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府接到旨意忐忑揣测了半天。皇帝召韩子赟进京, 诏令上写的是“携眷归京”。

宣平侯不解,韩子赟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宣平侯从上次奉诏进京后,回来就对这个一直表现平庸的儿子看重了许多, 一来圣上有言,圣上说他可堪任用, 那就是圣谕;二来长子已经死了,他只剩下两个儿子,哪能再不重视这个藏拙的三儿子。

所以这之后, 宣平侯就正式让韩子赟在军中担任了军职,放手让他锻炼才干。这一两年皇帝强硬, 加上北庭王年迈, 各大部族蠢蠢欲动, 眼睛盯在自己国内,西北边关竟是难得的比较安定,韩子赟一时竟没什么能够立功表现的机会。

可越是这样看似毫无理由的情况下,皇帝突然召他回京, 还明示他携眷进京, 越让人摸不清深浅。

韩子赟觉得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皇帝要收回西北兵权, 或者对宣平侯府有了猜忌。

手握军权的武将要有直系家人留在京城, 一般是父母和嫡子,这几乎是很多上位者的惯有手段。比如宣平侯当初接掌西北兵权,韩子赟的祖母和母亲宣平侯夫人就一直住在京城, 他们三兄弟才得以跟着父亲奔赴边关。

如今祖母老夫人已经过世,宣平侯夫人带着几个妾室、两名年纪小的庶女留在京城, 圣上是不是觉得分量轻了, 才让他回京。

韩子赟回房后就跟夫人叶毓商量, 圣旨肯定是不能违抗的,但眼下摸不清皇帝究竟用意何在,不如就让他先走,既然是圣上召见,他快马加鞭回京也是理由充分,派人护送叶毓和一双儿女随后进京,中间有个回旋余地,这样妻子儿女路上也能从容些,少吃些辛苦。

二十几天后,韩子赟只身带了几个随扈,快马赶到了京城,至紫宸殿外求见。

谢澹听到禀报还真意外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得等上几个月呢。绥州路途遥远,即便轻车良马,这来的也太快了。谢澹放下手中的折子,叫人宣他进来。

韩子赟还是第一次面圣,进来后大礼参拜,谢澹先问了问西北军情和北庭局势,公事完了问道:“朕没料到你来得这样快,家眷可也到了?”

韩子赟忙躬身道:“回陛下,微臣听闻圣上召见,怕耽误朝廷公事,快马加鞭先赶来的,微臣的家眷子女行动缓慢,拖挈累赘,微臣就让他们随后赶来。”

谢澹哪能看不破他那点小心思,一听说他的夫人还没到呢,顿时便对韩子赟没了兴致,打发他先回府去歇着。

韩子赟一看,越发笃定皇帝这是要扣着他在京中当个人质了,不禁心头发苦,寻思着他刚有了点雄心壮志,想要施展一下手脚,如今却要困在京城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家人一起慢慢走,路上还能多个照顾,韩子赟不禁又开始牵挂还在半路的妻子儿女。

* * *

秋风起,蟹脚肥,自从府中来了一个鲁地的名厨,叶初就喜欢上了这道“赛螃蟹”。

这道菜的主料是小黄鱼,用刀细细刮下鱼肉,剁碎,加入生的咸蛋黄和鸡蛋、瑶柱、葱姜黄酒等辅料翻炒而成。炒出来装进白瓷盘中,颜色金黄,十分好看。

叶初不吃蟹,赛螃蟹能不能塞过螃蟹不知道,反正口感嫩滑,味道鲜美至极。她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

后来有一回休沐,经过许太医准许,谢澹大发慈悲让厨房做了两只蟹,给她剥了两条蟹腿尝尝,似乎也没多么美味,于是叶初便没了兴致,又把筷子转回那盘赛螃蟹了。

吃饱了就去园子里遛马,顺便消食散步。不出谢澹所料,这匹小马驹果然让叶初养成了狗儿。她每天遛马,拿草料喂它,还给它吃苹果和胡萝卜。如今小马都不用牵着了,叶初在前边走,那马驹就蹦来跳去跟在她身后,随走不离左右,跑远了喊一声就回来。

谢澹打趣她,好好一匹小马,愣是让她养得比一只狗儿都乖。

小姑娘整天追着马驹跑,饭吃的多了些,加上太医们长期以来的精心调理,小脸开始多了些红扑扑的颜色,虽然还是瘦得像根小葱,可身子确实康健了不少,入秋也没那么容易闹病了。

马驹不是天生就让人骑的,也要经过训练,等叶初遛了会儿累了,马夫便把小马牵到一边,开始训练小马骑乘。

这时内侍来禀,谢澹便跟叶初说,他去前头处理些事情,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

“哥哥你去忙吧,我要再玩一会儿。”叶初道。小马已经开始训练了,她想骑上去试试。

谢澹便嘱咐几句,抬步去前院。他在前院正厅坐下,侍卫便带着卫沉和一个青碧色衣裙的女子进来。两人进到屋里行礼参拜,那女子赫然竟是后宫中的卫妃娘娘卫临波。

卫临波今日扮做宫女出宫,是要到铁甲卫这里私下辨认一个犯人,认了人,回禀了皇帝,谢澹便问起上回她被下毒的事情。刘妃十之八|九就是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或者被人设了套。

可正主是谁,如今还没法确定。

卫沉道:“臣以为刘妃认罪的事必有蹊跷。铁甲卫的人查得很清楚,起码表面上看,刘妃借着身边宦官出宫的机会,指使他把毒药藏在发髻里偷偷夹带进宫。可当日刘妃身边的人应该没有机会下手,至今也没弄清楚那毒到底是怎么下进去的。”

“毒是我自己下的。”卫临波道。

此言一出,卫沉顿时一脸黑线。倒是谢澹眸光微垂没做反应,应当是早知道了。

卫临波说:“不是我瞧不起咱们那位淑妃娘娘,能滴水不漏把自己摘出去,楚从婵不像有这个心计。我先察觉到身边宫女被买通,偷偷弄了药进来,肯定是要给我下毒。只有一日捉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我便抢先在中秋宫宴上给自己下了毒,先把水搅浑,借机让铁甲卫进到后宫盘查。”

卫临波在中秋宫宴上当场中毒,在场的不止后宫嫔妃,参宴的宗亲和外命妇也都在场,事情这么一张扬,便不好捂在后宫让宫正司来查。皇帝震怒,铁甲卫奉旨彻查,差不多就能把后宫的一些人盘查梳理一遍。

结果就查到刘妃身上了。并且刘妃居然还认了!

谢澹垂眸听完,吩咐道:“以后尽量不要闹出这么大动静,一招鲜就罢了。你们先退下吧。”

卫沉和卫临波便行礼告退,两人一前一后从正厅出来,打算从跨院出去,到隔壁铁甲卫的一处院子。结果从里侧的角门一脚迈进跨院,卫沉脸色一变,转脸就想退回去。

卫临波跟在他身后不明所以,被他猛一转身差点撞上,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把,抱怨道:“卫大人,你怎么走路呢!”

卫临波说话间便看见院子里还有人,好些个年轻鲜亮的女子,再仔细观察,几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围住一个鹅黄襦裙、娇美纤弱的少女,那少女拿着胡萝卜正在喂一匹小马驹。

她这一出声,院里的叶初也扭头看了过来。叶初在园里玩了会儿回来,听说哥哥去了前头客厅,便特意多走几步路往前头来,先把小马送回来了。

冷不丁看见生人,叶初抿着小嘴眸光清凌凌扫过来,一个见过的高大黑衣男子,被哥哥骂作夯货的那个,还有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叶初对那个夯货没有好印象,巴不得他赶紧走开,可对那个貌美的女子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女子真好看!

他们家哪来的这么好看的女子?

“属下见过姑娘。”卫沉进不敢进、退不能退,硬着头皮躬身施礼,解释道,“属下实在不知姑娘在这里,冲撞姑娘,请姑娘恕罪。”

卫临波压根不知道皇帝还藏了个妹妹,更不知道叶初这么个人,见卫沉如此毕恭毕敬甚至有几分惶恐地行礼,一时完全猜不到这少女的身份,什么人能让卫国公府世子、铁甲卫指挥使卫大人这般恭敬啊。

心念转动之间,卫临波也恭谨地福身行了个礼:“小女子见过姑娘,姑娘万福金安。”

面对一个好看且友善的女子,叶初也双手搭在腰间微微一福,甜甜软软微笑道:“姐姐万福金安。”

卫沉:“……”

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哪里得罪这位小主子了。

丫鬟们也摸不着头脑,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二人是什么人,她们宅子里怎么会有生人出现。叶菱倒是认得卫沉,可一下子又不知能说什么。

一时场面正有些尴尬,谢澹迈步进来,见此情景顿时眉峰不悦地微微一蹙,淡声道:“你们两个怎么还没走?”

“属下这就要走,属下告退。”卫沉赶紧一揖,匆匆退出几步,赶紧从通向外边的侧门出去了。卫临波不明所以,本能地福了一福也跟着卫沉出去。

从跨院外墙匆匆拐进铁甲卫的小院,卫沉虚虚松了口气,立刻就叫人安排下去,以后派两名侍卫在这道门值守。

从前那位小主子只在内宅,深宅大院,重重院落,她脚步都不会踏出前院的,所以这道门平常除了皇帝自己,就只有他和几个铁甲卫将领走得多,侍卫们知道规矩又不会进后宅,根本不需要值守。

可他这已经是第二回 在西跨院这个小院碰上小主子了。看看皇帝那个脸色,绝不能再有第三回了。

进了铁甲卫的地方,卫临波忍不住小声问道:“卫大人,刚才那位女子是谁呀?她……”

“你还敢问!”卫沉懊恼说道,“别问了。”

卫临波笑眯眯道:“问问也不行?人家刚才还叫我姐姐呢。”

卫沉:“……”

“这位姑娘真是太好看了,卫大人就悄悄透露一下呗。”

卫沉一转身,悻悻说道:“透露什么透露!总之你记住,那位小主子金尊玉贵,惹了皇帝你也千万不能惹她!”

要知道他是皇帝从小的伴读,平常跟皇帝比别的臣子要随和,随意说笑几句都是有的。可牵扯上这位小主子不一样啊,他是“外男”,皇帝那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尤其这位小主子似乎还不太待见他。

跨院里,谢澹也冷着脸吩咐叶菱:“去告诉常顺,以后安排个婆子在这道角门守着,姑娘若是来玩就叫其他人回避,免得有人过来冲撞了姑娘。”

刚进来时谢澹当真有些慌,若是卫沉和卫临波一时不慎说了什么,而且卫临波压根不知道这宅子里的事情,若是他们说错了什么,尤其卫临波的身份还是他的“妃子”……叫他怎么跟小姑娘解释!

“没事的,我统共也没来过几回。”叶初娇憨地笑道,“哥哥,刚才那个好看的姐姐是谁呀,是我们家的客人吗?”

“不是,是我的属下。”谢澹道。

“侍卫也有女子吗,她长得可真好看。”

“侍卫之中也有几个女卫。”谢澹笑,捏了捏她的脸颊说,“还是我们家安安好看。”

“哥哥,你又逗人家!”叶初鼓着小脸抗议,捉住谢澹的衣袖晃呀晃,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慢慢悠悠往后宅走。

一路上叶初却还在想着,哥哥手下居然有好看的女子哎,也不知道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若是他将来娶个嫂子……

叶初摇摇头,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很难想象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介入她和哥哥之间,成为他最亲近的人。

“哥哥,你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嫂子?”她歪着脑袋,慢慢悠悠问道。

“?”谢澹问,“又怎么了?”

“我要个温柔好看的。不要凶的。”小姑娘自顾自说道。

谢澹好笑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姑娘眸光清澈,有些不解地反问道,“谁不喜欢温柔好看的呀,难道你喜欢丑的,凶的?她要是欺负我怎么办?你自己说过的,她会欺负我,会整天霸着你,到时候我想见着你一回都难。那我怎么办?”

“……”谢澹默了默,这一套可不都是他以前哄她玩说的。

半晌,他捏了捏她的脸,无奈地噙笑道,“你呀你!”

该说她长大了,还是嫌她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