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傀退后,跌坐在地上的剑宗弟子低声喃喃道:“你等着,我父亲不会放过你……我父亲绝对不会放过你。”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傲慢的声音响起:“不会放过谁?”

旁边几个一直在旁观看戏的弟子瞬间色变,恭恭敬敬地朝来人俯身行礼:“裴师兄。”

陆然望去,正是那个在他苏醒时率先闯进屋内,后来又和剑卿一并离开的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青年嗯了一声,算自己听见了。他转向陆然,讥讽道:“你怎么这么慢?拖拖拉拉,怪不得难以成事。”

陆然感觉自己额头青筋一跳。

你谁啊?有毛病吧,一路追着他找茬?

青年的目光转回狼狈地瘫坐在地上的弟子:“说话,你不会放过谁?”

那仗着家世眼高于顶的弟子也神色紧张:“裴,裴师兄……”

这可是这一届剑宗的大师兄,剑卿大人门下唯一的弟子!之前一直查无此人,直到几年前横空出世,直接登顶剑宗门下弟子第一。剑法以狠辣著称,平生最讨厌废物。

弟子咽了咽唾沫,不敢告诉青年自己被一个器修吓成这样,支支吾吾道:“我、我夜巡时见他行踪鬼祟,过来捉人。谁知打斗时不慎中了歹人奸计,就、就滑了一跤。”

陆然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反驳。

他行踪鬼祟到底是拜谁所赐啊?

没想到那青年先开了口,语调诡异:“打斗?你打他了?”

弟子不解其意:“是,是,要不是贼子使了奸计,早就被我拿下……”

咚!

姓裴的青年一脚重重踹在那弟子胸膛,直接将那人踢出几丈远。精致艳丽的眉眼扭曲,宛若地狱的修罗:“你敢打他?你居然敢打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打他哪儿了!”

先前挑事的弟子被这一脚彻底踢懵了,趴在地上连叫痛都不敢,抖的跟筛糠一样:“没,没,没打他……”

陆然心念一动。敢情这姓裴的,是个明事理的好人?

紧接着,青年又看向陆然,怒骂道:“你居然敢让他打你?他碰你哪儿了?你居然敢让自己受伤?废物!”

陆然一脸麻木。

明事理个鬼,这就是个典型的剑宗神经病。

他伸出双手,示意自己安然无恙。青年见状,气消了一点,扭头阴狠地瞪向瘫在地上的剑修:“败类。明天自己滚下山去,别让我在昆吾再见到你!”

匍匐于地的人诺诺不敢言。这是剑卿门下唯一的弟子。地位之超然,绝非他和他的宗族能匹比的。

青年又转向其余围观者:“一个个活了了二十多年,不长脑子只长眼睛是吧?这么喜欢围观,那就去剑冢擦一个月剑,给我围观个够!”

几人大气不敢出,将地上的人扶起来灰溜溜地跑掉了。

场地只剩两人。

陆然又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青年:到我了到我了。终于轮到我被怼了。

两人的容貌颇有几分神似。只是原主的五官舒朗平和,眉宇间却有剑的风骨。青年则因为修行剑道,更加锐气逼人,锋芒毕露。

青年同样在看陆然。面庞柔和,眼神清亮。脸上缺乏表情,像是被刚刚那个剑修吓住了。微微下垂的眼角,透露着那么一丝可怜。

已经到口的讥讽之语又被默默吞了下去,姓裴的剑修掏出一个水晶匣,粗暴地塞到陆然手边:“拿着。”

陆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挨骂,就这么被放过去了,心底居然还升起一丝失落。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匣子,里面盛着一颗灵珠,正是之前所住屋内藻井护灵神兽口中衔着的凝神珠。旁边几格小匣中,还有几枚蜜色的丹药,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易容丹】,长留药谷医修们的作品,非让我给你送过来。”

青年别过脸,粗鲁道:

“对着镜子使用,心中想象想要易容成的样子,可以保持三个月。以清水混合白芷木槿叶,即可复原。”

陆然好奇地看向匣子。易容丹他记得,小时候经常被他当糖丸吃。不过,之前想在失效前提前恢复容貌,需要服下特制的解药,终究麻烦。白芷木槿叶都是随处可见的草药,简便了不少。

易容丹本身就不便宜,解药又是另外的价钱。长留药谷那帮医修药修天天忙的要死,居然有这闲心,特意研究出如此便捷价廉的恢复方法。

只是这白芷和木槿叶,真的是能喝的东西吗?药谷又搞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陆然收下匣子,轻声道谢。姓裴的青年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恶声恶气道:

“你千万别多想,我只是怕你顶着这张跟我这么像的脸,在外面做了什么蠢事,连累我的名声。”

陆然才不信他。剑傀下山的速度很快。这个姓裴的大概是在离开后,才发现屋内物品尚在,赶紧取了最珍贵的凝神珠,一路狂奔下而来,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交给了他。

好好的剑修,非得长了一张嘴。青年才俊瞬间变成神经质。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地底传来低沉的巨响。剑锋松林如骇浪般起伏,积雪簌簌落下,群鸟受惊飞到空中,哗然鸣叫。

陆然一时没站稳,幸亏身后的剑傀及时拉住了他。剑傀扬起巨大怪异的头颅,遥遥望向远方的山峰,眼中流动着莫名的暗光。随着天地的颤动,核心宝石明灭闪烁,嗡然鸣响。

青年也直直地盯着同一个方向,目光灼灼。巨大的狂喜中,又带着一丝如有实质的怒火和仇恨,森然道:“【山之鸣】……”

震动平缓,陆然站稳身子,好奇地问:

“【山之鸣】是什么?”

青年看着他,但又好像是在通过他看向另一个人,锋锐的眉眼间居然隐隐有一丝泪光。陆然心一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

青年回过神,瞧见近在咫尺的陆然,吓了一跳,踉跄几步,迅速后撤。他喘着粗气,将手背覆盖在眼睛上,活像陆然是什么玷污人清白的洪水猛兽。

陆然颇为无语,用关爱神经病的眼神,慈祥地看着青年:“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青年没理他,定了定神,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清高冷艳的样子。他从体内灵脉中召唤出本命剑,冷淡道:

“昆吾方圆十里之内禁止使用传送阵,今天剑卿特地解了偏门附近半时辰禁制,让我送你去最近的城镇。”

锃亮的剑身上映照着灯火,陆然这才看清,这佩剑与一般宝剑不同,尖而细长,泛着幽幽的青。剑格上刻着卷曲的忍冬凌霄,和缠枝并蒂莲花纹。

等等,剑卿手腕上的剑饰,长什么样来着?

剑饰和青年手中长剑的形象逐渐重叠。陆然看起来神情淡漠冷静,实际上内心却是惊涛骇浪洪波涌起。

他感觉自己好像吃到大瓜了。他一醒来就被和离,该不会也是因为……

在陆然被自己的狗血推论雷的三观全毁时,青年已经以剑为笔,在地上画完了法阵,这阵法跟陆然之前见过的传送阵都不尽相同,主结构居然是一个规整的六芒星,阵法上流动着莹莹的光芒。

青年看出了陆然的走神,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几个仙门世家的阵修画了几年时间改良的【天涯咫尺阵】。可以无视距离,将修士精准传送到任何想去的地点。你给我仔细看清楚了!”

传送阵在陆然那个时代就有了。但是只能在特定的几十个地点之间传送,距离也不能太远,否则很容易被传到地底或者天上。

不过那其实也大概够用了——剩下的里程,可以靠其他交通工具弥补。当时的阵修还是更沉迷于研究破坏性高威力强的法阵,对改良传送阵兴趣不大。

陆然是炼器的,对法阵其实兴趣不大。不过裴姓剑修这么说了,他也装模作样点头:“【天涯咫尺阵】,很实用。”

剑修露出满意的神情,催促道:“快点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还没等陆然抬脚,剑傀倒是先站了进去。陆然脚步一滞,指着阵法:“你们的剑傀走错了。”

青年森冷道:“不,这是你的剑傀。”

陆然莫名其妙,猜测道:“是剑卿送我的?”

和离分手费?

没想到他一提剑卿,剑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骤然抬高音量:“婚契已经解除!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警告你不要再妄想剑卿。”

青年脸色扭曲,眼中燃烧着怨毒的怒火:“如果你非要自甘下贱,上赶着做别人替身。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陆然:“…………”

能不能麻烦姓裴的说一点大家能听懂的人话。

然而还没等陆然撸起袖子反击,青年已经用长剑轻磕地面,白光闪烁,疾风乍起,天地景色飞速旋转——这是迫不及待要赶他走。

在昆吾的山景即将消失时,陆然突然听见呼啸的风声中,青年剑修断断续续的呐喊:“保护好身体……不准受伤……”

紧接着,青年连带着剑峰漫山的松林,一起消失不见了。

陆然无语凝噎。

这到底是哪来的剑宗神经病,大晚上的真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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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切旋转停止,陆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

陆然:?

这是什么地方?

虽是寒冬傍晚,但是并不十分寒冷。路边尚有绿树常青,几颗柳树的垂枝上稀稀疏疏挂着几枚零落残叶。

昆吾剑宗在中原北境,那青年说送他去最近的城镇,结果怎么送他来了个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南方城池来。该不会是剑修水平不行,传送阵画错了吧。

形状怪异的剑傀很快就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他站在陌生的街道上,人群逐渐将他包围。街铺里,拐角旁,窗洞中,到处都是窥探的目光,和窃窃的私语。

仿佛无数双眼睛,透过打开的门窗缝隙,从黑暗中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陆然有点难以忍受地闷哼一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拉起帽衫遮住脸,拉住剑傀蒲扇大的手掌,简直像逃命一般躲进街边暗巷,一个堆满杂物箱的无人角落中。

一人一傀儡的身影被黑暗包裹。无人的宁静中,陆然终于放松紧绷的神经,长舒一口气,感到一丝如释重负的惬意。

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不是这么提心吊胆的性格。在他缺损的记忆中发生了什么,导致他犯了“总有贼人想要害我”的被害妄想。

一阵咔哒声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陆然回头,看见剑傀正有些笨拙地,想把自己塞进锦囊袋中。

陆然有一丝感动。剑傀估计是从自己反常的举动中,猜到它庞大的身躯引发的人群的关注让陆然感到非常不适,才主动要把自己藏起来。

这真的是他见过的最精巧灵活的剑傀。一个无心的铁傀儡,居然也想笨拙地体贴自己。真是太感人了。要是能拆开看看就好了……

陆然温柔地凝视着剑傀。

剑傀像是和器修心意相通,知道他纯良无辜的外表下,正在谋划一些恐怖的事情。巨大的身体一哆嗦,没入乾坤袋不见了。

杂物堆另一侧,传来轻微声响。陆然瞥了一眼,没有理会。

他捡起地上的乾坤袋,释放灵力探寻袋中的事物。剑傀在芥子空间中抱膝而坐,十分乖巧。在它身侧,堆叠成山各元素灵石。此外还有一大摞绘制好的符纸。

然而陆然并不在乎这些,继续在锦囊袋中寻找。不过很快,现实就给了他致命一击——剑宗并没有给他准备任何人间的货币。

陆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果然剑修都是穷鬼。

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蓝白色天师袍的清雅男子,手上握着账本,温润的面庞气得面目扭曲:

“五公主你提着长弓在屋子里,擦着人脑袋射箭捉妖,很能干是吧?六师妹你家焰硝阁的火药用来炸房子拆楼封堵魔物,挺厉害是吧?陆小七你用废墟危房实验新法器威力,觉得废物利用,我就不会骂你了是吧?端木家的人事后清算楼阁损毁,账本可都送到我手上了!”

被点名的几人装模作样地站在桌后低着头忏悔。男子咬牙切齿,把账单扔到桌上,恨恨骂道:

“你们再这样不知开源节流,二师兄我就要穷得在天桥底下摆摊算命,贴补宗门了!”

陌生的城市巷道内,陆然内心一片崩溃。

二师兄还能夜观星象给人算算卦,他一个器修能干什么?大半夜挨家挨户敲门,问用不用磨剪子修菜刀吗?

于此同时,昆吾剑宗内。

正在往回走的青年剑修一边往回走,一边默默想着陆然现在在干什么。

那个废物东西,应该已经入驻客栈睡下了吧。

他遥望着之前震鸣的山峦——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休息了,已经可以安然入睡了。剩下的一切,交给他们就好。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漂亮的眉眼有一瞬凝固。

他好像……忘了给陆然准备人间的货币。

不过——青年的眉心很快复又舒展。

太乙的五弟子也在那里,这也是他们确定传送地点的主要原因。

既然那个在凡界身份贵重、财力雄厚的人也在,他们根本没必要给陆然额外提供钱财。等陆然向那人表明了身份,自然会得到最好的优待。

南方的城镇中。

失去记忆、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太清的倒霉器修,将没用的乾坤袋塞回袖子里。这一晚上,好脾气已经磨尽了。他冷淡他冲着杂物箱另一侧黑暗没好气地喊道:

“还不准备出来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只通体漆黑,羽毛稀疏,瘦骨嶙峋的怪鸟从阴影中飞出,姿态僵硬地落在废弃的杂物堆上——差点跌了一个跟头。猩红色的双瞳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陆然歪了歪脑袋,困惑地看着这只格外紧张的黑鸟:

“嗯……一只丑乌鸦?”

作者有话要说:

姓裴的现阶段就是比较……神经病。得到后面从他的视角看,才能理解。

另外,这只被嫌弃丑的鸟就是CP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