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文冀捋冉望着黛玉,现在却只剩了欣赏,叹一声道:“王妃如此说,倒是让我惭愧了。枉我带了半辈子的兵,却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胸襟见识,待九泉之下见了如海老弟,还不定被他怎么笑话我。”    黛玉浅浅一笑:“话不是这么说,历来征战,一将功成,不论是将士还是寻常百姓,都无辜受累。想这次,若济城战事一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消说了,但只说,这济城内外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俱是不能免。而今卫伯伯施妙计,令这济城内外的百姓得以安定,不为战火荼毒,这番大义令人敬佩,便是这一方百姓也要念卫伯伯的恩德。所谓将者,还是要对百姓有仁爱慈悯之心,不妄添杀戮,方是真正的虎将。”    一番话分毫不言己,说的卫文冀脸上露出笑意:“罢了罢了,这件事再也休提。”说着看一眼卫若兰:“若兰,还不给王妃见礼,如海与我可是弟兄,论起来,还是你的姑姑。”    卫若兰早已知道黛玉劝降卫文冀的事情,对这位北静王妃早已有了几分好奇,此时听她几句话,便解了卫文冀心中的疙瘩,不觉更加佩服,可是听见自己爷爷这么一说,顿时脸色有些尴尬。    若论年纪,其实,卫若兰和黛玉相仿,无奈现在看来竟是足足差了一个辈分去。    这个,姑姑?    黛玉微微一笑,解围道:“这位是卫若兰卫公子吧,这次的事情,祁寒都和我说了,实在也是多累了,将门无犬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卫若兰思忖了一下道:“不敢当。王妃运筹帷幄固守燕都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今日又兵不血刃拿下山东,真当世之扫眉才子,这番气量胸襟,令男儿亦汗颜,愧不能及。”    黛玉道:“卫公子过奖。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力所能及,也只是如此而已。”顿了顿道:“不知卫伯伯和卫公子有何打算。”    卫文冀笑道:“老了老了,老头子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以后还是挂甲归田,闲散养老为是。”    卫若兰道:“爷爷只有我这一个孙儿,我自然要伺候爷爷了。”    卫文冀道:“也罢了,左右家里也只有咱们相依为命了。”    黛玉知此时令二人转为宇文恪所用却是不能,也不相强,只笑了笑道:“卫伯伯卫公子不必担心,金陵城中,王爷和吴王殿下都有些安排,卫府的家眷暂时要委屈一些,可终归无性命之忧,待大局落定,自能团聚。”    一句话,令卫文冀和卫若兰心头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倏然轻松,他们再没想到水溶的人会将这些细枝末节都考虑到,    卫文冀错愕一下,心中更加感激,屈膝欲跪道:“多谢王妃。”    黛玉连忙令紫鹃扶起:“伯伯快别如此,我到底是个晚辈,这样岂不是折煞我了。”    卫若兰这时一敛衣袂,就是一跪道:“既然如此,我替爷爷行一个礼。”说着重重的磕下头去:“若兰替卫家的一门老小,谢过林王妃!”    黛玉淡淡笑了一下:“不必谢我,这也都是王爷和殿下的安排。”    卫若兰愣了一下,眉睫低垂了下道:“既然如此,到时候,若兰会亲自向王爷和殿下道谢。”    黛玉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祁寒在旁听着,心中早已折服。王妃不过是几句话,卫氏一门便等于是欠了王爷和殿下一个天大的人情,到时候,吴王一旦即位,就算卫文冀年老致仕,卫若兰无论如何也要报这份情,而卫家在朝中,特别是一众武将之中威望颇高,待吴王即位之初,少不得要用到卫家的人脉,如今只让他记着而不求报,如卫若兰这样的人便是更不能忘,到时候自然有效力之处。若是王爷在,这也不失最好的办法。    整个山东的战局,随着济城兵不血刃的拿下而归于一,剩下的几座城县,便形同疥癣,在裴兆的强势兵力之下,守军不是望风而溃,便是干脆降了,再无转圜之力。本来祁寒欧阳是不答应的,一力主张王妃回燕都方为安稳。可是荆州的消息迟迟不至,黛玉虽然知道水溶之能,却也有些焦急,干脆也不回去了,只是留在了济城。眼下水溶手下这帮子已经是但王妃之命是从,哪里敢说个不字,但是王妃的安全却是顶顶要紧的,祁寒干脆令人将济城内的山东督府给腾了出来,略略的收拾了一下,请了黛玉住进去,内里安排了王府的侍卫,裴兆又择了一部分北军的校尉在外围驻跸,黛玉身边有紫鹃雪雁春纤,又有冰儿陪伴,倒也颇不寂寞。可是毕竟身子一天重过一天,这几日又劳碌,难免显得神思倦怠,所以欧阳也就比人更忙到十分去。    而济城拿下仅仅过了三天,南面终于有了消息,却不是自荆州而来,是来自于宇文恪麾下的南军。    积云山血战,吴王所部兵马损失惨重,被困在了积云山和白沙河之间。    那个陆渊果然也不是等闲,接连的几次,都是佯退疑兵,为的就是要对手轻敌松懈,然后再据有利地势,一鼓作气的反攻,积云山便是他择定的反攻之地。    积云山乃是岩石风化所成,山势变化,易守难攻,这样的天然的地理屏障,据险而守,陆渊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困住宇文恪的主力。    而更让人惊愕的是,潮汐之后,白沙河水流漫涨,已经淹没了附近的几座镇甸,百里如同汪洋。百姓流离,淹死无数,才知白沙河水文之变,都在陆渊的算计之中,他不顾百姓死活,拆毁了江北的堤围就是为了要截断宇文恪的退路。    而这样的时候,宇文恪为免激起民怨而令后方不稳,便只好分出兵力来安置百姓,这样一来,要应对陆渊便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若再困下去,恐怕就要失了先机。    “妈个巴子,个姓陆的,良心都喂狗了!”裴兆闻报便是大怒:“他居然为此平白害死恁多百姓的命,难道他没有老母妻儿么。”    祁寒从来对这些事不置评说,可是这一次,也不禁道:“虽说兵不厌诈,可这也太过份了,简直是阴险狠毒。”    黛玉嗟叹一声,思忖了片刻,却点了点头:“他这么做,虽然不义,却给了三哥机会,三哥正该如此,只是可怜那些无辜而亡的妇孺百姓。”    祁寒怔了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了,众所周知,陆渊是皇帝的亲信。陆渊此战,虽然有小胜,却是失尽民心了,而吴王殿下,却是要将他丢掉的民心笼过来。”    这件事传开来,民心向背便可见分晓。    “祁寒,何不令周遭乡县一并闻之?”    祁寒微笑,点了点头:“属下省得了,江南六道的百姓当很快都会知道。”想了想,又有些担心:“只是,民心是一方面,吴王殿下的援兵而今都被拖住,若不能及时解围,纵然能胜,亦要大为损耗,又无法按照约定之日,抵近荆州。”    裴兆也在紧皱着眉想这件事:“或者,我可以分兵南下……”    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赫连冰忽然出声:“不妥。从山东分兵南下,人少无用,人多又要快,却必然要过金陵,宇文祯必定会令人截住,若他再趁机进攻济城,山东才挣来的局面又要有变化,山东若是不稳,北王那里也会吃力。”    裴兆闻言哈哈一笑:“我说小公主你可真有两下子,这番话听着语气跟小诸葛有些仿佛咧。”    本来,裴兆这种带兵久了的人,总是将女人在军中视作洪水猛兽,他的军中向不准有女人在。    可在看了他们的王妃几番用谋已经服了,再加上领略过赫连冰的剑法骑术,又听见人说她如何在北疆力拒连他都一筹莫展的罗刹老毛子,一发欣赏,所以素日相见,也都是以都叶护称之,而这小公主三个字,也不过是逗趣而已。    若在往日,赫连冰一定发怒,可是这一次,她却平静的很,认认真真的看着面前的那张地图,时而拿手比量测算着图上的距离,再加上一身的大周男子的妆扮,更显的英姿飒爽,那神态,更似久经沙场的干练将军:“这陆渊,也很懂得带兵,是个帅才,难怪狗皇帝派了他去。”    裴兆见她不理,反倒是没趣起来,也就不再闲话。黛玉看着赫连冰的神情,心下了然,略一沉吟,忽然道:“祁寒,这陆渊和邹淮可是前科武举的同榜?”    祁寒点头道:“非但是同榜,还是同乡,只是,按照宇文祯的行事,这籍贯极有可能是伪造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二人一定是相交多年。”    黛玉点了点头,又向裴兆道:“裴将军,前番魏将军是否传信,令你放走邹淮!”    这两个问题听起来完全没有关系,裴兆怔了一下:“是有这话,大概是王爷的意思。”    “是灏之……”黛玉微微蹙眉,却又旋即舒展:“这邹淮一路南蹿,若是走的快的话,六七日也该回金陵了。”    祁寒目光闪了闪,立刻会意:“王妃见的是。依照宇文祯的性情,邹淮的亲兵尽墨,他却全身而退,心中一定会起了猜疑,到时候,那邹淮就算不被处死,却也会免去一切军职而后下狱,这件事若是,陆渊知道了……”    黛玉点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一下,裴兆也听明白了,笑道:“到底是王爷,这一招厉害,我等见不得,还是王妃了解王爷。只是,吴王殿下那里,还是应该派兵去接应一下,至少该有所助力。”    黛玉一笑,却瞥见赫连冰盯着地图眉心打结,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下了然:“这是自然的!只是裴将军离不开济城,至于其他人……”    赫连冰猛然转过脸来,小脸紧紧的绷着,嘴唇微动,斩钉截铁道:“我去!”    黛玉微笑,轻轻点头:“事不宜迟!”    那份体谅体贴,令赫连冰心中感动,握住她的手道:“玉姐姐,可是你这里怎么办……”    黛玉淡笑道:“有裴大将军坐镇济城,自然无虞,你大可放心就是。”微微一压声音,在赫连冰耳畔道:“去帮帮他,替他分担一些。”    赫连冰闻言,俏丽的面上,隐隐泛起一丝薄绯,眸中却闪动着期待,还有担忧。    赫连冰带了跟随自己的亲随,另向裴兆借了三千精锐,星夜驰骋,一路南下。    此时,千里之外的积云山下的积源县。经过数日的苦战,已经化作血腥的屠场。而这之后,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偶有叫阵,宇文恪亦令人严守不出,可是却分出兵力,照顾周遭城县的百姓,一时吴王之贤,遍及州县府道。    那边,陆渊据山势而守,将宇文恪的人马合围,后路早已为洪水所断,进退两难,而陆渊也不令人强攻,只是拖着,拖着等到这部分人马奄奄一息的时候,再一鼓作气的吃掉。    雨仍在不断的下,白沙河的水势仍在不断的涨,任谁看着,此处也是名符其实的绝地。    情势一触即发,而南军营中,却是一片沉寂,没有骚乱,没有不安,每个人每一日,都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枕戈而待那暴风骤雨中的转机。    空气里堆积着潮闷和压抑,风送来淡淡的血腥,似有如无,却又触手可及。    宇文恪静静的站在临时垒成的堤坝边缘,眼前是浩浩荡荡的浊水,一望无际。    英朗的面容如刀削斧刻,深邃的不可度测的眸子仍旧是华彩逼人,虽然有几分清减,却无碍于他举手投足间的高贵霸烈。    战机,已经很近了,压迫在了眉睫间。    山东无可争辩的大捷,占尽了先机,局面已经打开,那宇文祯再怎么想要扭转,也是无力回天。    “殿下!”展昶疾步走来:“邹淮死了!”    并不意外,宇文恪只是眯了眯眸,淡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按照咱们线报,应该是三日前,在金陵城外被逼自尽的。”展昶冷峻的脸上绷出一丝嘲笑道:“临死时大喊自己跟错了主子!可是宇文祯瞒下了这个消息,只令人说他是战死的。”    “这人也是个将才,死的冤枉。”宇文恪摇了摇头:“可惜老四疑心太重,一而再而三的自毁长城。邹淮一死,他还用谁去。”    “殿下道的是。”展昶道:“不过,邹淮一死……”    “死的正是时候。”宇文恪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对面得到消息恐怕不确--不妨让他们知道真相!”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冷淡的令人生寒。    “是!”展昶凝眉一忖,便已经明白过来:“殿下认为,对面会降?”    宇文恪瞥他一眼:“动动脑子再说话,降什么,陆渊这样的人根本不会降,但能让他犹豫一下,便得尽先机--灏之在荆州,可有消息?”    “奇怪的就在这里,北王到了荆州之后,若石沉大海,音信全无。”展昶也觉得不解:“魏子谦他们也按兵不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宇文恪嘴角微微一扯:“定海神针在那里,急什么。按原定计划,过了今夜之后,便转道荆州!”    展昶犹豫了一下道:“殿下,万一……”    “万一什么?”宇文恪道:“不会有万一,荆州有北王在,本殿放心的很。”    “是!”展昶目光闪了闪,却露出一个微笑来,大概,这就是那个皇帝和主子的不同,该信谁不信谁,信什么不信什么,主子心里都是一清二楚,判断惊人。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只有细密的雨丝缠成了浓浊的雾霭,冰冷的雨滴打在身上裂肤生寒。    陆渊一身铠甲,静静的立在半山的高坡上,对面的营中,牛角灯的光线十分微茫,根本看不清虚实,只能看见,大约能容的下四万人的营帐,还有造饭用的炊具。    而他的手下,却多过对方两万,还有蜀军的援兵,连夜急行赶来。想着,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冷笑,成大事者,焉能有妇人之仁,这一次的吴王,不就是毁在了这里。    那些许几个百姓,如同草芥般的人,有什么可救的?居然还分出兵力来,本来还有三分胜算,现在大概也就剩下了一分还不到。    他正在想着,有手下的偏将喘吁吁的走来,神色有几分惊慌:“将军!”    “什么事这么慌张。”陆渊有些不悦。    偏将压低了声音:“将军,京里传来消息了。”    陆渊微微挑了挑眉,有些惋惜道:“是邹淮吧,我已经知道了,十几年至交,他长行,我居然不得为他浇奠。”    偏将神色沮丧:“将军,刚刚得到的消息,邹将军不是死在阵前。”    陆渊怔了下:“快说!”    “邹淮将军他……溃逃回京,被逼无奈,城外自刎。”    陆渊一愕,眸中若裂:“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偏将道:“邹将军临行前留了一句话,说跟错了主子!”    陆渊倒抽了一口冷气,眸中微红,握拳道:“没想到,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