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传太医, 莫说他们宅子里,打从谢澹登基以来也是头一回。常顺一着急,带着两个侍卫亲自跑了一趟, 愣是没等许远志衣裳穿整齐,就把人给提溜来了。

许远志的住处就在这条巷子, 是以人被拽到叶宅大门口了,夹袄上的衣带还没系整齐。

皇帝年轻力壮,许远志本能地就以为是叶初有什么不适, 提着药箱直奔后宅,进了主院的垂花门, 却被叶菱带去了谢澹院里。

谢澹站在书案后又在练字, 只是好端端的小楷却写得有些杂乱, 正写着瞥见许远志进来,谢澹索性丢下了笔,从书案后走了过来。

“陛下圣安。”许远志定定神,躬身施礼。

“免礼。”谢澹走到小几旁坐下, 略一思忖, 便直截了当问道,“许远志, 若是一个人受了极大的惊吓, 忘了许多事情,之后会不会自己恢复记忆?”

“陛下,惊吓失忆……”许远志想了一下答道, “所谓恐则气下,惊则气乱, 常人在受到极度惊吓刺激之后, 确是会出现记忆错乱、失忆, 需要收惊安神,一般来说,在身心缓解之后应当能自行恢复。不过病症因人而异,臣需要知道具体病情。”

谢澹沉吟,却追问道:“你遇到过的?”

“遇到过。”许远志便说起一个病患,是一个老妇人,夜间一开门竟从门环上抓到一条大蛇,吓得当时大叫昏了过去,之后就有些疯癫癔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求了鬼神吃了药也不见起色,数月之后却逐渐的自行好了,也恢复了记忆。

“能够自行恢复?”

许远志道:“也不一定,有的数天、数月就能恢复,也有的人从此遗忘了,无法恢复。病在脑中,玄之又玄,微臣见识浅薄,也不敢断言。”

他迟疑了一下,拱手问道:“陛下,臣是否可以问问,病人是谁,具体是何种情形,未必治疗就能好,不过药石针灸可能有助于病情恢复。”

“朕宁愿她,从此以后全都忘了。”谢澹无声轻叹,沉吟片刻,却说道:“顺其自然吧,先让朕想想。”

眼前她每日里过得快快活活,他惟愿她从此无忧无虑,为什么非要去想起那些?

许远志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猜测,若是旁人,皇帝也不会半夜召他过来。

许远志迟疑片刻,终究是壮着胆子道:“陛下,恕臣直言,身为医者,需要全面掌握病人的病史,用药才能多一层衡量顾忌,若是不知病史,混淆诊断,只怕造成延误,酿出差错。”

谢澹纠结再三,仍是说道:“姑娘幼年时受过惊吓,高烧不退病了好一阵子,之后就忘了儿时的记忆。最近她却梦见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许远志忙问:“姑娘可是想起来了?”

“倒也没有,她只当是梦罢了。”谢澹顿了顿说道,“她那时年纪小,本来也不太记事,大约不会再想起来的了。兴许是朕自寻烦恼。”

“是,臣明白了。”许远志只得说道。

既然说是惊吓,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皇帝没让他施治,许远志便也只能做到心中有数。

“你明日再来给姑娘请个平安脉,她夜间多梦,也可以用些安神的药。”

“是。”

许远志躬身告退,叶菱也跟着退下,送许远志出去。谢澹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笔来,换了张宣纸继续练字。

他努力静下心神,却压不住那股烦躁。

卫沉晚间问他,什么时候告诉姑娘她的身世,谢澹不是没想过。毕竟,她都十三岁了,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瞒她一辈子。

只是她还那么小,刚回到他的羽翼下,让他可以尽情地宠一宠、疼一疼。

所以身份身世之类的,谢澹原本也没有那么急。如果非要让她去想起那些恐惧的记忆,那他宁愿,一辈子她当哥哥好了。

反正天下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他要的,无非是她平安喜乐。

谢澹这一晚直到夜深才睡,翌日便任性地起床气,早朝时间心安理得地放了朝臣们鸽子。

内侍来禀了两遍,见皇帝没有动身的意思,眼见着早朝时间该到了,便问道:“陛下,是否让人去告知陈公公一声,今日早朝暂停?”

“不必,谁说暂停了?”

小内侍赶紧告罪,心说那您倒是去呀,往常可也没见您这样。结果谢澹起了床,却又先传了早膳。

皇帝不至,文武百官没得到准信,也不敢散,也不能回朝房坐着等,就只能规规矩矩分两队站在宣----/依一y?华/政殿门前候着。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巳时中了,远远看见天子仪仗从紫宸殿方向来了。

朝臣们一个个站了这半天,深秋的清晨天已经冷了,早朝前怕出恭又不敢吃饭喝水,有些比较虚的文臣都快要撑不住了。

谢澹坐在步辇上却只是心中一哂,这些人一个个位高权重,食君之禄,太阳下晒晒满肚子的阴私又何妨。

这么一来,文武百官也都乏了,巴不得赶紧退朝歇歇,便是有几个想长篇大论的人也没了力气,今日殿选,皇帝选秀的大好日子,原本应该是一个闹哄哄的多事早朝,竟短短一刻之后就结束了。

谢澹回到紫宸殿,便主动打发人去告诉太皇太后,皇帝龙体欠安,今日就不过去了。

太皇太后有些难以置信,看看殿内一列列环肥燕瘦的贵女,问道:“皇帝今儿是怎么了?”

“陛下说头疼,怕是这几日国事操劳累的,早朝都耽误了呢。”陈连江躬身道,“陛下说了,殿选自有太皇太后做主,民间嫁娶都由长辈做主,选秀这等大事,他自然是听您的。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说,前朝后宫一体,承恩侯和卫国公两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太皇太后脸色不禁有些微妙。承恩侯正是她的娘家楚家,皇帝倒是专门点了出来,虽说对于太皇太后来说,楚从婵进宫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她无论如何都会让楚从婵进宫的,可皇帝却专门这么点了一下,却又带上了卫国公。

卫国公是朝中重臣,其子卫沉又是皇帝的亲信、铁甲卫指挥使。卫国公没有适龄的女儿,送了三房的一个嫡女卫临波参选。

卫国公府作为世宗皇帝的心腹近臣,之前被延始帝流放岭南,谢澹登基后才召了回来。太皇太后一时拿不准谢澹是要提携卫国公府,还是当真看上了那女子,但是皇帝既然明说了,那就只能按他说的办。

太皇太后点头道:“哀家知道了。你且回去给皇帝传个太医,龙体要紧。”

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选秀,太皇太后主持选秀,按部就班地选出了五位贵女。

下午申时礼部给谢澹呈上名录,楚从婵和卫临波果然在列,剩下三个谢澹看后问了问,几乎都在他预料之内,明里暗里也都是太皇太后一系的人。

隔日谢澹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便完全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允了五名秀女的位份。楚从婵封了正二品淑妃,剩下四个包括卫临波就都是从二品妃,没有专门赐封号,就以姓氏称呼。

毕竟都是朝中重臣之女,位份低了也不好看。只是这么一来,楚从婵就赫然成了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朝中一时暗流涌动,私下里纷纷揣测皇帝碍于太皇太后,是不是当真有意立楚家女为后了。

楚从婵很是得意了一下,傍晚前册封下来,皇帝的赏赐也到了,完全是按照宫中惯例办事,楚从婵的赏赐稍高一些,其余四人就都一样,不偏不倚。

新进宫的妃子们一个个掩不住雀跃,精心准备,等着皇帝传召侍寝。

然而一连多天,皇帝就像忘了他还有一堆嫔妃似的,一步也没踏进后宫里来。

又因为早有旨意,嫔妃无诏不能踏出后宫,更别说去到御前了,嫔妃们也没别的法子见到圣驾。

除了过节,皇帝隔几日会来太皇太后宫里请安,可也不一定,国事一忙,也可能打发陈公公代为问安。几位嫔妃刚进宫时的欢欣鼓舞渐渐就不对了,倒是太皇太后宫里热闹了不少,妃子们每日都齐齐活活地去给太皇太后问安尽孝。

* * *

前一个休沐日下了点小雨,惹得叶初很是失望,又等到下一个休沐日,秋高气爽,晴空无云,谢澹便信守承诺,带着叶初去庄子上玩。

到了庄子先去主院安顿,给叶夫人上了香,一行人便去柿子林。

果然是秋霜一打,柿子便格外红艳,树上叶子都落光了,枝头缀满红彤彤的柿子,远远望去,整片林子灿若红云,衬着萧条的秋色,却越发的意趣盎然了。

庄户们知道主家要来,早早地就在林中铺了红毡,摆放了桌椅板凳、茶点果子,把庄子出产的瓜果蔬菜、鸡鸭鹅兔都端上来。莫庄头忙里忙外,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庄子上收成不错,尤其是主家宽待他们,谢澹买下这个庄子,原本也不是为了收成赚钱,今秋就只象征性让庄子里交了些土产瓜果,只管这么养着。庄户们日子过得宽松,也知道感恩,好不容易盼到主家来了,便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一起送上来,生怕哪里不周到,惹了主家不高兴。

柿子林是在一片向阳的坡地,秋阳高照,脚下的野草都枯黄了,加上一层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颇有野趣,叶初一到这里就喜欢上了,拉着谢澹在林子里散步转悠。

叶初攀着低一些的枝条,挑挑拣拣地摘柿子,问道:“哥哥,这么多柿子,是要做柿饼吗?”

“是的,等做好了,让人给你送去。”

谢澹伸手压低一根枝条,让她摘下一个大圆柿,笑道,“庄子里知道你要来,就留着没摘,不然这时候都已经采摘了,摘下来削皮做成柿饼,冬日里你才能吃到。”

“回头我要自己亲手做一些。”叶初放下小篮子,抬头望着树上挑选大的柿子,口中问道,“哥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比我懂,你以前做过柿饼吗?”

“以前看人家做过。那个时候你还很小。”

叶初只顾仰头去看树上,脚下没站稳,趔趄了一下,谢澹一把扶住她,笑着嗔道:“你稳着点儿,又没人跟你抢,摔个跟头就好看了。”

叶初攀着他的胳膊站稳,好奇问道:“哥哥,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你小时候……”谢澹顿了顿,想了个最贴切的词儿,“特别可爱,也特别懒,一看见我就只会张着手说‘抱抱’,自己都不肯走路的。”

“有吗,你才懒呢。”叶初想象了一下,自己哈哈笑起来,指着一棵树上问,“哥哥,那个柿子怎么不一样,好大呀。”

“那是磨盘柿子,你篮子里这几个是圆柿。”谢澹看看那棵树,她够不着,便说,“我给你摘一个?”

“不要,我要自己摘。”叶初转头看看远处铺着红毡的地方,指着说,“你去帮我拿个高点儿的凳子来。”

“这棵树这么高,搭个凳子你也够不着啊,万一再摔着。”谢澹从容蹲下来说道,“过来,哥哥扛你。”

叶初二话没说,拢起裙子熟练地骑到他脖子上,谢澹两手抬高扶好她,稳稳当当站起身,这个高度可足够高了,要摘哪个摘哪个。

侍卫们都在外围,庄户们怕冲撞贵人,也都被莫庄头打发远远的,叶菱和叶初带着几个丫鬟守在林边,瞧见这情形默默对视一眼。

叶菱守礼地转脸向外了,叶茴则暗暗给叶初竖了个大拇指:

阿初厉害,敢骑在皇帝头上的也就你了。

叶茴这会儿看着满树的柿子着急,那么大一片林子,皇帝就只带着姑娘进去玩了,她也想玩啊,她也想摘柿子!

“等会儿陛下和姑娘去歇息了,你帮我看着点儿,我要去摘一大篮子做柿饼。” 叶茴小声跟叶菱嘀咕道。叶菱没搭理她。

莫庄头说还杀了两只羊,等谢澹和叶初玩够了,拎着一篮柿子回来,莫庄头便上前来问他们是要吃烤全羊,还是涮羊肉锅子。

叶初好奇问道:“烤全羊是整只羊吗,那能烤熟吗?”

莫庄头忙解释道:“回姑娘,保证烤得熟,咱们庄上有北地草原呆过的人,他们别说烤一整只羊,牛都敢烤的,他们拿手得很。”

叶初刚想说话,谢澹却抢先说道:“羊肉锅子吧。”

“??”叶初扭头看他。

谢澹笑着哄她:“烤全羊烟熏火燎的,女孩儿家都不爱吃那个,还是羊肉锅子好。常顺已经去看过了,好大的锅子呢,比你洗脸的铜盆还大一圈。”

叶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怎么烤一整只羊。谢澹又哄道:“乖,我们安安这样干净漂亮的女孩儿家,咱不吃那样糙不拉几的东西。你要是想吃,叫他们切成羊肉片给你烤上几串,弄得精细些。”

烤羊这样的东西顶多给她尝尝,哪敢让她多吃。再说一整只羊拿上来烤,血呼啦嗤的,他不想让她看见。

“行,那好吧。”

叶初点点头,琢磨着哥哥说不好吃,那肯定就是不好吃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下人们忙忙碌碌,先抬了两道朱漆大屏风来在她身后围了半圈,很快就有两个婆子抬上来一口那么大的黄铜锅子,烧起了银炭,把带骨炖的羊汤倒进去。桌上除了几大盘切得薄薄的羊肉片,琳琳琅琅又摆上一二十样新鲜的果蔬配菜。

在田野林间吃锅子,对于叶初来说还是头一回,天蓝蓝云白白,红彤彤的柿子林,便觉得锅子里涮出来的食物也别有一种野趣了。

新鲜宰杀的羔羊肉十分鲜美,只是叶初羊肉吃不了多少,几样青绿新鲜的蔬菜倒是喜欢,嫩生生的小白菜放在羊汤里略略一烫就夹出来,别烫得老了,蘸一点调了芝麻的香菇酱,竟是格外的爽口好吃。

于是谢澹便忙着帮她烫青菜,娇嫩的小白菜、柔软的茼蒿、翠绿的小油菜,还有煮熟的秋萝卜和南瓜吸足了羊汤,十分软烂入味。等她吃的差不多了,谢澹便开始进攻桌上两大盘羊肉片。

叶初捏了一颗葡萄送进嘴里去腻,重又拿起筷子,忙着给谢澹涮羊肉。

小姑娘有的是耐心和精细,小手慢慢悠悠夹起肉片放进去,随着翻滚起伏的羊汤来回涮上三两下,看着熟了,再慢悠悠送进谢澹盘里。

于是谢澹也就按她的节奏慢悠悠吃的精细些,还喝了一点酒。叶初少有看到他喝酒,就在旁边好奇,谢澹便叫人送来了庄子里春日自酿的青梅酒,说好只能给她尝尝,不能多喝。

两人没留人在近前伺候,谢澹便拿了个牛眼睛大的琉璃小酒盅,给她倒了半盅,叶初小小口抿了抿,不像谢澹杯子里的桂酒酒香四溢,这青梅酒甜津津的,似乎跟她平日里喝的果子露也没什么两样。

喝完半杯还想要,谢澹不给了,说小孩子不能多喝,惹得叶初撇着嘴看他。

美酒佳肴,秋色怡人,两人聊了会儿瓜果蔬菜和粮食,结果叶初不知怎么就提起了皇帝选秀的事情,她问谢澹,皇帝选美人选出来了没有?

“你怎么还没忘了这茬儿。”谢澹看看她,见小姑娘捏着紫莹莹的葡萄玩,不像是有心要问什么的样子,大约就是无聊的吧。

谢澹便笑道:“像是已经选出来了,你没听说?”

“谁跟我说呀,我院里的人又不出门,问她们也不知道。”

倒也是,她院子里的丫鬟仆妇自从进了这宅子,应该就没有出去过,再说就算有人知道,有何氏的事情在前,谁敢跟她说呀。

“选出来了,殿选的日子十几天前就过去了。”谢澹道。

“好看吗?”

“我怎么知道,皇帝选的美人都住在后宫里呢,皇宫规矩大,我平日就在御前,又不去后宫。”

叶初遗憾了一下,她一直想知道满天下选出来的美人是个什么样呢,得有多好看。

她啧了一声好奇问道:“那你要是去后宫会怎么样?你就去偷偷看看。”

谢澹瞥了她一眼,右手自顾自夹菜,左手伸掌做了个手势:“私会宫嫔,砍头。”

“……”叶初缩了缩脖子,妈呀,这么严重。这皇帝也太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