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多事春天。

1975年冬,中央好像又出了修正主义、走资派,全国形势直转而下,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席卷全国。上有修正主义、走资派的黑头子,下面必有修正主义、走资派的黑柱子、黑爪子。中央出一个,下面就有一大帮,就像秋后的红芋蔓提起来一大串。

这次运动来得快,走势猛,夏政委觉得不好把握,去找孙场长商量,每次运动来了,来来去去整的都是那几个人,批来批去,都是些老问题,没有新内容。夏政委说:“运动来了,不一定都要揪出几个人批斗一下,平时该说的问题要说到,像老刀这人就不规矩,理发捞外快,挣钱不交公,还有调戏妇女的行为,还搞什么按摩,职工反映很大。”

孙场长脸上变了色,“老刀的事不算啥事,理发就是要在头上脸七摸揣,啥叫调戏妇女,谁嫌摸不去好了,我看先把食堂的大头收拾一下。”

“没听说他有啥问题。”

“谁有多少问题!有问题,没问题敲打他一下,运动来了,我们得找几个活靶子给运动鸣锣开道,你就知道这场里没有右倾、想复辟翻案的人物,况且这次运动……”

“随便整一个人不好。”

孙场长瞪他一眼说:“那就把老驴头抓出来。”

“回回都整他,有啥效果。”

“老黑是该收拾了,但我不想动他,我要等他自投罗网的那一天,老枪行不行?”

“我们不能再乱整人了!我们这次不能再乱整一个人。”他不能眼看着他再乱搞下去,他要维护党的劳改政策的严肃性和正确性。

孙场长突然一惊,没有吭声,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夏政委走了,他感到很恐惧,就又想起按摩的事,莫非夏政委知道了,让他看见了?还是听谁说了?是老刀?他不敢,他没有那个胆量。小白菜?更不会,这女人满身的骚气,一天不见他就骚的猴急,恨不得让你天天陪着她。

难道还有人去那里按摩?他去了理发店,老刀见了他,从肩上取下毛巾,拍打着座椅说:“忙啥呢?几天连人影也见不着?”

孙场长严肃的说:“老刀,我问你!除了我,在这里你还给谁按摩过?”

老刀眼一眨说:“谁还有福气享受这受活事。”

“你老实说,不然我这次饶不了你,夏政委已点了你的名,要整你。”

老刀心里明白,他要是说了,他才饶不了他呢,这是场里的理发店,不是给你孙大山一人开的,给你能按摩,为啥不能给别人按摩?但他不能说。他问:“他整我干啥?”

“来运动了。”

“又来了。”

“这次运动是二次化大革命,非剥你一层皮不可。”

老刀一哆嗦,“我咋咧?”老刀哭丧着脸问。

“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这里还给谁按摩过?”

“没有,我给谁按摩?他又不是场长。”

“一个没有?”孙场长厉声吼道。

老刀颤栗地说:“有一个。”

“谁?”

“妞妞。”

“那狗!”“你再没有给谁按摩过?”

“没有,真没有。”

“怪了!”孙场长心里乱了,莫非他要给我寻事?他骂道:“你小子以后给我干事把门窗闭上,你一定是让人家看见了。”

“知道你在这里谁敢看。”

孙场长把窗帘拉上又合上说“出鬼了,这窗帘拉上封得跟窑一样。”他对老刀又说:“你以后给场里家属理发也少骚情,惹下事你自己担着。”

老刀说:“你不管我了?”

孙场长躺下说:“我不管你,你他妈的早没命了。”

老刀没好气地说:“今儿有事么?”

“没有,交给你了,你愿意咋整就咋整。”

老刀洗了手,喝了水,他知道孙场长好几天没舒服了,他今要好好侍候他一下。他说:“我告诉你,我这按摩手法,是我先人传下的,真正是滋阳补肾的,你想想,这段时间咋样?保险比以前厉害。”

孙场长眯眼一会儿说:“是那么回事。”他想起和小云的那天晚上……

老刀说:“就你还骂人,我这是何苦呢?”

孙场长舒坦着身子说:“我记着你,我不记着你,你早完蛋了。”

老刀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才用我的祖传秘法呢,天底下谁能享受到我这手法。”老刀的话软,手比话更软,孙场长就迷了神儿。

孙场长走出店门,身子发软,浑身没一点力气,这跟他妈的吃鸦片差不多,还上瘾呢?他躺在那里就不想起来,真想躺上一年半载让老刀给他揉搓。

他要上班去,走到革命饭店门口,他不由自主地想进去,看见黑狗那双眼就没了勇气,他不想再惹麻烦。运动来了,真惹出个事不好收拾,他回到办公室,夏政委在这里等候着他,他心里很不悦,夏政委说:“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看政委那严肃劲儿,莫非出了什么事?刚才又让他看见了?这老东西长着千里眼不成,咳!我大白天跑那干啥去了?真是糊涂!

去就去了,不就是理个发吗?按摩一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拉着窗帘,关上门也好解释,这么冷的天,屋里没个取暖的炉子,冷得很吗,怕啥呢?他等着政委发问。他真后悔,当初要让他和老场长一起走多好,留下这个祸根,整天给我找事。

夏政委说:“我和你谈点小事。”

“你说,我听着。”孙场长很不耐烦地说。

“我给你提个意见。”

“知道。”

“也没啥大事,我说了你要注意点,不要让职工指咱的脊梁骨。”

孙场长欲发火又压下,“你把话说明白,到底是啥事?”

“有人说……”

“我按摩了”孙场长气愤地说。

“不,你和小云……”

“放屁!谁说的?我操他八辈子祖宗,我有病呢,谁不知道!”他又说:“老子在部队就因这事倒霉,十几年过去又是这事。”

“我也没说你有没有,我只是说你要注意点。”

“我注意啥呢?他们咋不说我和小白菜?”

“……”

“我和小白菜才有呢。”

夏政委很严肃地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告诉你,做人难,你是一个党员,党员干部!”

“还有啥话,你把话讲完。”

夏政委气愤地说:“我们党对犯人的政策,不是你这一套,它既有威慑性,又有教育性,不是一棍子可以打出来的。”

“我知道你是看不惯我们这种做法的,你对新生事物,新生革命力量总是看不惯的,你总想回到革前的老路上去,你总想用你的老经验老传统来管理这个场子,这也是一种斗争。你明白这次运动的目的、任务吗?我不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给我卖关子,这次运动是二次化革命,就是要整你们这些想翻案,一心想复辟资本主义的当权派。犯人在你跟前告我的状,这恰恰说明我做对了,你站在他们的一边给我找茬子想整我,你以为时机到了,前一阵到处要整顿,你也要整顿了,你是在做梦。虽说你是一个解放干部,实际上你思想一直没有解放,你一直没有放弃你过去的立场、观点,你一直在寻找时机翻案、复辟,你是一个死心塌地的走资派,我早就发现你跟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不揪你出来,是想看看你离革命的队伍能走多远。”

夏政委站起说:“我只告诉你,我是在维护党的劳改政策的正确性,我再告诉你,那是群众反映,不是反映到我这里,而是上面……”说罢他愤愤地走出办公室。

“还真有这人?”孙场长坐不住了,他想到自己一手经营控制的这个地盘开始摇摆了。

孙场长气过之后,冷静的考虑了一个个可疑的人,他想不通,他和小云的事外人怎么知道?那天晚上只有他和小云,连个老鼠也没见,出鬼了不成?

他想到了黑狗,对!黑狗,那天晚上他从化验室出来,黑狗那双贼眼影子似的跟着他,留下这老贼,迟早是个祸害。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小白菜的事,却从来不吭声,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只是没有机会罢了。他想如果自己没有权利了,不能控制这场子他一定会打死自己,他会用那菜刀一块一块地割了自己的肉。他想到这里拍案而起,当天晚上,革命饭店传出了狼哭鬼嚎的叫声,小白菜听见叫声跑过来,发现前台的黑狗躺在地上,双手捂眼在地上打滚儿。她上去扶他,被黑狗慌乱中一胳膊打翻,小白菜爬起来,又去抱他,不知他伤在哪里,后房的客人和厨师服务员跑过来,厨师抱住黑狗,黑狗捂住双眼只是嚎叫,人们拉开他的双手,见他的双眼红肿,把他抬进了卫生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