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苏木亚村庄时已经临近深夜,阿影已经带着端木坚的坐骑奔赴定城。刺骨的寒气透过墙上的窗洞透进空****的屋内。

端木坚灵力深厚,宋珺是火灵根,易远看表情也习惯了沙漠苦寒。只有陆然盘算着要为炼器省灵力,揉搓着僵硬的手舍不得运转法力取暖。

端木坚将手摁在墙上,灵力运转,窗洞逐渐缩小,土屋内渐渐温暖起来。端木坚和宋珺一间屋子,陆然和易远同住另一间。

黑压压的飞蝗虫群如同一场疯狂的风暴,即将朝着破落的村庄席卷而来。阴霾密布心头,没有人能安稳睡觉。陆然只浅眠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蹑手蹑脚地从**爬起来,借着魂灯的光芒,开始雕琢炼化启明之星。

易远不知何时也醒了,坐在床边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陆然操纵灵力切割打磨石块。陆然感受到背后专注的目光,手指依然很稳,但心跳却慢慢加快。

现在明明是炼器中最无聊的一个阶段。为什么那人却要用眼神一点点一寸寸地勾勒描摹,仿佛要将这个画面长久的印在眼底。

屋内,两人均匀悠长的呼吸交织回响。而在屋外无人所知的茫茫的长夜中,一只黑色的骨鸟振翅飞往虫潮躁动的天际。

过了一会,陆然听见端木坚和宋珺两人也推门出屋了,显然也是压根睡不着。宋珺开始一遍遍检查周身法器,端木坚则在纸上写写画画,反复计算推敲着足以抵御虫暴的神庙大门方案。

这里只有端木坚跟苏木亚村落的人比较熟,所以需要她先回苏木亚说服城民尽快前往神庙避难后,再去封堵大门。

又过了一会,苏木亚人也陆陆续续起床了,街道上渐渐响起人群活动的声音。端木坚和宋珺敲了敲陆然的房门,易远站起身,抬手捏了捏陆然的肩膀,跟着她们出去了。

屋内只剩陆然一人。他叹息一声,趴到了桌上。

易远手掌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他的肩上。

三人走到街上,端木坚四处张望一番:“说服他们尽快避难,有什么话术吗?”

宋珺平常都是直接发布命令,还真没研究过怎么说服别人。想了想,干巴巴道:“虫潮来了,快跑。”

端木坚嫌弃地看了一眼宋珺,又瞥了瞥一言不发的易远,悲哀地发现居然只有自己是靠谱的。恰有一老妇人拄着拐杖走过,端木坚赶紧上前拦住她。一抬头看见她头上眼熟的菱格花布,眼角一抽,下意识地缩起身子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人她熟,昨天跟她吵架的那群人的头头。村里年纪最老脾气最大那一辈人之一,说出来的话简直句句让人心梗。

完了,她最新的设计图还没画完,要交不上了……

诶等等,她不是已经撂挑子不干了吗。

端木坚瞬间挺直腰杆,中气十足道:

“西北有沙蝗天灾冲着村子来了,婆婆你赶紧通知一下村里人,收拾东西跟我们去神庙避难。”

老妇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满是褶皱的眼皮:

“不去。”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还有多少粮食有没有装水的容器有车吗。等一下……”

端木坚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去?

老妇不理她,侧身绕开端木坚就要往前走。

宋珺连忙拦上去,以为是老妇人听不懂中原话,用这两天刚学的苏木亚语又重复了一遍:

“婆婆你可能没听清楚。我们是大周的修道者。西北方向有上亿只飞蝗即将过境苏木亚,特定来通知你们撤离。”

宋珺指尖冒出一团火光,证明自己的修仙人身份。

老妇仔细地看了看凭空出现的火苗,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虫子要来了,知道了。”

宋珺欣慰地笑了。

“不去。”

宋珺还没完全舒展开的笑容僵在脸上。

端木坚连比划带手势,顺带夹杂几个自己发明改造的苏木亚语,磕磕巴巴:

“你认识我的,我是受你们委托来修神庙的。虫潮来袭,虫潮你知道吧,诶宋珺,虫潮用苏木亚语怎么说来着?算了不重要。现在这些土屋根本经受不起这么大规模的虫群撞击。必须躲到神庙中才安全。”

老妇人脸上露出明显不耐烦的神色,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字正腔圆:

“虫潮降临,我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

宋珺和端木坚都傻眼了。

易远清了清嗓子,唇边挂着柔和的笑容,一双含情的美目似乎**漾着江南的春水:

“沙蝗风暴最多一天就会通过苏木亚。我们可以在神庙中日夜祈福祷告,等沙蝗过境后再返回家中。”

老妇人看向易远的脸色缓和了很多,柔声说:“神明当然会庇佑苏木亚。我们只需要守在自己的屋里,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珺面无表情地冲端木坚做了个手势:

干脆把他们打晕带过去吧。

端木坚慌忙摆手:

冷静!沙漠中灵力稀薄,这来回几十里的,我们不可能同时运这么多人!

三人无奈暂时放弃了劝说老妇人,分散开来沿着异常宽阔的大街挨家挨户的敲门。城里仅剩的几十户人家只有一半听说飞蝗风暴即将降临后,开始清点收拾家中物品,准备赶往山脉腹中的神庙避难。

剩下的人,尤其是那些苍苍白发皮肤上满是斑纹,浑身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沉沉暮气的,却能为新修的神庙门上一根线条长短,在端木坚耳边啰嗦一个上午的老人,都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

“不去。”

一个老头骂骂咧咧:“神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这么多人蜂拥入神庙,触犯神灵!”

端木坚忍无可忍:“虫群即将过境屠城,人都快没了,还想着神庙呢?”

老头啐了一口,嘭地摔上房门,差点撞上端木坚的鼻子。

“干脆让你师弟把城里那几辆破车修一修,把这些人绑过去吧。”

端木坚站在自己的屋子里,面无表情地冲宋珺建议道。

宋珺急忙摇头:“冷静!强行绑架是触犯法律的!而且现在没人能拉得动车!”

端木坚呛了回来:“你不是很有钱吗?拿钱使唤鬼推车不就行了!”

宋珺:“…………”

她恍然大悟:“对哦,我有钱啊!跟他们说只要他们肯撤离,每家每户都能领到一锭银元。不过我这次出门带的钱不够,只能写字据盖公主印,让他们之后到定城兑换。你觉得一锭银子够吗?要不给两锭?”

端木坚:“…………”

她仇富地翻了一个白眼,不想搭理宋珺了。

易远眼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村里固执不肯走的,都是一些耄耋老人。钱财这些身外之物对他们而言可能并没有多大**。”

“要不然这样吧。”

幽暗的屋中,只有启明星石发出的莹莹的光纹,一圈圈如涟漪般朝外散去。启明星石被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正被一点点细致地打磨成多面棱体。躲避沙虫时所用的“不移之枪”的枪头被拆下,放在另一侧。

陆然刚结束了第一阶段的炼制,停止了和启明星石的灵力共鸣,正坐在椅子上休息。听闻他们的遭遇后,带着深思熟虑后的笃定,沉着开口。

端木坚欣喜地凑过身来聆听陆然的妙计。

“我们把城里的圣山砸了,愤怒的苏木亚人就会跟在我们身后,一路追杀到神庙。”

端木坚差点气晕过去。

她满眼幽怨地抱膝坐在床沿。已经时近下午。按照设想的计划,这个时候应该早已通知完城里人撤离,她已经先一步赶去神庙调动土石封闭大门了!

易远走到陆然身边,弯下腰想帮陆然拭去额角汗水。只是他刚一接近,陆然就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匆忙后仰腰身,抵住座椅靠背,躲过易远伸出的手:

“不要随便靠近我。”

陆然强撑出一股高岭之花的冷淡:

“我不习惯陌生人触碰。”

易远僵在了原地,眉头浅浅蹙起,漆黑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愕然和无措。青色的眼睫半阖,像一只受了委屈,垂头丧气耷拉着翅膀的飞鸟。

他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试探性地又朝陆然伸出了手。

不能这么下去了。

陆然狠了狠心:“离我远一点。”

什么擦汗眨眼装无辜,堰城那厮比你熟练多了!大难临头还动色心,这是修道者应该做的事吗?他已经堪破情障,不会再轻易被男色哄骗了!

但是……

陆然偷偷打量着眼前因为他的抗拒而身形瑟缩,手悄悄背到身后绞紧手中帕子,看上去楚楚可怜的男子。

刚才的话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呢……

平心而论,易远的姿色在美人如云的修仙界,给个同情分也就算得上清秀。跟端木坚、宋珺之间差了两千只不话痨的秃毛青鸾。

但是平淡的脸上久看之下却有一股莫名的风情,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莫名心动。而现在,一颗闪烁着晶莹光芒的泪珠氤氲在黑水晶般的眼眸中,随时都可能莹莹坠落。

陆然瞬间慌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随便同情男人。

但如果真的快把人家惹哭了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陆然手足无措:“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易远身子微微颤抖,嗓音中泄露出一声委屈的抽泣。

陆然更慌了。他就不应该暂停炼器偷懒休息。他就应该老老实实把自己锁在屋里,炼器完成之前谁也不见。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易远不会看起来快哭了,自己也不会像个丧尽天良的负心人一样莫名其妙就要开始接受良心的谴责了。

“我的意思是,接近我之前要先经过我同意,啊不,不用同意只要打个招呼就行。算了,不用打招呼,当我没说。”

看着易远愈发瑟缩悲戚的身影,陆然生无可恋:

“我炼器累了,帮我擦一下汗。”

易远抬起头来,含着盈盈泪光的双眼如雨后初霁,和修真界一众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相比平平无奇的容貌,此时居然带着某种惊人的艳丽。

易远幽幽地说:“仙君不喜欢我,心中不愿意我靠近,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陆然放弃挣扎:“我喜欢,我可愿意了,求你赶紧过来吧。”

他的鬓发间现在全是被易远那一滴眼泪吓出来的冷汗。

易远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走到陆然身边,柔软的绢布轻轻拂过发间。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脸颊,陆然舒服地微微眯起眼睛。清冷的香气从易远身上传来,让人想起终年积雪的天山上纯净的冰雪。

那边宋珺和端木坚在讨论如何解决僵局。宋珺看了看天色,果断拍板:“你先回神庙开始封闭殿门,我和易远继续留在这里想办法劝人疏散。”

端木坚想想神庙光秃秃的洞口刚修了一半的大门。如果没能在蝗灾降临前,牢牢堵死神庙洞开的入口,只怕神圣的殿堂会沦为比城市更惨烈的地狱。

她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宋珺转转向易远:“刚才有几户人家虽然拒绝了,但是我听语气还有余地,我们现在去……”

宋珺看着快贴在一起的两人,眨了眨眼睛:

“你俩在干嘛?我是不是不该打扰你们?”

陆然猛地从美色中回过神来,面色沉痛。

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要铁石心肠,拿出清高冷艳的仙君风度,不能再被人扰乱心神了!

易远将巾帕仔细叠好收进怀中,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回答宋珺: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宋珺点点头,有些忧虑地看着陆然:

“小师弟你的脸好红,是身体不舒服吗?”

陆然含糊声音中透露着一丝悲愤,咬牙切齿道:

“快走吧快走吧,你们都走了我就舒服了。你俩站在这里太影响我炼器的效率了!”

宋珺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影响炼器了,不过还是依言带着易远出了门。

石屋内复归平静,陆然轻轻碰了碰刚才易远的指尖蹭过的地方,脸庞隐隐发烫。

宽敞的石板街道上,宋珺同易远谋划着如何劝动那些顽固的老人撤离。

无风凝滞的空气中带着令人不安的焦躁。如今凭凡人的视力也能看见,远方天际线隐隐绰绰一道黄色镶边,像是平地建起一座绵延数千米的城墙。

宋珺烦躁不已:“听说西域每隔几十年,都会有飞蝗爆发。这些老人应该更清楚沙漠飞蝗的破坏性,不可能真的觉得自己那几间破屋子能抵挡得住狂暴的虫群。总不能是……”

宋珺有点不敢置信地慢慢瞪大眼睛,低声喃喃:“他们是准备等死?”

易远复杂地望向天际:“凡人寿命短暂,年过半百已知悉天命。这些老人可能已经从种种迹象中,猜到苏木亚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干脆放弃了逃生的念头。以一身朽骨,和城池共存亡。”

宋珺停住了脚步,心中说不清的情绪翻涌,像是悲恸又像是愤怒:“这种时候还摆什么烂!城毁了,还可以再建。人死了,可再也无法复生了!”

寂寥的城镇,只有笔直的大道诉说着曾经的辉煌。荒芜的蓬草,在寒风中瑟瑟。破落房屋上,满是临时修补后班杂的色块。当昔日的光辉散去,只剩下宛如篝火燃烧殆尽后的废墟之上,一座了无生气的余烬之村。

易远平静的声音带着些许无情的味道:

“商队不再从这里经过,青壮年一去不复返,只剩下鳏寡老弱艰难苟活。虫潮天灾即将到来,这个城市已经彻底失去了未来。与其躲在神庙内面临又一重的绝望,不如留在这里,好歹能死在心爱的故乡。”

宋珺绝望地听着易远给苏木亚叛下死刑:“难道就让他们留在这里,才是更好的选择吗?”

易远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宋珺,眼中似乎笼罩着朦胧的雾气。无知为何,宋珺恍惚从中看见无数过往烟云和人影从中匆匆略过:

“如果殉葬于此是更好的选择,你是否会放任死亡在眼前发生?”

希望空渺渺,明日不可期。残存的余烬,不可复燃的故土。蜂拥的虫潮,无尽的长夜,苟活的绝望和唯一的慰藉。现在轮到他们做出一个抉择。

“不行。”

宋珺低低地说。

“不行。就算这是合理的,就算这是自愿的,就算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也不能看着生命消亡于眼前而无动于衷。等死是最容易的选择在,但绝不正确。”

昏暗的天光照耀下,年轻修士的双眼却如同两颗燃烧的宝石:

“一个只会等死的城镇,不可能还会为了神庙门上一个小小的雕花斤斤计较。他们的心中必然还留存着执念。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愿意为此艰难地活下去。”

宋珺眼神扫视周围,努力回想。一群已经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到底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念念不忘?

易远清冷的声音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情感,在宋珺耳边响起:

“我曾经救助过一个将死之人。他完成了使命后为了掩护同伴不幸被俘。因为不堪伤痛折磨,更害怕自己不慎泄露秘密,他几乎已经没了生的意志,只求速死。不过,他最后还是挺了下来。”

宋珺好奇地看过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有一个自小敬爱的师父。为了他的师父,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我跟他说。”

易远语气轻柔,但似乎自有一股深情:

“他的师父,还在远方等他归来。”

易远直直地看着宋珺的眼睛:

“心尚有牵挂,不敢入轮回。茫茫西域,肯定还有远游在外的苏木亚城人。如果城中所有的标志建筑都在虫潮中湮灭。”

宋珺眼中亮起光芒:

“那就只能靠生者指出故乡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最后易远(也是就是游归鹄)说的这个人是谁(狗头)

分割线————————————

有一个问题,虽然没人提出,但我觉得还是现在解释一下比较好(捂脸)

可能会有小可爱看下来觉得端木坚、宋珺等人的戏份比较多。事实上,根据沙海篇的大纲,如果光计算出镜最多的话,那排在第一的其实是端木坚。

但并不是我写着写着突然换主角了QAQ 虽然剧情布置可能会让人感觉奇奇怪怪,但陆然真的是主角。他有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唯一特殊性。

这章看起来一直都是宋珺端木坚在做选择,只是因为这些选择在二十年前的游归鹄、陆然那一辈就已经做过了,现在轮到他们这一代了而已(努力尝试剧透)

与其说是端木坚、宋珺、阿影戏份多,更准确的说法是,成名在元初这一辈的人戏份会非常多(包括之前的潮生、傅晓、余不尽等。但不包括裴思亲,这人也挺特殊。)

完了,我怎么觉得我越描越黑了QAQ

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呜呜呜呜——记忆清除术!一忘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