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无休沐, 谢澹一早照常上朝。等他下了朝回到紫宸殿,内侍们忙呈上早膳,并送上来一盘花糕。

陈连江躬身笑道:“陛下, 今儿重阳节,太皇太后命楚六姑娘送了重阳花糕来, 说是楚六姑娘亲手做的,请您尝尝。太皇太后叫问问您,今儿可要去她那边过节。”

谢澹张开双手让内侍给他换下衮服, 闻言淡淡问道:“怎么,朕的御膳房这是连花糕也吃不起了?”

陈连江顿时头皮一紧, 慌忙告罪, 赶紧叫人换上御膳房的重阳花糕。

谢澹没再言语, 换了件衣裳,随意用过膳,就回正殿去处理政事。

这边陈连江打发个内侍出了门,对等在殿外的楚六把皇帝的意思说了, 重阳节也算不得什么大节, 陛下今天政务忙抽不开身,就不过去了。

那内侍说:“请楚姑娘跟太皇太后回禀, 陛下今日实在政事繁忙, 奴婢瞧着,早朝时似乎又动了怒,刚召了几位重臣和铁甲卫统领进来。”

楚六回到慈宁宫, 忍不住心中有些忿忿。她虽然行六,却是楚家正经的长房长支嫡孙女, 心中自恃身份还有些傲气。楚六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也有些日子了, 后宫无诏不得踏出后宫一步, 她却可以借着太皇太后的名头往御前跑。只是她往紫宸殿送了几次羹汤点心,却没见到过皇帝一回,殿门都没进去过。

楚六郁郁回到慈宁宫,同太皇太后禀了这事儿,忍不住抱怨道:“祖姑母,皇帝表哥是不是也太不给面子了,我亲自给他送了几回汤了,他都没让我进去。”

太皇太后道:“那是皇帝。你这是在宫里,也得收收性子了。”

“可是祖姑母您知不知道,陛下似乎经常往宫外跑。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宫外养了人了,或者就是在宫外有心上人了。”

“荒唐!”太皇太后停下手里的念珠,呵斥道,“那是皇帝,大周的天子,他要真看上哪个女子,立刻接进宫来就是了,你听说过哪个皇帝还用养外室的?”

“可是陛下真的经常私下出宫。”楚六较真道,“姑祖母,您真的不知道?御前的人嘴太紧了,父亲也没打听到确切,宫门没有记档,可紫宸殿外围确实有人看见皇帝经常骑马出去,可见他都是私下出宫,他是皇帝,整个皇宫都是他的,却还要私底下偷偷出宫,您说能去干什么了?”

楚六越说越觉得有理,笃定道,“怕只怕那女子不是什么良家出身,陛下怕遭人诟病,才要养做外室。若是心上人,那这个女子,必然也出身不高,上不得台面。”

太皇太后道:“越说越荒唐了。他是皇帝,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我是有证据的。”楚六急忙争辩道,“一个多月前,江南进贡了三匹织金妆花罗,姑祖母您知道的,宫中如今又没有高位嫔妃,没有皇后,那料子又是年轻女孩儿家穿的,我寻思京城里能有这体面的,我怎么也得算一个了,所以前阵子我借着您的名义去尚功局要一匹,她们竟然说都被陛下留下了。可一直也没听说陛下赏给哪家府里。”

“所以他八成,就是给了宫外的女人了。这阵子各府的诗会、赏花宴我也留意了,就没有哪家贵女穿那料子,那女子看来连世家高门的赏花宴都去不得,必然是出身不高。”

“婵儿,慎言!”

太皇太后一声呵斥,皱眉道:“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即便是哀家这慈宁宫,也不是能随便说话的。你赶紧告诉你父亲,皇帝强势,动辄要砍要杀的,朝中现在谁家不是谨小慎微,他还敢窥探帝踪,把手伸到御前去,这要是被人拿住了可是大罪!”

“祖姑母……”楚六小声强辩道,“都知道窥探御前是大罪,可也都心知肚明,朝中各家,谁家能不留意宫里。我回头会告诉父亲谨慎些的。”

“算了,哀家回头还是召你祖父进宫,好好提醒他一下。这话你也敢乱说,皇帝出宫的事儿我多少也知道一点,他也没偷偷摸摸背着人。他去城东一带,那是铁甲卫在宫外的一处营地,若不然皇帝哪里敢时常出去。铁甲卫是什么人,那就是皇帝杀人的刀,苍蝇蚊子都得离他们远些,叫你父亲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太皇太后缓了缓,说道:“几匹衣料罢了,皇帝对这些一向不太过问,可能就是随口处置了,往库房里一扔就算了,宫里又不缺稀罕东西。”

楚六嘀咕道:“可是上次头一回见面,陛下赏赐见面礼,陈公公就打发人随便送了两匹缎子来。他若是重视,正好赶上那个时候,我还以为送来的会是织金妆花罗呢。我要是得到那料子,就足够压京中贵女一头了。”

“够了!就为了个织金妆花罗,就让你折腾了这么一大圈?!”

太皇太后重重放下茶盏,有些头疼地扶额道,“婵儿,你是楚家长房嫡孙女,你祖父还指望你进宫博个前程、能庇佑家族呢,现在楚家有哀家护着,若是你们不争气,一旦哀家哪天不在了,楚家就该没落了。可你看看你这样子,整天只想着掐尖出头、衣裳首饰,真真是被宠坏了。哀家现在怀疑,到底该不该让你进宫!”

这话说的就重了,楚六脸色一白,低头半晌开始呐呐认错。

太皇太后叹气。作为家中长房嫡出的幺女,楚六一向纵容娇惯些,可她现在又没有更好的人选,总不指望把家中庶女或者旁支的女儿推上后位。

楚六的嫡亲姐姐、楚家二姑娘才是家族从小作为后妃培养出来的,原本是跟延始帝的二皇子定的亲,如今就只能送进尼庵。

楚家的女儿们虽然不少,可嫁的嫁,定亲的定亲,该联姻的早就安排了,结果呢,谢澹横空杀出夺回皇位,楚家一时竟没了合适的女儿。

叶宅,楚六心心念念的织金妆花罗被做成了一条襕裙,叶初穿了一次,不喜欢,嫌太花哨了。她更喜欢那些干净明媚的纯色,她的衣裳便是刺绣,也是不那么显眼的颜色花样。

做裙子用掉了一匹,于是剩下的两匹就被遗忘在库房里。

谢澹日头偏西时回来的,一进院门,便看到叶初穿了件葱绿的琵琶袖上襦,配杏白长裙,嫩黄的裙头和裙带,远看着恰似一棵小白菜。此刻小白菜正叉着小蛮腰,撅着小嘴巴,跟廊檐下的鹦鹉瞪眼睛。

“呦呵,干什么这是?”谢澹忍笑。

“哥哥,你回来啦。”

小姑娘高兴地转过身来,紧接着便听那鹦鹉连声叫道:“哥哥,哥哥。”

“你还叫!”叶初皱着小鼻子告状,“哥哥,这只鹦鹉太讨厌了,它一整天都在叫哥哥、哥哥。”

“唔,它跟谁学的?”谢澹调侃的语气道,“为什么要一直叫哥哥?”

叶初有些不好意思了,窘着小脸道:“又不是它哥哥,让它一直叫一直叫,聒噪。”她说着,忽然小腰一扭,脑袋一歪,捏着嗓子甜甜地叫了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叫的九曲十八弯,掺了蜜糖似的,叫的人骨头都发酥。谢澹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忙憋笑答应:“哎!”

果然架上鹦鹉也叫:“哥哥,哥哥……”

“看见了吗,是我哥哥,我叫他答应,你叫一声看他答应吗?”

鹦鹉还在蹦来跳去的连声叫:“哥哥,哥哥……”

谢澹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他当然不敢答应这只鸟,一面笑不可抑,一面拉着她进屋,故意向丫鬟们说道:“你们还不快去教训教训那只鸟,胆子肥了啊,居然敢跟你家姑娘顶嘴。”

屋里丫鬟们也都低头憋笑,一个小丫鬟跑出去,很快廊檐下就她教着鹦鹉学说话:“姑娘,姑娘……”

“哥哥,你今天怎么回来的早?”

“这不是重阳节吗。花糕吃了没?”

“吃了,早晨梳头还戴了茱萸和一朵金**呢,可惜你没看见。”叶初问,“你戴没戴?”

“你哥头上也插一朵金**?”谢澹笑,示意她看腰间装了茱萸的香囊,晨间内侍给他系上的。

他就着丫鬟捧来的水盆洗了手,拿帕子擦干净,才握着她的小手去塌上坐着,一边说道:“趁着我在家,等会儿叫许远志来一趟。”

外头风有些大,谢澹不敢放她出去,便陪她在屋里玩了会儿投壶,一边讨论着晚膳吃什么,叶初捏着箭杆想了半天,说想吃个软软的、滋润的丸子汤。

没多会儿,丫鬟来报许太医到了。许远志这回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一个李太医来,知道叶初不喜生人,忽然见一个陌生的太医她又要别扭,谢澹便特意陪在家里,叫两人今日来了。

相比许远志这个熟客,李太医是头一回来,虽然来之前已经心中有数了,可自从进了这宅子就开始紧张,进了院子更是不敢乱看,就规规矩矩地低头跟在许远志后边。

结果一进正堂,偷眼瞧见谢澹一身月白锦袍,居然还眉眼含笑在那儿投壶,李太医着实吃了一惊,慌忙低下了头。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冷情冷性,喜怒莫辨,朝堂上杀人杖毙也只是淡淡地蹙眉厌烦一下,一贯的漠然。可眼前这位,清风霁月一般,倒像是哪家清贵温润的公子哥儿。

得亏许远志提前给他做了提点,没叫他失态。两人进来忙躬身揖礼,口称:“卑职见过叶大人,见过叶大姑娘。”

“免礼。”谢澹接过叶初手中的箭杆放到一边,带她去塌上坐下,跟她解释道,“这位李太医擅长滋补膏方,许太医特意向我推荐过的,所以我就拜托了他来给你看看。”

他虽然登基了,太医院却也不尽然都是信得过的人,好在这一年下来也掌握得差不多了。许远志现在又当了院判,有皇帝撑腰,自然也就能渐渐把控太医院,任用一些忠心可靠的人手。

许远志可也不是没有私心,叶宅这边至关重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皇帝要杀人的,多几个人帮他一起参量着总是好的。

叶初忙笑着道谢:“多亏许太医,我自己觉着好了许多了,无非是体弱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我哥哥这不放心、那不放心的,劳烦两位太医了。”

两位太医忙说不敢当,李太医进来之后就没敢抬头,眼睛只盯着暗红织银色祥云纹的地衣线毯,耳边听着少女软软甜甜、慢慢悠悠的声音,不禁满心好奇,又不敢抬头去看。终于到把脉的时候,才借着望闻问切,大着胆子端详了一下,心里又是一惊。

两人把完脉商量了一下,许太医便拱手向谢澹说道:“姑娘初夏以来一直吃的是调脾胃、升心阳的药,眼见大有起色。如今秋冬时节,卑职二人商量着,用些养身滋补的膏方更好。”

谢澹道:“春夏好将养,秋冬就不同了,她往年每到秋冬总不叫人放心,还容易咳嗽,可有防备的法子?”

李太医说可以多用些润喉清肺的羹汤药膳,再添一个雪梨膏。谢澹问了忌口之类,便叫他们去开方,几样膏方还要等李太医亲手制作了送来。

入口之物诸多禁忌,何况是给贵人吃的,所以为表见证,许远志主动说他会跟李太医一起制作膏方,到时候二人一起送来。

“嗯,那就都拜托你二人了。”

谢澹一句客气,两人便知趣地起身告退,叶初忙叫春江代为送客。

直到出了外院,离叶宅的大门远了,李太医才虚虚地抹了把汗,小声向许远志感慨道:“怪不得能得陛下如此宠爱,这般娇弱美丽的女子,当真是……”

他本想说我见犹怜,话到嘴边觉得僭越了,那可是皇帝的人,忙改了个词道,“当真是惊为天人。”

许远志比他知道的内情多得多,只笑道:“绝色美人世间总是不缺的,可不见得人人都有这个福分。姑娘是胎里弱,总得要慢慢调养,陛下舍不得她经年累月地喝苦药,才特意寻了你来。所以你即便是做膏方,药效当然重要,口味上也务必多用些心思。”

李太医忙拱手称是。许远志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如今也算是陛下的心腹了,刚入太医院半年就有这重用,大好的前程,往后使尽浑身本事,可千万把这位小主子照看好了。”

晚膳厨房送了两道丸子汤来,一道鸡汤氽鱼丸,加了茶树菇,汤色清亮,味道鲜美醇厚,一道素一些的,豆腐丸子汤,加了切得细细的白菜,豆腐的香味炸得恰恰好。

只是小姑娘今儿口味也不知怎么的,喜欢鸡汤氽鱼丸里头的汤,却又吃中了素汤里的豆腐丸子。

谢澹知道她其实喜欢菌菇的味道,比如汤里头放的茶树菇。茶树菇和鸡汤、鱼丸炖在一起,汤水就格外鲜香入味,泡发的茶树菇有嚼头,这么一来鱼丸反倒显得寡淡了。

谢澹索性就叫厨房送一碟新炸的豆腐丸子来,热油刚炸出来的豆腐香,外皮咬上去还酥脆带响,泡上鱼丸里的汤,再挑几根茶树菇进去,牛眼睛大的丸子小姑娘吃了四个,还喝了两小碗汤。

看着吃了不少,其实就哄个肚子水饱。谢澹无奈叫丫鬟:“去告诉厨房一声,晚上给姑娘送个宵夜来,萝卜之类好克化的。”

叶初其实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主要因为睡得早,脾胃弱,怕她睡前吃东西积了食。倒是谢澹有吃宵夜的习惯,他这个二十出头年纪,正当体力好、食量大的时候,加上经常要处理政事,睡得晚,也就该饿了。

于是晚膳后谢澹索性带她去他的书房,一张大书案,她读书习字,他就在旁边看几份奏议文章,小姑娘习以为常,对他手里那些枯燥无趣的文章也没甚兴趣。

戌时过后,厨房比往常早一些把两人的夜宵送了来,一道萝卜蒸糕,还配了小碟香菇酱和桂圆红枣茶,一看就是给叶初预备的,谢澹的则是一碗拆骨牛肉汤和几样卤味、点心。

两人也没再换地方,谢澹把他面前的书册纸张稍稍挪到一旁,让人把餐食放在书案上。

时间长了,跟前伺候的人都极有眼色,放下托盘便悄声退了下去,只留下两人独处。

谢澹这顿夜宵比往常早了足有一个时辰,也不太饿,便拿起托盘上温热的湿帕子擦净了手,先夹了萝卜糕喂她,叶初便放下毛笔认真吃东西。

这萝卜糕是用白萝卜丝,掺了瘦肉末、青菜碎和香菇碎,加入鸡蛋和少许醒发的面糊蒸熟的,切块摆成菱形花样。这种搭配若是摊成饼用铁锅热油煎出来会更香,但是夜宵吃油腻了,厨房就按叶初的口味改成蒸的,蘸酱料吃,白萝卜丝的口感便会格外鲜香柔软。

叶初一面吃着,一面无聊拿起他刚才看的几页纸看了看,似乎是一篇阐述什么吏治的文章。

她随口问道:“哥哥,你是侍卫统领,不是个武官吗?怎么动不动还要看这些绕来绕去的文章。”

“武官也要看得懂朝廷的公牍不是吗。”谢澹从容道。

他看着她,心里不禁莞尔,小姑娘实在很好忽悠,而捉弄她、忽悠她又很好玩。他觉得哪天就算他把折子拿回来批了,只要跟她说他这个侍卫统领该看的、皇帝让他批的,也能忽悠过去。

太可爱了,反正他说什么她都信。

谢澹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思,实在是她可爱的让人想抱一抱,他放下筷子,一条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小姑娘丝毫也不觉得哪里不妥,还自觉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跟他对面,坐在他膝头,背靠着桌案,坦然等着他喂。谢澹怕她后背抵着桌子太硬了,左手便下意识地环住她,隔在她和桌子边缘,右手夹起一块萝卜蒸糕,蘸了酱料喂她。

从小喂她吃饭,他这些动作极为熟练,有时候为了哄她多吃几口,还得端碗追着喂。

秋风拂过窗格,烛台上几支大烛把书房照得明亮温暖,烛光下,一个喂的心无旁骛,一个吃的专心致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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