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就像这毒日一样,稍不留神就会酿成大祸。

他知道俊强为他而死,他知道俊强吃了他的肉一定会死的,他就让他吃了。

他割自己的肉让他吃,也不会放弃慧。他十几岁上山当土匪,三十多岁被政府镇压,他没有家没有女人,他为了慧可以舍弃生命谁能理解一个坐了二十多年牢房,没有爱过女人,又不被女人爱的痛苦?他们从未体验过,他们把女人从不当女人,从来不知珍惜自己的女人,不知如何去爱她。

他为了每天能见到慧一面,甘愿给俊强当长工,忍受他无休止的辱骂。他想,只要天天能见到她,他给人做牛做马都可以。

憨二一鞭一鞭抽着他,他眼睛被血水模糊了,他不恨他,他们打了他,解了恨,又会让他和慧在一起,就像俊强要吃他的肉一样,吃了他的肉就不恨他了,心里就平衡了。

他知道俊强要死,不知他死的这么快。他想去见慧,不知她这时已哭成了什么样,他心里乞求着憨二:“打吧,赶快打,打完了我就去看慧。”

能行家嘴里叼着烟袋,在旁边指点着,“整!往死里整……你还足个工人阶级呢,你夺人妻,杀人夫算是罪大恶极咧,这回不送你回场里在这就整死你。”

憨二鞭子雨点般的抽打着他,能行家问:“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该!”

“该不该挨整?”

“该!”

他不反抗,他希望憨二的鞭子再狠一点,再猛一点,憨二的鞭子却越来越没力气了。

山里雾重,有雾就阴,使人觉得闷得慌,有一种压抑之感。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进村里,竞无人发现,他们碰见一位老者喊:“老乡!”

老者同首一惊,见是军人,他不知是哪个道上的军人,解放前他出山扛粮,当兵的就叫他老乡,这二十多年来没人叫了,乍一听怪怪地。

老者木呆地看着他俩,他问:“老黑在这村里?”

“咋?”

“我们是老黑单位的,来了解一下情况。”

“他,捆着呢。”他给他们指着看。

村里人发现了他俩,像发现了两个稀奇的怪物,跟着他们跑前跑后的看,他们知道是场里来看老黑的,就有人跑去告诉能行家老书记。能行家看见他俩,甚是惊奇,十几年前他见过当兵的,威风的很,看人家也是小伙子,长得多体统,再看村里的小伙,一个个像叫花子抄手弯腰,像得了黄疸病一样面色蜡黄。

他叫人悄悄给老黑松了绑,他不知来人的底细,怕他们看见不高兴,他接待穿制服吃公粮的人觉得很荣耀,他俩被能行家引到大队部办公室,能行家用袖头擦了凳面,让他俩坐下。

他们说了来历,确是为老黑而来,“老黑是我们场的人,我们想了解一些他在村里的表现。”

能行家说:“还好,还好。”

“我们场长不放心,让我们来看看,没啥事我们就走了。”

能行家嗫嚅着说:“不瞒你说……老黑不是个东西!现在后院里押着。”

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说话,又把老黑捆在了树上,“真的?”他俩喜出望外,激动的朝外看。

能行家有些怕说:“我们不懂法,都是些土办法,一生气就不知咋办呀,你们来就交给你们。”

“出去看看。”他俩大步走出去,拐进院子里。老黑被捆在一棵槐树上。

老黑看见他俩,变成了一头发怒的豹子,“老子没有杀人!你把老子杀了,老子也不怕!”

有人要给老黑松绑,他们说:“甭松,让我们带回去。”老黑听见腿就发软,阵恶喊。

孙场长咧着嘴在办公室门口笑,他为自己能准确预见老黑的命运而激动。“你们这些货,我把你们看得透透的。”

老黑黑脸铁青,他想冲上前一头撞死孙大山,两个管教抓着他使他无法脱身,他骂:“孙大山!老子栽到你手里,任你杀任你剐,谁眨一眼是孙子!”

孙场长说:“甭急!死是很容易的,你要判刑就是二进宫了,我先得把你的案情搞清楚,我得按法律程序办事。”

他竟料事如神了,前天碰见老黑,见他霜打了的蔫,他想这小子是不是在外边惹下了啥麻烦,派人一了解,果然有事。

老黑被捆来两个管教押着,孙场长问:“你说咋办?今还有啥话要说?”他像抓了个永不服输的对手,有意的在嘲弄他。“我敢说,我今放了你,你还会来,只是会比这一次下场更惨。你们这些人脑瓜咋想的,我还不知道,这叫狗改不了吃屎。我为了你,还是把你圈起来好。”

“你放了我。”

“你想我会吗?”

“你放了我,你敢不敢放我?”

“我放了你,怕你下次真掉了脑袋。”

“你放了我……”他仿佛在乞求。

孙场长想,他在村里到底怎么样?还不清楚。有人说那死者是喝药而死,老黑没在现场,有人说是他杀了他,不管怎么样,人总是死了,山里人不会放过他的,把他原送回去,让山里人去整治,不打死他也会让他脱一层皮,借机会再了解一下情况,如果事实准确,整死他只是个时间问题。

孙场长说:“我放了你。”

老黑转身走了,管教追上去,呵喊声向山上飘去。

望着远去的老黑,孙场长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土匪,干了土匪所干的事,就这样为赌一口气把他放了?面对他的却不是韩阎王,而是土匪老黑,他觉得很扫兴。二十多年来,他依然羡慕抢杀仇人韩阎王的那帮土匪,那土匪头子一定像梁山上的英雄,他杀了韩阎王又卷包了他的全部家产,可惜他没有追上,目睹一下那英雄的尊容。

老黑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土匪脾性,和自己一样的倔,若是当土匪,两人在一块,必是一对好搭档。这次放了他,他心里怯怯的,有一种放虎归山,放狼回窝的惧怕。

大雾像一个纱帐,把整个山区笼罩。小村偎缩在山谷里喘不过气来。人们疲倦的活着,忘记了岁月,不知了时晨。只有绑在村队部槐树上的老黑,时时把人们惊醒。

老黑被憨二又绑在了槐树上,两天两夜没人给他送水、送饭,鞭子就放在一块石头上,谁来都可以抽他,他从来不抬头看他们。有一个小孩抓起鞭子也来抽他,他感到非常可笑,你懂什么?你懂得爱吗?你知道我这样为什么?你知道爱的力量吗?我可以为爱而断臂、掉头、去牺牲一切,你小小的年纪懂个屁!

憨二他们打他,他觉得是一种自豪,是一种骄傲,他是为了慧才甘愿受这么大的罪。你们中间有谁肯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这样的代价?当这小孩抓起鞭子的时候,他心里害怕了,那每一鞭抽的他皮开肉绽,似刀在刮他的肉,他竟疼的忍无可忍。他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被他朽辱的那个财主家姑娘胸前的十字架,那个受罪受难的耶稣。耶稣为神而死,他为慧而受罪,想起慧,他就觉得身上不很疼了。

村里响起了唢呐声,他知道那是埋葬俊强送终的吹手。他听到这送葬的唢呐声感到异常的兴奋,俊强走了,慧和自己在一块再不会担心被他看见,再不用害怕他。他怨俊强,你既然爱她,就不要打她、整她,你之所以要死,你所以成了瘫子,都是你心胸太狭窄,对人对己疑心太重,在慧身上遭的孽太深。你打她,骂她,把她不当人看,这才是你的罪过,今天必然是你的结果。

“呸!”憨二和能行家来了,身后跟着一帮村民,能行家说:“老黑!俊强今就要入土了,你愿意给他披麻带孝不?”

“愿意。”

憨二给他身上吐一口恶痰。

能行家说:“憨二松绑,你穿上这一身孝服跟我走。”

这一身破烂的孝服,前胸后背已破了几个洞,下摆似线线拧成的门帘絮子,两根糊了麻纸的孝棍弯弯扭扭,他被打扮成一个重服孝子,跟着能行家向慧家走去。能行家说:“你不要在俊强跟前捣蛋,惹下麻烦你自己负责。”

老黑说:“我知道”。老黑经这么一整,换个人似的听话殷勤。

唢呐声很悠长,听起来很凄凉,老黑低头,两手持孝棍站在能行家和憨二的中间,棺罩已备好,放在街道上,人头涌动,穿孝衣的还不少,他不知俊强竟有这么多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