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默然里,只听得雨点猛烈的砸落下来。    若是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毕竟带兵的人,便是死也要站着死,马革裹尸才是荣耀。    所以,一开始听闻邹淮的死讯之后,他也只是感叹了一会。可是现在,这样的真相,却让他心中猛警--若是自己,又将如何!    陆渊迟疑的一瞬,脚下的山石猛的震动起来,若闷雷滚滚而至,不觉惊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斥候一身泥泥水水连滚带爬了过来:“将,将,将军……”    陆渊满心烦恼:“慌什么慌什么!”    “是!”斥候擦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道:“南军袭营!”    陆渊皱皱眉,眸中一寒,掉头便往山下去,他本来是要等待时机,待到宇文恪粮绝再一鼓作气,可是现在看来,皇帝明显的是杀鸡儆猴,若是这里再没有一场像样的胜利,他就会是下一个邹淮!    这个念头,让他在倏然之间不寒而栗!    山脚下,已经是一场混战!刀戟沙哑的交织,锐利的刀锋刺穿身体,雨和血混合在一起,在冰冷的夜里,飞溅,绽开,落下,妖娆如虹。    宇文恪忽然令人强攻,打乱了陆渊防守的步调,一时间,最外围的防线被冲的七零八落,节节而退。    陆渊踏上那一地血污的时候,看到眼前已经有了败的苗头,顿时睚眦尽裂,一剑横贯,将个败下来的校尉胸口穿透,当下栽倒在地上,血喷了他一脸,他一手揪过一参将:“给我听着,只许进不许退,只许赢不许输!”    一脸的血污,令他的神情戾气骇人,连最亲信的手下都惊的呆了。    这里陆渊,一跃上马,当先便冲了上去,剑光横卷而过,带起一片血色:“都给我上,后退者,杀无赦!”    麾下的校尉仓皇退了会子,此时已经稳住了阵脚,加上自家将军一马当先,便也开始反击。    而此时,对面的南军的营帐中,宇文恪在不远处静静的观战,一身精铁铠甲反耀着冷冽的光,他微微抬头,同时半空一道同样眩冷的光猛然的腾空而起,凄厉的扯碎夜幕,将他轮廓分明的侧容照的雪亮,然后一瞬间便悄无声息的陨落,那方向正是在积云山的另一端。    宇文恪看到陆渊那一身黑甲拼力厮杀,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抬,向后弯了一下:“后撤。”    血战仍在继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陆渊手下的兵将自然也有伤亡。    不过,在陆渊看来,这样的伤亡是值得的!    眼前的对手似乎是被完全压制住了,一退在退,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杀戮已经令他红了眼,亦无暇分辨其他,只知道,这一战,已经是殊死一搏,他输不起。    一个南军士兵被他从马上枭断头颅,更多的血腥喷在他的身上脸上,剑尖都在滴血,血随着雨水的冲刷在脚下汇聚。    “将军,南军弃营而溃。”参将来报。    陆渊微微眯眸,犹自不信,拍马踏营,环顾一圈之后,赫然发现眼前已经是一座空营,辎重粮草已经全部丢弃,看来走的很急,可是,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十五年前的宇文恪,一己之力独闯敌营,射穿敌将头颅,一时间名扬四海。所以,陆渊还是很期待有一日,可以和这位吴王殿下一较高下。    这样一个人,如何能在撤离之后,连把火都放!    这时候,一个手下却忽然开口道破天机:“陆将军,不对!”    “什么不对!”陆渊道。    “这里根本不像是几万人住过的地方!”    陆渊微微吃了一惊,身上已经被冷雨浇透,寒冷让他略微清醒了一些,几万人的兵马住过的地方,就算是仓皇撤走也该留下些痕迹,而现在……    电光火石间,陆渊已经大喊起来:“不对,后撤!”    可是,这个时候,再要掉头已经无路,身后数里外的积云山,忽然杀声彻起,若半空中降落的闷雷滚动而至。    浑身浴血的校尉跌跌撞撞的跑来:“将军不好了,积云山北麓的峭壁有人攻了上来!”    “什么!”陆渊狠狠的倒抽了口冷气,还来不及反应,南军一色的精铁战甲忽然倒冲而来,前锋本是见对方溃退而松懈,这时候,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冲的散开,战局顷刻扭转。    陆渊握剑的手猛然颤抖起来,无论如何,他没有料到宇文恪会用这样的计策,居然佯退,再派人奇袭后崖,做成前后夹击的合围之势,现在的他,竟然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想到这里,他眸中现出凶狠的光:“不准慌,突围--”    一声令下之后,便拨马向东夺路而逃,谁想拼杀片刻,却被一路兵马给截住,一个冰冷的声音,如雷声炸开在耳畔:“想走,没那么容易!”    展昶飞马横刀而出:“陆渊,你的死期到了!”    陆渊冷笑一下,微微打量一下来人,就知道不是吴王:“怎么,你们在面前冲锋陷阵,你们的殿下却缩在后面安逸不成!”    展昶嗤之以鼻:“相见我殿下,你还不配!不过,若你肯降,就能见到吴王殿下了!”    陆渊哼了一声:“妄想!”    一剑刺来,剑势极猛。展昶本是宇文恪手下的死士之首,从容接招,二人自马上来来回回十几个回合,不见胜负。    陆渊深知此刻拖的越久,再要脱身就难了,可是,那展昶剑法极其精湛,绝不是普通的将领一类,路数颇有江湖高手之风,不觉暗暗吃惊。    展昶和一众将士,步步紧逼,将陆渊逼在了西北方向,这里完全是一个死角,西面的路是死路,那是一片瘴林连着沼泽。    陆渊正当绝望之时,身后,一道冰冷的箭光穿透黑夜而来,他听到箭声时,下意识的侧了侧身,却发现那只箭根本不是对着他来的,而是对这展昶来的,心下不解,却抓紧机会向西北角蹿去。    展昶察觉杀机,在马上低伏了一下身体,手中剑扬,将弩箭击落,而就这一个空里,暗中冷箭接连射来,而这箭极快,一般的弩箭根本达不到这样的近乎齐发的速度。依照展昶的身手轻功,仍然躲不开,噗的一声,一支弩箭刺透甲胄,楔入臂上,温热的血流了出来,而那根本无从捕捉位置的弩箭却在源源不断的射来,眼见得已经躲不过去,一道黑影凌略而至,重甲丝毫无碍于他精湛的轻功。    剑声呼啸,展眼的功夫便已经将暗处射来的冷箭击落,宇文恪稳稳落下身来,将剑回鞘。    可是密发的箭雨已经成功的掩护了陆渊等离开。    展昶懊丧的下马:“殿下,立刻令人去追!前面是瘴林沼泽,他们一定走不远的。”    这一阵箭雨冲溃了他们大好的优势,伤亡颇重。    宇文恪止住他,看一眼展昶的伤,皱皱眉:“先撤回去。”    “是!”    陆渊也已经意识道有人暗中伏兵助他,既然这人是从西面而来,西面也就必有通路。    可是,那阵箭雨之后,奇怪的弩箭同着伏兵一同消失无踪,再回头已经是不可能。陆渊点了一下身后的人马,这一仗损失颇重,还紧紧跟随的还不到万人,而且丢盔弃甲,如惊弓之鸟。    而眼前这道瘴林沼泽,一旦涉足,就算是过的去,这点人马恐怕也是所剩无几。但是既然后退也是无路,只有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想着陆渊,一咬牙,朗声喝道:“点起人马,入林!”    这一仗,宇文恪带兵大获全胜,几乎吞掉了陆渊所部的大部分兵马,陆渊带着残兵慌不择路的逃向沼林深处,万余人生死不明。    过了积云山,向西二百里,便是鄂州、荆南,宇文恪令人就地扎营休憩了。    毕竟这一仗,他也损耗颇大,休憩之中,他一直在研究的是那突然而发的弩箭。    这弩箭,非寻常之物,这支埋伏在林中的奇兵,究竟是什么来头。    事情,似乎很快就有了眉目,东面送来的兵报中称,他分兵出来的三万兵马在靳县附近,被来历不明的人马咬住。    宇文祯现在手里除了京畿附近番上宿卫,难道还有其他的兵马可以调动。    宇文恪思忖着,从帅帐出来,却见展昶吊着一只手臂,在空地里勒令手下的小校试弩箭。    展昶前番受伤,经过随行的军医紧急医治之后,也已无大碍,只是金创怕裂,宇文恪也就不令他随侍,可是这人也是天生的闲不住,且对非但不能保护主子,中箭还要主子来救的这一节深以为耻,更兼对上次那弩箭心存怀疑,便令人找来了军中常用的各种弯弓圆弓,长弩短弩,逐个试验,越看,眉头就皱的越紧:“不对,不对!”    “不够快!”    闻声,展昶急忙回头:“殿下!”    宇文恪已经看了多时,见展昶完全不得章法,便接过一个小校手中的弩箭,对着远处的草靶射了过去,速度果然是快了很多:“如何?”    展昶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若是如此,他倒也还不至于那般狼狈。    “没错,确实不能及。”宇文恪说着,另取一弓,这一次搭了两根羽箭。    弓若满月,两只羽箭却是一只在先,一只略迟射了出去,先后射中靶心。    这一下展昶惊了一下:“就是如此!可是,这也就是殿下,若换个人,谁有这也的箭法。”    宇文恪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拍在他手里:“你所中的应该是连发的弩箭,一次开弓可发数箭,令人防不胜防!”    展昶仔细诧然道:“会有这种东西!”    宇文恪道:“这种弩箭不是大周所用,而是来自海外,我也是偶然从楚凇的一个孤本图考的抄本里看到的,那日看到才想起来还有这种东西。弩名连珠,若配以娴熟弩手,一弩能抵百人,以那日发弩的速度,至少应该十驾。”    展昶思忖道:“咱们和陆渊的人打了数个月,从来不见他们用这种弩箭,难道是另有人相助……是荆州还是金陵?”    “荆州若有异动,灏之一定会知会,现在看来,该是宇文祯所为。”宇文恪道:“看来,咱们洒出去的眼线还不够多,竟然放过了这么一只奇兵!”    “殿下!”正在这时斥候紧急来报:“前面的靳县发现兵马,正向我部推进,前锋离我斥候还有三十里。”    宇文恪眸色一锐:“是谁。”    “打出了陆字旗,约是三万。”    这一下,展昶脸色遽然而变:“这不可能,难道过了沼林,他们的人反倒是多了!”    宇文恪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心下了然:“我大概知道是谁了!好个障眼法!险些中了他的计--也罢,这样,才像是老四行事!”    展昶皱眉道:“不过三万人,其中还有一部分残兵,倒也强不到哪里。”    宇文恪看他一眼道:“若他们配了连珠弩呢!”    展昶生生的倒抽了口冷气:“殿下的意思是……”    宇文恪道:“这场恶战,才刚刚开始!”    抬手,又是一箭。这一箭,挟带着凌厉的风声,将靶心灌了个通透,扔下弓箭,宇文恪大步返回帅帐。    夜降,靳县城内灯火稀疏。风猎猎的鼓动着旌旗,陆渊神色冰冷,不见一丝情绪。    瘴疠密布的林沼是食人的炼狱,两天两夜的艰难跋涉,出的林中时,他的人已经是三去其一,可没想到,出得林来,已经有人等他。    这人的出现,令他吃了一惊。    “你不是已经……”    “我陛下的障眼法而已!”    来人,正是传言中已经被处死的邹淮。也正是这个旁人看来已经死去的人,才能不动声色的带着精锐的兵马南下。    皇帝的用心,不可谓不精明。邹淮带来的这支兵马,若是善加利用,至少可以拖住宇文恪,等蜀军一到便可以破竹之势,将南军拿下!    想到这里,陆渊的神情松了不少。邹淮拍马赶上来:“情形如何!”    陆渊道:“这位吴王殿下倒是很沉得住气!一丝动静也无,不过,吃过他一次亏了,不会再中他的计了。”    邹淮沉吟道:“不论如何,万事小心,我会带着人马从侧面接应,你大可放心!”    “多谢大哥!”陆渊拱手道。    邹淮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若是拿下,这战,我会向圣上给你请首功!”    陆渊笑了笑:“罢了,若不是大哥的人及时的神兵天降,我的人早已被啃的骨头都不剩!就算脱身,也死在了林沼之中,焉能活在这里和大哥说话!”    邹淮道:“你我不必说这些。事不宜迟,我带人先行,你在这里伏下,待子时一过,即便行动!”    陆渊拱手道:“大哥,那吴王鬼的很,还是要小心行事!”    “你也一样!”邹淮亦拱了拱手,然后打了手势,当先而去,身后兵马鱼贯跟随。    光线很弱,但仍能看到每个人的马上挂了一块模模糊糊的黑影。    陆渊皱了皱眉,也没有多想,按照邹淮事前的吩咐,按兵不动。    半天无月无星,陆渊约莫着时辰已经到了,邹淮的伏兵也应该已经就位,便令人擂起战鼓,大举攻营。    这时,南军营中人骤然而出,快马奔涌,地动山摇,且是铁甲金戈,军容整肃,恶战之后,能在这么短的几日内恢复过来,这吴王恪带兵果然有一手。    陆渊冷笑一下道:“宇文恪,你这逆贼,还不快快出营纳降,本将军饶你一命,总是躲在后面算什么!”    本营中有稀稀朗朗的笑声起来。    南军中有人朗声回到:“尔等与昏君助纣为虐,岂不万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吴王殿下,天潢贵胄,岂和你们答对,若要见吴王,先把我们这些人拿下!”    一马当先冲将上来,那陆渊冷笑一声黄口小儿,亦迎敌而上。那小将军真也不俗,银枪如花团锦簇一般,密不透风。陆渊心中暗暗一惊,这宇文恪身边,当真是藏龙卧虎,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将军便也这般厉害,当下也不敢怠慢。    而那小将军和他战了几回合之后,到底年轻便有些不支,眼见得陆渊的一剑力道十足的刺来,便有些躲不过去,正在这时,一匹藏青骏马快若闪电而至,一剑斜晃过来,精准的将陆渊的剑挑开,强大的力道震的他虎口都有些发麻。    陆渊一惊,定睛一看,马上的男子精铁铠甲,颀长孤傲,英朗贵气,冷眸华彩,不可逼视。    剑出鞘,杀气荡,只是一剑,便是霸气尽显。    这样的气宇,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    不觉,一句吴王便脱口而出。    ------题外话------    目测明日溶大可以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