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棺罩跟前,能行家说:“俊强没儿子你就是他的儿子,俊强没孙子,你就是他的孙子,你是重孝,要给他捧尿盆,要大声哭。”

憨二站在旁边晃着手里的孝棍说:“光喊没尿水,小心我揍你。”

老黑点头。他想,俊强这么一死给自己留下了慧,给他做一次儿子孙子也值,他要用屈辱来证明他对慧的爱。

能行家说:“你喝点水,路长着呢。”

他接过能行家一碗水,感激的望他一眼,一口喝下,用袖头攘了嘴巴说:“老书记,我想到俊强的灵前给他磕个头。”

能行家说:“你还有这孝心?”

能行家扶他进了家门。俊强的灵堂设在两窑的中间,他看见慧在灵前哭,已没了声音,只是低声抽泣,被两个女人搀扶着。

见他进来,几个女人把慧拖进窑里,他双腿跪在俊强的灵前,看着俊强的灵位磕了头,竞忍不住扯声哭了。

他说:“俊强兄弟,你走得好急,也不给我说一声,我知道你苦了受罪了,你在炕上一瘫就是几年,是慧服侍你给你吃给你喝,你把我留在家,我只知道在外边忙,没能好好地侍候你,我悔呀……你走了就放心,有我老黑,我会把慧当亲妹子看待,把豆豆当亲女子看……”

想不到老黑也是个有良心之人。老黑的哭声引起很多人的同情和怜悯。几个女人说:“这几年多亏了老黑,没有老黑,谁在地里给他干活?秋黄不接的时候哪有稂吃,是老黑给他粮吃给他钱花,他把老黑当长工使,还给人说,我就是雇了个长工!”

有人怨恨能行家,“明知俊强是喝药而死还要怪罪人家老黑,把人家告到场里去挨整,不知安的啥夕心?”

“憨二那二,真是个二!”

“没有老黑慧早死在山上了,是老黑把慧救下来的,老黑是恩人,却当仇人使……”

老黑哭得伤心,心里的话儿也多。能行家拉他起来说:“要起灵咧。”几个女人小让拉,说:“等会儿吗,让他哭哭心里的委屈也畅快。”

老黑听着女人的话更是悲伤,哭声悠长音调也凄惨。

慧在窑里抽泣不语,女人劝着,怕她伤了身子,她们都知道老黑在外边哭,哭中带话她们却在慧面前不提他。

能行家急了说:“哭啥呢,算咧!要起灵咧。”硬把老黑拖了出去。

老黑给俊强顶尿盆摔尿盆,披了大孝,埋了俊强,帮忙人吃喝完毕,不知道把老黑咋个处理,场里人说先把老黑放到村里,咋放呢?再把老黑绑到大队院里,已不太合适,该整的都整了,打了骂了,不能整得太过分,让他留在慧家里吧,更不合适。

能行家说:“让他回去算咧,给场里说一下,俊强是喝药死的,又不是老黑害死的。”

憨二说:“让他走,把慧领走,让豆豆留下。”

低沉的水雾把整个世界都打湿了,连门环上也挂上了晶亮的水珠,草堆的浮皮上一把能捏出水来,沉重的山雾把山里人的心也打湿了。

憨二老婆说:“俊强死咧,慧一句都没埋怨老黑,好像俊强的死与老黑一点不相干,让他们走,走了零于。”

能行家心里想:“憨二心毒着呢,他想占俊强的家业,把慧赶走,停几年豆豆嫁了人,这家业、庄院不就成了他们的了。”

能行家说:“这得和慧商量一下,我决定不了。”

憨二老婆说:“豆豆和福财同岁?”

能行家说:“大两岁,我福财比豆豆大两岁呢。”

憨二老婆说:“让老黑把慧带走,让豆豆在你家里过活,我们也放心。”

能行家说:“这话咱们说了不算,要看慧的意见,”他的话很绵软,堆出了一副笑脸。

才黑憨二、能行家把老黑送到慧家,能行家给她说:“俊强走了,这几天家里乱,让老黑在家里帮几天忙。”又说:“老黑这人人黑心善,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事,以后必成大业。”

慧哭哑了声,说不出话来,老黑一进家门就像回了家,猫腰收拾院里的东西,憨二和能行家悄悄地走了。

俊强过了三期,老黑还没走,他每天下地干活,慧很少说话,不出门,天天给俊强烧香,看着灵位发呆。

老黑说:“你整天这样,叫我很害怕,你恨我、骂我、打我都可以,你不可以不跟我说话。”

慧哑不做声,低头做起了针线活。老黑坐在炕沿说:“人死如灯灭,你这样折磨自己,你这样叫我心里很难受。”

慧哭了,老黑移坐在她跟前说:“你老是这样,我心里很慌乱,如果天天这样让你受罪,如果我呆在你面前使你不高兴,我走……”

慧不吭声抽泣着,老黑见她不理起身走了。

老黑回到西窑收拾东西,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徒劳。自己这样疯狂的爱着她,被人打、被人辱、到家里给人家做长工,我这是为得啥?到头来竟落成这样的下场。

我在场里生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意想天开的爱她,自己是犯人,虽然已被释放,仍生活在场里,和犯人同吃同住同改造,犯人就应该本本分分的过犯人的日子,何必要想入非非,害了自己也害别人。

他要走了,觉得认识慧不后悔,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既会持家,又会疼男人的女人,可惜他没有这份儿福气,他应该回到他该回到的地方,去过自己那种苦涩的生活。

他走出窑门,慧站在窑门口,他不敢抬头看她,怕看见她,回到场里心不安夜难眠。

“你就这样走?”是慧的声音,“你就能丢下我们孤女寡母……”

他说:“我愿意做牛做马。”

慧说:“你,我都对不住他,他走时没合眼,我想他走时一定给你说了啥话?”

他说:“我不知道他要死,我不知道他死得这么快,他说,让我把豆豆嫁给场里,叫娃跳出这苦窝窝。”

慧身子一颤欲倒。老黑扔了手中的衣物,扑上去扶住她,她说:“他也给我说过,就在他走的前几天晚上,他说,这山里太苦,让我给你说,让你给娃寻个下家。”

老黑说:“这不行,俊强糊涂,我不能这样做,他们是犯人,他们跟你们不一样。场里释放留下也没几个好货。”

她说:“娃图个过活,只要有吃有穿不挨饿就行。”

“他们被场里管着,受苦受罪。”

“能受个啥罪?能有三天吃不上饭的罪难受?”

“你知道被人管制的滋味吗?你知不道!你不会有这个体会。”他说着竟湿了眼睛。

慧看着他不敢再问。“慧,你还让我走吗?”

她说:“我害怕俊强那双眼睛,他天天在直直的看着我,他恨我、也恨你。”

“我没有杀他,确实没有,我要是想杀他,早就把他干掉了,上次我骂他,你把我推出了门,我就死了杀他的念头。”

“你不该有这个念头,他也是个好人。”

“可他不该那样恶毒地整你。”

“我是他老婆。”

他说:“你跟我过,我一辈子不整你,不打你,不骂你,我一辈子没娶过女人,一辈子没爱过女人,我老了,才认识了你,你是我重新变了个人样,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一辈子守着你。”

她说:“我怕俊强那双眼睛,我一闭眼就看见他那未合的眼睛,我天天向他赎罪,给他烧香磕头,我希望他能谅解我。”

“你不要这样,你没有错,你没有必要这样天天折磨自己,他在时天天折磨你,他死了,你却天天折磨自己。”老黑扶着她向窑里走。

她说:“我怕他看见你,他晚上一夜夜打我、捏我、拧我。”

老黑说:“有我在,他就不敢了。”他俩进了西窑,他扶慧坐在炕沿说:“我不走了,我想留在这里?”

慧哭了,扑在他怀里,他平生第一次这样真诚地爱上了一个女人。他搂着她,好久好久不敢放松。

他问:“你不会赶我走吧?”慧依偎在他的肩头哭泣。

他说:“你改造了我……”他竞哽咽了。他当土匪,后在政府的管制下劳动改造,二十多年他没掉过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