻盈清亮,宛转如凤鸣。

青鸟的虚影轻轻啄了一下男人的耳垂,啪的一声,消失在空中。

殿内灯影晃动。男子微微攥紧了手指。

自仙魔大战结束,他叛变仙盟自愿堕落潜伏魔域二十年后——

玄影殿上空,复仇的闪电在乌云沉沉的血色苍穹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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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堰城的暗巷中。

心神激**难以自持,自魔域偷渡入人间,满怀紧张、期待、欣喜、感慨和绵绵的情意的魔气分神,在听到少年的三字形容后,心境全线崩溃。

黑色的骨鸟通红的双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瞬间化为一团心碎的黑雾,躲藏到暗中。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卑怯席卷全身。

堕入魔域的二十余年间,他的原身形象确实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但是——丑?乌鸦???

一路躲着旁人目光,偷偷摸到客栈门口的两人停下了步伐。黑雾感知了一下楼宇内的人息,悄悄潜伏了进去。

于此同时,陆然站在客栈阔气的大门前,心情复杂。

他就知道,杂役就是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再强调一遍啊,设定上魔域就是纯粹的反派。所有正面人物行为的终极目标,就是搞死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