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关上门坐回屋内,试图消化一下今晚的八卦见闻。

灵镜中的自己面庞清秀,温和清淡。细腻的指腹上只有一层薄茧,不可能常年握剑。但是形容间,却带着一种剑的风骨。

如果忽略气质,他的容貌倒很像是刚才那个青年和剑卿容貌体型的综合——但显然男男不能生子。于是他的身世又破朔迷离起来。

他体内仍旧残余着不属于自己的哀婉。陆然试图自我开解,但是岁月蹉跎感情破碎这种问题,显然还是有点太难为他了。

话说当时在太乙,都是找谁咨询情感问题来着?

——“爱情就是爆炸。既然轰轰烈烈的炸过,那就算之后熄灭,也了无遗憾。”

他想起来了,是她的六师姐。天生火灵根,性情宛如明媚的火焰。

她原是专营火器制造的焰硝阁的大小姐。后来才因缘巧合,拜入太乙师门。她在炸/药中长大,耳濡目染,坚称绝美爱情就该如同爆炸一般轰轰烈烈,火光四射。

六师姐苦读各类言情话本十余年,应对情感纠葛那叫一个专业对口。她旗帜鲜明地反对将恋爱谈成像是刻画一场繁复的法术阵法一般,精密计划步步为营的阴谋。

其中,“爱情就是爆炸”的理论享誉仙门,号称“合欢宗遗失在外的明珠”。

但不知为何,陆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安慰道。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三声均匀的敲门声。陆然打开房门,只见一个足有两人高的黑色铁皮人呆呆地站在门外,锃亮的铁甲映射着雪光,宽大的手掌捏着一只储物芥子袋,另一只手上搭着一件厚袍子——看样子是来送行的。

陆然作为器修,本能地评估模拟铁人的运作机制。

这是个剑傀儡,是剑宗请同在昆吾的斩金宗器修炼制的器具。内以灵石驱动,可以使出简单的剑式,通常用于给当入门的弟子练习过招。

只是……陆然眼中划过一丝亮光。这个剑傀未免太精致了。内部运行结构无比的复杂精妙。举手投足间,动作连贯灵活,几乎和寻常剑客无异。

陆然有些心痒,想多研究一下这个剑傀。铁皮人似乎感受到他的渴望,俯下身子,探出自己长得十分抽象的扁平的脑袋。晶石打磨的类眼状零件在陆然的脸前打量一番,像是在确认身份,然后伸出双手——

陆然猝不及防,被一把抱起。

他被猛然束缚在钢筋铁骨之间,厚袍子批头闷在脸上,怀抱他的铁手似乎还有越来越紧的趋势。陆然几乎能听见肋骨涩然作响的声音。

陆然感觉自己逐渐喘不上气来。身为器修,在死亡金属怀抱里被一个器物勒死实在太不体面了。他奋力扭转腰身,抬手聚灵,砍向铁皮人连接薄弱处。

剑傀此时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兴奋过头,赶紧松懈力道,将怀里的少年轻轻放到地上。

陆然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恍惚间耳边响起一道沉稳浑厚的男音:“小师弟,你还好吗?!”

带着刀茧的温厚手掌——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红绸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陆然不自觉地喃喃:“大师兄……”

他歇了一会,缓过神来,**在外的手臂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清淤勒痕。剑傀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犯了错,高大的身躯瑟缩地蹲在门口,威力十足的手脚抱在一起。陆然居然从它铁皮拼凑的脸上,看出一丝委屈和惶恐。

陆然修行炼器之术,天然就亲近这些人造物。他能感受到这个剑傀没有恶意。剑傀傻傻地站着原地,一动不敢动。胸口灵石战战兢兢地明灭闪烁,看起来竟有一丝可怜。

陆然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剑傀的铁壳。剑傀明白这是自己被原谅了,一下子又高兴起来,豁然站起身,差点又把陆然吓一跳。

陆然只好用手势强令这只聪明过头,但又兴奋过度的剑傀安分下来。他对着剑傀比比划划,剑傀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指令。宽大的手掌小心地捏着厚厚的长袍,披到陆然身上。紧接着半跪下身,伸出一只修长的铁臂放在陆然腿前。

剑傀凸起的眼睛亮闪闪的,期待地盯着陆然,就差装一条绒毛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了。陆然有些想笑,可惜他仍然没法控制好表情。只好又拍了拍剑傀的脑袋。

昆吾剑宗地处中原北境。如今正值寒冬,外面大雪封山,之前还发生了不明地震。自己刚醒没多久身体虚弱,独自走下山太不现实。靠剑傀接送是最好的办法。

陆然跳到剑傀手臂上,扶着它的肩膀坐好。浸润了霜雪的铁器金属气味中,又萦绕着一丝草药苦涩的香气。

陆然有一瞬的恍神。朦胧中,一个妩媚风情的女子正站在他床边,乌黑的长发用古朴的银器编织出复杂的发髻。奇异的淡淡草药香气令人格外安心。

带着南疆口音的嗓子仿佛银铃振响:“小七乖,喝了这碗药就能好。”

他迷迷糊糊回应道“四师姐……”

女人却骤然怒道:“不许叫我四师姐!我不是太乙弟子!”

陆然惊醒过来,视线陡然抬高。剑傀只手抱着他,豁然起身,巨大的身躯中传来金属碰撞咬合之声,胸口灵石发出璀璨的光亮,然后——

剑傀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路加速狂奔!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然的惨叫消失于风中。

山中两旁的景色快速消退,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陆然坐在剑傀手臂上,被颠的头晕目眩,人都快被寒风吹傻了。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倒霉。

身为器修,他十分能理解一件极品法器想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优越性能的心情。但同样身为修仙界中体质最羸弱的器修,这样的快速冲刺是他无法接受的。

陆然想骂人——但凛冽的寒风让他根本张不开嘴。

他愤然使出法诀,器修的灵力顺着铁盔连接的缝隙钻了进去,顺着盘结复杂的轮轴线路,精准熟练地找到了剑傀胸膛核心的驱动灵石。

一种很罕见的宝石,不过拳头大小,就能为如此巨大的剑傀提供动力。

剑傀最重要的核心被触碰,动作瞬间僵直,停止冲锋。它硬生生抑制住反击自卫的本能,仍然稳稳地抱着陆然,没将他一把甩开。

紧急的制动让陆然头晕目眩,无力地推搡着剑傀的手臂。剑傀尽可能轻柔地将他放回地面。陆然立刻冲到旁边,扶着一棵树干呕。剑傀安静乖巧地立在旁边,努力把自己装成一块人畜无害的石头。

陆然感觉稍微舒服点了,转过头来怒目瞪着剑傀,手指愤恨地上下指点。剑傀抱紧身躯,在陆然如同利剑般的目光中,想要努力缩小自己,看上去乖巧老实的不行。

陆然咬着牙:“到底是哪个混蛋器修把你设计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陆然只好又转过身去。

剑傀瑟缩着身子,疯狂摇头。

陆然擦了擦嘴,环顾四周,寒风吹过漫山林海,松声涛涛,萧瑟凄凉。剑傀送他下山的地方,甚至不是剑宗正门,而是后山一个无人来往的隐秘偏门。

陆然合理怀疑,这是因为剑卿压根就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醒了。

几个提着灯的人影朝这里走来。看装束,是昆吾剑宗来这里巡逻的弟子。看见苍白着脸的陆然和他身边的剑傀时,都吓了一跳,纷纷拔出剑来。

为首一人开口喝到:“站住!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带着剑傀!”

陆然愤愤地瞥了一眼身边的装无辜的铁皮人。心里盘算着,要不趁机干脆把这个倒霉剑傀踢还给剑宗吧。

夜巡的剑修弟子将陆然包围,剑傀立刻起身挡在少年身前。几人都没将这种粗苯的傀儡放在眼里。挥剑而至,企图将这个行动可疑的陌生面孔拿下。

当啷一声。剑傀出手格挡,长剑和铁臂撞击,发出铮然的鸣响。灵剑被撞出一个豁口,脱手飞出。

率先出手的剑修发出一声哀叫。这可是他的本命灵剑!这样的豁口,只能找斩金宗的器修维修。

器修界最重要的比赛,名为【斩金刀】,由斩金宗首席器修亲自考核。哪怕只是请【斩金刀】中排名中下的器修来修缮,都要付出他小半年的灵石月例!

陆然也惊了一下:他之前只关注到剑傀的核心宝石不同寻常,没注意它的外壳用料也并非凡铁。剑修的剑很特殊。除了另一位剑修的本命灵剑,很少有其他器物能如此轻易地破坏剑身。

虽然是剑修先出的手,但毕竟伤了人家本命灵剑。陆然好心开口道:“把你的剑给我看看,我是个器修,可以试试给你修一下。”

昆吾剑宗招收弟子规矩森严。出手的剑修原本达不到入门的标准,但因为家世显赫,被硬塞了进来,成了外门弟子。修为算不上突出,但向来骄横。

其他剑修懒得跟他起争执,他便觉得是畏惧自己家世。要是温言有礼,那就是巴结。整天眼高于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他气急败坏:“就凭你?你给我修?你在斩金刀里排多少名,就敢给我修灵剑?”

陆然努力回忆了一下:“我好像没有名次……”

剑修嗤笑出声:“一个不入流的器修,连斩金刀都参加不了,还敢给我修法器?你配吗?”他恶狠狠地瞪着陆然,眼光一转,看向沉默的剑傀。

他不通器修之理,但能损坏自己的灵剑,剑傀的外壳应当是珍稀铁材。剑修指向剑傀:“你将剑傀的双臂卸下来给我,我就考虑不追究。”

庞大魁梧的剑傀立刻巴巴地看向陆然,像是害怕自己被爹娘卖了的小孩。

陆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剑修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愿意给他修剑就偷着乐吧,居然能提出这么离谱的要求。

时隔多年,怎么剑宗还是有这么多神经病——虽然他现在并不太能记清,他那个时代的剑修,是怎么百花齐放各显神通地发神经的了。

陆然虽然内心戏精彩纷呈,但面上却毫无波澜,双眼平静如遥远的夜空中闪耀的星辰。

夜巡的同伴也觉得此人过分,但碍于其家世,也没多言,只是侧立旁观。剑修自觉被轻视,勃然大怒,拎着豁口的灵剑,又冲了上来。

陆然忍无可忍,一手拍在剑傀身上,灵力注入铁甲之中。器修专攻炼制法器,肉搏不可能打得过以凶残著称的剑修。但操控剑傀替自己出战,就容易多了。

剑傀跟他十分默契,应令而动。展现出与它高大身躯不相称的灵敏,瞬移到剑修身边,格挡开它的攻击,坚硬的铁手紧紧握住了剑刃。

剑修使劲抽了抽,长剑纹丝不动。陆然维持着和剑傀的灵力连接,好言相劝:“别硬抽,会断的。”

剑修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个混蛋器修设计的这个铁疙瘩!等我告诉我的父亲,让他挑断那个器修的手……”

咔嚓一声。

剑修顿时消声,颤巍巍地抬起头。

人造的杀器浑身散发着冷肃的煞气,居高临下俯瞰着颤抖的剑修。核心宝石剧烈震动,复杂的术法在胸腔内飞速运转,发出低沉的轰鸣。被硬生生捏碎的灵剑的碎屑,从它的手掌中簌簌落下,掉在剑修脸上。

剑修惊恐地仰头看着剑傀,感觉被碾碎的不是剑——而是自己的头颅,自己的骨骼!脚底一软,瘫坐在地上。

陆然隐约猜到剑傀暴怒的原因——对于具有了灵性的器物而言,侮辱创造它的器修,等同于侮辱它的父母,是绝对的禁区。

他碰了碰剑傀的另一只手,企图平息它的暴怒。狂躁的术法流动渐渐平息,剑傀收敛杀气,沉默地以守护的姿态站回陆然身后,将器修整个罩进自己的影子里。

陆然低头看着碎裂的灵剑,发出一声叹惋——碎成这个样子,基本就很难修好了。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向被吓傻剑修:“你之前应该答应我的。”

他在【斩金刀】中没有获得名次——

因为斩金宗首席器修亲自邀请他参赛,都被他回绝了。

因为他和另外一位器修同时不参赛,当年的斩金刀,不过是二流比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