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如晤:

朝中一切安好依然。

春闱已经结束,新晋进士填补了朝中空缺,今年不乏青年才俊,小至十三岁,老至六十岁,多有十岁之俊才,满朝春色,生机盎然。

师傅共国师同主朝政,内政已定,只待北方战事完结了。

听这几日传来战报,说边疆连战连捷,胜利在望了。我在帝都亦听到百姓在谈论着你。

大将名师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你倒是威风得紧,陈国无人不知你这位镇宅大将军了,我这明德女帝啊……反倒落了个昏君的骂名。

说来实在委屈,明明我按时早朝,勤政爱民,用人有方,哪里担得上“昏君”二字?二哥你也评评理嘛……眼下到了七月,咱们也有半年多没见了,到了豆豆周岁,九月九日,就刚好是一年了。豆豆在燕离的照顾下,白白胖胖的,聪明伶俐,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爱哭闹,傻乎乎的人见人爱,冲谁都笑,宫人们都把她宠上天了。她一会爬,便整个宫殿乱转,小不点儿,一不小心就不见了踪影,只有让人整日地跟着。前几天没看着路,爬着爬着撞桌腿上去了,头上肿了个大包,哭得眼泪哗哗的,我看着心疼得乱颤,乔羽便又让人把宫里所有硬质的桌椅腿都套上一层软软的皮毛。这小家伙真是败家啊……二哥,你若见了她,一定也会欢喜的。

她是九月九日生辰,你是十月十日,真是缘分啊!

对了,有个秘密,待你回来,我亲口告诉你。

不过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师傅说还剩下一场决定胜负的战争,只有经历这一战,才能彻底打击凉国,六十年来无力再战。

其实国与国之间,还是以和为贵吧。你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玉儿。”外间传来师傅的喊声,我停笔抬头,见师傅抱着豆豆进来。

豆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比旁人家的孩子大上了一倍,肥嫩嫩的小手扒在师傅胸口,小嘴微张着,口水滴滴,看到我便咧嘴笑起来,松开了抓着师傅的时候向我张开双臂。

我接过豆豆,故作嫌弃地把她举高:“哎呀呀,龙袍又被你抹得都是口水了。”

师傅微笑道:“她在长牙齿,是这样的。燕离做了些小饼干让她磨牙呢。”说着低头看了看桌面,又道,“给陶清写信吗?”

“嗯。”我把豆豆抱进怀里,让她坐我膝上,抓着她的小手捏了捏,柔若无骨,嫩极了。

“豆豆,给爹爹写信好不好?”

她不知懂了没有,大概是不懂的,不过还是兴奋地“啊啊”叫。

最近师傅在教她说话认字,我觉得未免太早了些,不过早点听她叫娘,我也是非常期待。

我家豆豆,奶声奶气地喊我“娘”……小心肝都酸麻了。

我拿着红印泥来,抓着她的小手按下去,染了印泥后在我的信尾盖个戳。

触目惊心,小小胖胖的血手印!

左手完了来右手,然后是两只小脚丫。

把我给二哥的所有信摊开来看,就是豆豆的成长足迹了。

豆豆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我抱着她批奏章,一不留神让她溜开了去,她便自己盖了印泥,把小手印盖满了奏章……师傅欣慰地称其为有权力,有亲政意识,大陈有望。

我摸着下巴看她,心想小小年纪就想夺我权篡我位,长大了还得了……二哥,快回来教教你家丫头吧……封好信,我亲自走到院外,在鸽舍里抓了只信鸽,绑好了信放飞。

师傅走到我身后停下,我仰着头目送信鸽远去,直到信鸽远去不见,我才开口问道:“师傅……你说二哥他,是不是不想回来见我?”

师傅柔声说:“边关战事不得消停,他分身乏术。待战事了结,他便会回来了。”

我苦笑了下,只有点点头。

他在信中说,待北疆平定了,便回来。

他一直是淡淡的口吻,好像……并不如我想他那般想我……是太忙了吗?

“玉儿,别多心。陶清待你情深,无须怀疑。”师傅的手按在我肩膀上,似乎是想给我一点信心,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面对他。

“嗯,我明白。”

可是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他还是没有给我回信,我开始坐立不安了,赶紧着人去北疆查探,三天后,消息传来,满朝震惊。

我当场掀桌。

“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回报!”

底下跪了一地。

“臣罪该万死……”

“你们万死有什么用!你们死了他们能回来吗?”我负着手踱了两圈,一阵眩晕,脚下晃了晃,勉强站住了,“韩歆!韩歆在哪里?”

“陛下,微臣在。”

我冲到他面前,攥住他的领口往下拉:“你与墨惟负责后勤供给,这件事,你定然知情,知情不报,你该当何罪!”

韩歆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一切均是将军吩咐,出于军事考量,不能上报。”

“考量个屁!”我忍不住爆了粗口,“白登是什么地方!我高祖曾率十万精锐,却被对方三万人困于此!白登险境,他率十万人挑了个最差的时机进去,你们没有人阻止吗?”

韩歆拜倒:“将军用兵如神,臣等拜服,不敢有违。”

“用兵如神!那为何至今下落不明!十万人啊!”我脚下一软,险些跌倒,一手撑着桌沿,支撑着半边身子,冷冷地看着韩歆,“墨惟呢,他死了没有?”

“墨大人坐镇军中。”

“让他,立刻,马上,滚来见朕!”

我怒气冲冲地回到后宫,唐思、乔羽和燕离三人正陪着豆豆练习走路,豆豆的小手被唐思握着,摇摇晃晃地扭着屁股一步步向前。

见我进来,三人都停下来回头看我。

“怎么了?”燕离走到我身边,疑惑道,“朝上发生什么事了,你气得脸色都白了。”

我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震怒不能解决问题,要冷静。

“陶清率十万兵马,深入白登。”

燕离脸色一变。

白登,只要是陈国子民都不会陌生。一个让陈国受尽屈辱的地方。大陈高祖,灭了前朝,吞了西蜀霸王,却折辱在凉国那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手上。十万精锐深入白登,竟被对方三万骑兵围杀得动弹不得。最后由我国母请降,奉上珠宝金银无数,将高祖赎了回来。

那国书的言辞之间,对我朝国母极近无理与侮辱,将“白登”二字,写在了陈国的耻辱柱上,百年不灭。

白登险境,气候无常,被称为魔鬼城,也只有马上民族凉国人才能摸清他的脉搏。在那种敌暗我明,敌人占有绝对优势的地方发动进攻,胜算能有多大?

陶清一向谨慎,怎么会冒这样的险?

而且……他还瞒着所有人!

“然后呢?”燕离紧紧盯着我,脸色微白,“有消息吗?”

我沉重地摇了摇头:“失去联络十天了。”

唐思和乔羽对视一眼,同时说:“我去。”

“不。”我否决了,“你们去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了解战况,再派出救援。”

我信他。

这次我信他,只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豆豆扒在唐思胸前,安静恬淡,忽地小嘴微启,软软喊了一声:

“爹爹……”

三个男人仍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没有反应过来。

“爹爹……”豆豆奶声奶气地连喊了好几次,终于唐思身体一震,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小豆子,颤声说:“我没听错?”

男人们狂喜地围着豆豆,为豆豆第一次开口庆贺。

二哥……这是豆豆第一次开口说话。

她喊了爹爹。

她的亲生父亲,现在在哪里?

你会回来的。

对吗?

墨惟火速从边疆赶来,我没有在大殿上问他问题,御书房,关起房门,我扔了他满头满脸的书卷。

“枉我拿你当忘年之交,你就这样让他去送死!”扔完了书我跳下桌去抓住他的衣襟,大声吼他,“你倒是熟知天文地理,白登是什么地方?流沙、风暴、海市蜃楼!我们有多少胜算!就算不能彻底打退凉国,我们也已经占了优势,有什么必要去赌这一场!”

墨惟垂着眼睑,沉默了许久,缓缓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在白登作战,他们有恃无恐,骄傲轻敌,我们便能利用这一点,引出他们全部军力,一举歼灭!”

“所以呢?”我攥得指节生痛,声音嘶哑,“现在,他在哪里?”

“白登易进难出,消息隔绝,本在意料之中。以陶清预料,此战可能会耗时两个月。白登地图,是无数线人用生命换回来的,此战势在必行。”

“就算死了几百个线人又如何?就该用十万大军去换一个‘值得’吗?”我松开了手,垂下眼看着他的衣摆。

“关心则乱。陛下,你要对陶清有信心。”

“滚。”我冷冷地说。

“不到两个月,胜负未知。”

“朕说了,滚!”

背后沉默了片刻,然后脚步声远去。

大殿的门“嘎吱嘎吱”地开了,光线从门缝间穿过,渐渐宽,渐渐窄。

背后的毛毯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屈膝坐在殿下,将脸埋进膝盖之间。

一只软软的小手搭上我的手背。

“娘,娘……”

我侧过脸,看到豆豆红润的小脸。

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忽地弯了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

“娘,娘,抱抱……”她抱住我的手臂,咧着嘴笑,口水又落到我的龙袍上了。

我笑了笑,把她抱进怀里,软软的,小小的身子,头发也是细软的,扎成了小小的一撮,身上传来淡淡的奶香,有着阳光晒后的温暖。

“豆豆……”我把脸埋在她肩上,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嗓子眼发紧,“娘亲很想你的爹。”

她用短短的胳膊抱着我的脖子,又摸到我的眼角,在我脸上吧唧了一口。

她大概不懂得我在说什么,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爹爹。

不,见过的。

唐思说,二哥出征前看过她,抱过她。

可她一定不记得了。孩子那么健忘。

二哥,我们的豆豆那么可爱,你怎么舍得不回来?

我不瞒着你了。

下一次写信,我一定告诉你那个秘密。

豆豆是我们的孩子。

她会喊爹爹了……我令国师苏秦代理丞相之职,由师傅和墨惟负责白登救援之事,率先和凉国互通国书,凉国方面没有表态,但是暗门传来的密信令满朝震惊。

凉国十五万士兵入白登,至今无一人生还。

没有人知道,在白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距离白登开战一个月,离约定时间还剩下一半。

师傅和墨惟几次派出部队进入白登打探消息,但是从无一人返回,甚至通讯方式也无效,一点消息都没能传回来。

秋冬季节,西北风从最北的沙漠吹来,一路铺天盖地,却在白登戛然而止。风沙如暴雨侵袭了北方草原,淹没了草原和民居。这个季节的白登,被凉国人称为“阿罗境”,意为地狱的第十九层。

八月十五中秋,这世间有多少家庭不能团圆。

白登的消息被严令封锁起来,以防造成民心浮动。帝都依旧一片祥和,满城灯火,莲花灯漂满护城河,站在宫城最高的地方,可以看见半城烟火,摇曳生姿。

朝中按例放了假,夜宴了朝中大臣,我多喝了两杯,太阳穴突突生疼,便先离了席,让宫人都退下,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漫步。

我在白虹山庄鬼混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花要开不开,叶子要落不落,抓着夏天的尾声不放,却挡不住萧瑟北风来袭。

就像我,原来好像明明坚持着什么,却挡不住他温柔的霸道,被他吃得死死的……——李莹玉,说你喜欢我。

他的唇畔扫过我的耳垂,他要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给我反抗的余地。

——你也只能骗骗你自己,你的心里,你的身体,都不排斥我,甚至是渴望,只是你不敢承认。

我是不敢,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师傅说是怀疑,我想……大概是不自信吧……不自信自己,能留他,许我一生娇宠。

若我陷下去了,他却离开了,我又该怎么办?

以前听谁说过,不想被人拒绝的最好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我以为他说的是对的,恍然大悟,可是后来另一个人却说。

——在我最好的年华里,他却不在我身边。

我想在李府的时候,在他还在我身边的时候,若能多说几句:我想你,留下来,别那么忙,多陪陪我……那该多好……“二哥……我想你了……”

“这回终于说实话了吗?”头上传来一声低沉的闷笑,我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去。

那人站在我身后,一身湖绿锦缎,手执乌木金丝扇,眉飞入鬓,气宇轩昂,月下清风微动,拂起他耳边的发丝,真叫一个撩人,映着眼底五分笑意五分温柔,嘴角微扬,让我看得心湖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我咽了口水,干哑着声音道:“我给你留了月饼。”

他便在我身后坐下,长臂一揽,将我纳入怀中,低头在我怀中一看,失笑道:“哪个用鸡肉做月饼馅?”

我用手指连连指着自己,自衿道:“我我我,我很有创意吧!”

他别过脸笑了一声:“你真是上辈子黄鼠狼投的胎。”

黄鼠狼……不是骂我白眼狼就是骂我黄鼠狼,难道我真的属狼……我微仰着头看他的侧脸,心荡神驰不能自已——心想黄鼠狼就黄鼠狼吧,把他当小油鸡吃了!

不不不,我家二哥可不是普通的小油鸡,怎么着也得是只凤凰吧。

“男人……”我抬起他的下巴,贴近他的胸膛,眯着眼睛调戏道,“你是想被我这只黄鼠狼吃了呢,还是想被我这只黄鼠狼吃了?”

陶清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在掌心里把玩,挑眉笑道:“有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故作为难地低下头,想了片刻,抬头望着他眼里的笑意答道:

“不然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吃了黄鼠狼我吧。”

其实……在他怀里,变得弱小一点也无妨,反正天塌下来有他顶着,我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任君为所欲为……我一副任君采撷的低姿态:“军中没有女人,忍得辛苦了吧……”我扭腰摆臀磨蹭磨蹭。

他的呼吸声蓦地沉缓起来,却仍面不改色地微笑:“没关系,习惯了。”

我回手摸索摸索,嬉笑道:“可别习惯成自然了……”

“你啊……”他无奈了,摇头失笑,伸手将我在怀中圈紧,“女子如你这般,真不知该说真流氓还是真性情。”

我倚在他肩头柔声道:“两者有分别吗?苦短,来日方长,一寸光阴一寸金……”

话没说完,身子一轻,他抱着我凌空飞起,在满月下越过一座座假山,我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看着他俊逸的侧脸,心想这辈子值了,真值了……他的手上有一层茧子,在我背上游走着,舒服得让我忍不住低声轻哼。

“二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再等等。”

“我们都快老了,没有多少个年头了。”

“放心吧,不会再多久,我就能回来陪你和豆豆了。”

“真的!”我惊喜地抬起头,“没骗我?”

“没有。”他笑着揉揉我的脑袋,“我一回来就去看你,诚意够了吗?”

“那你什么时候走?”我受用地接受他的抚摸。

“天一亮就走。”

“好快……”我伏在他肩窝处呢喃,“二哥,我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豆豆……是你的……”

“陛下!陛下!”

是谁在我耳边,扰人清梦……迷迷糊糊睁开眼,已是天明了。

“陛下,该上朝了。”宫人捧着龙袍,候在一边。

我坐起身来,左右张望。

“二哥呢?”

宫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说:“陛下昨夜醉倒在御花园,是三公子抱陛下回来的。”

原来……是一场梦。

我垂下眼,静静坐了一会儿,淡淡道:“伺候朕更衣吧。”

人若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豆豆学说话很快,多数时候,她不是跟着唐思就是跟着乔羽,叫一个三爹,叫一个四爹,燕离便是五爹了。因为大爹听起来怪怪的,便让她喊师傅父君。国师说皇家子弟唤君上不能用民间叫法,得官方一点,至少应称“母亲”。

豆豆牙还没长齐,每每见了我,便奶声奶气地喊“母鸡”“母鸡”……二哥,你若听到了,定然也会大笑。

我却是忧伤得很……那一日,起了风,从北方来,正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遍插茱萸少一人。

豆豆周岁,我无心操办,便只在宫中办了酒宴,我们几人独乐乐,但看上去,他们都没什么心情喝酒。

我恍惚想起,与二哥一别,整整一年了。

一年前,我生豆豆,差点疼死在宝镜圣地。

那时他便不在我身侧了。

昏迷时他来过一趟,又匆匆走了。他见了我,我却没有见到他。

“豆豆,给爹爹们敬酒。”我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微笑着说。

她回头望了我一眼,摇摇晃晃地给四个爹爹一一敬过,然后回到我怀里坐下,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一……三,四,五,六……”

“豆豆,还有‘二’呢。”我抓住她的小手。

“没有啊。”她仰起小脸看我,“父君,三爹,四爹,五爹……”

“还有爹爹。”我握住她的小手,教她数数,说,“爹爹在北疆,很快就回来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哦,然后又数数:“一……一……二,三……”

我亲了亲她的脸蛋,抱紧了她小小的身子。

豆豆,母亲很爱你爹爹,你也不能忘了他。

“陛下!”宫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摔倒在我跟前,我皱着眉低头看他,“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陛下!”他赶紧爬起来,喘着气说,“北疆!北疆的人回来了!”

我的心一提,所有人同时站了起来。

“在哪里?”

“大军进入白登之后,便按照计划寻找石头城,因为从地图上看,石头城之下是岩石,不像其他地方有流沙,最适合大军驻扎。而且石头城有地下水,在白登,水源就是生命。但是对方的想法显然跟我们一样,在石头城,双方就打开了。”

“对方仗着熟知地形,只派出三万兵马打游击,我军首先示弱,诱敌深入后,在流沙阵中以极小的代价全歼了对方三万人。将军又亲自率领了七万人,两翼包抄石头城中的凉国士兵。对方准备不及,被突然冲出的七万人杀得七零八落,逃离了石头城。”

“后来的时间,我们便以石头城为根据地,反利用了流沙和风暴,在白登和凉国士兵展开角逐。那时候凉国士兵本打算撤退,但是风沙从北方来,将他们的退路彻底截断。虽然我们也同样出不去,但是因为我们有水源优势,和他们耗了下去。到最后,凉国士兵自食血肉,十五万之众,彻底土崩瓦解。而我们直到风沙停止,才能从白登撤退。”

从白登回来报信的士兵自称是贾副将手下,条理清晰,结合地图将为时两个月的鏖战细细重现。

“这一战之后,凉国十五万最后的储备军力全部阵亡,六十年内无力再与陈国对抗。我方仅损失了一万兵力,伤亡不大,余下九万人将会留下,负责边防重建。”

“陶将军可有受伤?”我忍不住打断他,问了一句。

“陶将军安然无恙,但是战后事忙,重建工作不容忽视,因此不能返还。”

我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咧嘴微笑:“如此便好。你们立此大功,理应还朝,接受百姓夹道欢迎,朕会在城外犒赏三军,为尔等设下庆功宴。”

报信士兵俯首道:“谢陛下荣恩,为国尽忠,乃我等职责所在。”

“豆豆啊豆豆……”我抱着豆豆坐在膝上,握着她软软的小手,教她写字。

“你好好学习,亲手给你爹爹写一封信,告诉他你很想他。”

“哦。”豆豆点了点头。

小丫头头发又长了一点,细软乌黑,原先是一撮,如今搓一搓就变成两个小丸子了。有些短点的头发扎不上去,便垂在鬓角落成两束。

都说我们家豆豆又可爱又聪明又乖,一点也不像我,早慧懂事,应是师傅的教导结果。我觉得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样子,活泼调皮捣蛋不要紧,师傅头痛地说,如我小时候那般泼皮着实不是什么好事。我却觉得没什么,看我多招人喜爱。

“豆豆,你这头发谁帮你梳的?”我凑上去嗅了嗅,馨香满怀。

“三爹梳的。”豆豆嫩生生地说。

唐思啊,真是心灵手巧。

“三爹说,大伯生了个弟弟,他春天的时候要回唐门。”

“胡说。”我掐了她水嫩嫩的小脸一把,“大伯不会生孩子,是伯母生的。”

“哦。”豆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为什么大伯不会生?”

“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懂……“母亲不懂,你去问父君吧。父君什么都懂。”

“好。”豆豆听话地点点头。

“豆豆……想不想见你爹爹?”

“想。母亲,爹爹是什么样的?”

“你爹爹啊……高大威武,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器宇不凡……”

“母亲,什么叫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我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拍了下她的小脑袋。

“让你好好学习,这下子知道为什么了吧!”

豆豆委屈地摸摸脑袋,说了声“哦”,又低下头去练字了。

温软的小手,歪歪扭扭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相思。

我偷偷地给二哥写信。

二哥如晤:

展信之初,敬告你一件事,千万别让人看到这封信的内容,否则我就颜面尽毁了……中秋那天晚上我梦到你了。

大概是多喝了两杯,晕乎乎地走到御花园,然后醉倒了。想起在白虹山庄的时候,我上凌珏峰取秘籍,你在山下吼我,吓得险些我们两尸两命……还记得那个山洞吗?什么时候我们去重温一下?

好吧,我承认,自己是个受虐狂,明明那时候被那样虐待,我还是犯贱地喜欢你。

李莹玉,喜欢陶清。

我喜欢你拥抱我的感觉,喜欢窝在你胸前听你的心跳声,沉稳有力,然后我会觉得安心。好像只要在你怀里,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二哥,我常常在想,自己以前是不是太不懂事,也不懂情,明明喜欢,却不敢承认,往往要失去一回,才懂得珍惜。

那一日你对我说,人心,是会冷的。

后来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对我心灰意冷了?

即便是看清了自己的感情,我却仍然不敢过于自信,就像在白虹山庄时——你知道,很多侍女都在偷偷仰望你,希望有一天你脑子被门夹了看上她们。我便想,你会喜欢我,是不是一时错乱,待你醒转过来,便又把我弃如敝屣了。

以前以为,不被人拒绝的最好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可是到了后来终于明白,不被拒绝又怎样?赢得了虚无的尊严,却失去了一切。我不敢想象,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没有你在我身边。

二哥,回来好不好?

那个秘密,我不守了,现在告诉你。

豆豆,是你和我的孩子。

春日宴,五花蜜酿酒,我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你在我耳边说——我不想弄疼你……下一次,在我清醒的时候爱我,让我清醒地知道,拥抱我的人是谁。

豆豆一点点长大了,虽然还是个小豆子,但是聪明伶俐,她会喊爹爹,常常问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脆生生的,喊我的时候,明明是“母亲”,听上去却像“母鸡”……我抱着她站到城楼上,眺望北方,告诉她爹爹在北疆,很快就回来了。

二哥,我一言九鼎,你不会让我失信吧……今年的年夜饭,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我本来想着,或许二哥十月十日能回来,让我帮他庆生,可是那边似乎很忙,一直也没有传来消息说要回朝。我坐不住了,便拟了道圣旨发去,命令他们至少年底班师,论功行赏。那边领了旨,说十二月中便回来,年底便会到。

我心下大喜,领着豆豆满宫乱转,监督宫人们洒扫庭院,要求所有宫室一尘不染。

“母鸡。”

“不对,我是母鸡,你就是小鸡!叫母亲。”我捏捏豆豆圆润的腮帮子,纠正她的发音。她疼得眼泪哗哗地看着我,嘟着嘴说:“母亲……”

她那可怜委屈的小样子,泪蒙蒙的大眼睛看得我心肝一颤,忍不住抱紧了亲了一口。

“母亲,你很高兴吗?”她回亲了我一口,抱着我的脖子问。

“你爹爹要回来了嘛。你爹爹是大英雄,镇宅大将军,懂不懂?”

她小脸迷茫,摇了摇头。

我握着她的小手解释:“就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唉,她娘我真是没耐心,不像师傅可以一个问题给她解释十几次。

“那边那边,把花坛附近的再扫一遍,还有尘土呢!”

年底大扫除,全家总动员。

到了十二月二十,大军到得城外,我领着豆豆和百官亲自出城迎接。

并没有全部士兵回朝,但是数万大军已够气壮山河,豆豆的小手抓紧了我的手指,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却也不怯场,果然有些气魄。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却没有发现陶清的身影,茫茫然行了犒赏大典,论功行赏,士兵入城,接受夹道欢呼,接着便是一夜狂欢。

我却欢喜不起来。

“母鸡……母亲……”豆豆抓着我的手,仰着小脸看我,“爹爹呢?”

“啊?”我张了张嘴,愣了许久,才回道,“可能在路上吧。”

回了后宫,唐思跑来同我说,有故人来。

我心下一喜,抱着豆豆就往寝宫跑。

二哥你这个坏蛋,这样让我一惊一喜的!

我踹开寝宫大门,大喝一声:“二哥,别玩我了!快出来!”

空荡荡的寝宫,只有一个人站在前方。

我愣了一下,道:“莲儿?”又左右张望,“二哥呢?”

莲儿上前两步,正要行礼,便被我扶住了。

“咱俩别行这套虚的了。二哥呢?”我又追问。

莲儿从怀中抽出信封交到我手上:“将军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急忙拆开了信封,展开一看,却是说边关事忙,加上之前风暴严重摧毁了城镇民居,需要投入重建,他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等到贾淳杰能独当一面,他才能放心回朝。

我看了心口一闷,仿佛一记重拳挥了出去,却打在棉花上,无声无息。

我那么多话……都白说了吗?

他一点都不在乎豆豆?

我明明那样低头服软——难道还是迟了……豆豆站在我身侧仰望莲儿,莲儿亦低头看她,动容道:“是庄主的孩子?”

我哑着声音,点头说:“是。”

莲儿缓缓露出一个微笑:“玉雪真可爱,真讨人喜欢。”

豆豆也知道是夸她的,羞涩地往我身后一躲,又探出脑袋来,冲莲儿甜甜一笑。

我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叫莲姑姑。”

豆豆嫩生生地喊了一句:“莲姑姑好。”

莲儿眼底浮上一抹温暖的笑意,抬头对我说:“庄主让我先回帝都,照顾你和孩子。”

我收起信,淡淡点了个头。

算了……迟些就迟些,他总归是会回来的。

莲儿疼煞了豆豆,豆豆也对莲姑姑极为依恋,女子天生有母性,便是如她这样曾经心狠手辣的女杀手,握上豆豆这样温软的小手,也忍不住融化了一颗心。

边疆开始重建,墨惟还留在那里,我升了贾淳杰几级,让他当了副将,墨惟任封疆大吏,二哥虽也有大赏,却没有给他新的官职——我希望他回朝。

与他依旧是半个多月一封信,从月圆到月缺,从月缺到月圆。

东风解冻。

绿了江南岸。

唐思说,三月三他要回唐门看大哥和陶嫣的儿子。

我说我陪你去吧。

他按着我坐下,说:“等过两年吧,现在你脱不开身。不过豆豆我带走了,带她见识一下民间疾苦。”

豆豆在一旁用力点头,抓紧了她三爹的裤脚:“豆豆要和三爹走。”

师傅有些为难。

乔羽也不是很同意。

“你……”我犹豫着,“你会照顾孩子吗?”

“会!”唐思一把抱起豆豆,“豆豆,三爹好不好?”

豆豆抱着他的脖子咧嘴笑,露出小珍珠似的牙齿:“好!”

三爹会陪她玩,当然好了。

我无力地摆手:“早去早回便是。”

其实我是真想出去透透气,春天了,宫里却仍然很闷,高高的宫墙挡住了东风,外间春暖花开,里间却仍是一片肃杀的寒意。

豆豆兴奋地准备她的小行李,小娃娃,小抱抱,小玩具……我头疼地把她的行李一件件掏出来。

“豆豆,你们可不是去郊游。”

豆豆眼泪哗哗地看着我把那些玩具扔了,莲儿叹了一口气,收起来,又给她准备了几套换洗衣服,还有一个小枕头。

“母亲……”临走前一夜,她窝在我怀里,蹭了蹭,软软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我无奈抱了抱她:“母亲走不开。你跟着三爹,要好好听话。”

“母亲你没出过宫吗?你去过唐门吗?”

“何止呢……我去过好多地方呢。”我掰着指头炫耀,“什么蜀山唐门,什么白虹山庄,我去过,还闹过。”

“白虹山庄?”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趴在我胸口上问,“什么地方?”

“你爹爹的老家。”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很漂亮的地方,有一口枫叶温泉,温泉在枫叶林里,枫叶红了的时候,热气蒸腾着枫树林,美不胜收。”顿了顿,想到和陶清那一次碰面,我白布蒙脸,漫山遍野裸奔,不禁笑道,“是个好地方呢……”

“哦……”豆豆抱着我的脖子,呼吸浅浅的,“豆豆也要去……”

“嗯。”我亲了亲她的额头,“你代母亲,回去看看。”

唐思带着豆豆离了宫,说是两三个月就回来。

四月中,我下旨召回了墨惟。

“重建工作,还顺利吗?”我淡淡问道。

“回陛下,一切顺利。”

“凉国已经退了八百里地,边城也快建成了,还有什么原因不能回来?”我抬眼看他。

墨惟俯首看着地面,回道:“凉国仍有散兵游勇在边城打秋风,边城一日未建成,便一日不能掉以轻心。”

我突然觉得累了,不太想说话了,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摊开纸,在信上写:

二哥如晤:

豆豆和唐思出宫游玩去了,美其名曰体验民间疾苦,其实就是游山玩水。

他们先回了唐门,看了陶嫣的小儿子,听说白白胖胖的,长得像唐镜。算起来也是你的外甥,你什么时候回来也该去看看了。

离开唐门,他们会去一趟白虹山庄,陶嫣也会跟着回去。现在山庄主事的是陶然了吧。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哪里打了照面吗?

我跟豆豆说,山庄的枫叶温泉,是个好地方,然后忍不住笑了。

我喜欢山庄的秋天,我们便是在那时候误打误撞碰上了。

秋天,枫叶红了,染了层薄薄的霜,温泉的水却是微烫。热气蒸腾着枫树林,水面上浮着个小木盆,里面放上些许糕点美酒,边泡着温泉,边喝上一盅美酒,看到红叶缓缓从枝头飘落,那美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再回白虹山庄,枫叶红的时候,我们边赏枫红,边泡温泉,边饮美酒,你说可好?

出了殿,我从鸽舍里捉了一只白鸽,在它脚腕上绑上信,然后一路走到宫城最高的地方,放飞了信鸽。

看着它渐渐飞高,在空中打了个盘旋,往南飞去。

我在宫城上站了许久,站到了日薄西山。

是乔羽先找到了我。

“宫里的人都在找你。”乔羽握住我的肩头,温声问道,“怎么一人跑到这里来了?”

我扯了扯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

“突然想看日落了。”我说,“四儿,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他沉默地立在我身后,晚风拂过他鬓角的碎发,我回头看着他,问道:“如果有一件事,明知道弄清楚了会伤心,那是装糊涂好,还是弄清楚了好?”

他想了想,答道:“既然是明知道弄清楚了会伤心,那就是已经清楚了,糊涂,是装不来的。”

我干笑。

他一针见血。

其实,我早已经清楚了,不是吗?

何必去求证呢?

不过是,在心上又扎了一针罢了。

五月初,唐思带着豆豆回来,豆豆长大了一点,精神看上去很好,活泼了许多,抱着每个爹爹都亲了一遍,然后缠了我两天两夜,跟我说她跟三爹都去了哪里看了什么。

她这回出门,真的是长了不少见识呢。

“蜀山的花真的好美好美啊,这么美!”她张开双臂,比画了一下,“到处都是。三爹还带着我骑马放风筝,还带着我飞。三爹说那个叫滑翔翼,豆豆快吓死了,飞得好高啊!”她又比画了一下,“这么高!”

我笑了笑,把她搂进怀里亲:“傻妞!”

“三爹说,母亲以前不用滑翔翼都会飞。”她回过头来仰着脸看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崇拜,“母亲好厉害。”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帮她梳着细软的头发。

“后来我们又去了白虹山庄。”她对着手指,疑惑地抬起头,“母亲,我们没有找到枫树林,只有温泉。”

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缓缓扬起嘴角,柔声说:“是没有了。”

“很早以前,母亲顽皮,一把火烧了。”

那是我和陶嫣的杰作,彼时,他气得暴跳如雷,却仍强自压抑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笑得很是勉强,箍着我的腰,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挑着眉道:“李莹玉,烧了我的枫树林,你是不是要卖身来陪?”

而昨天,他回了信。

信中说:待我回去,与你同赏枫红。

二哥,其实枫树林早没了,你是知道的。

二哥,其实你早已经不在,我也知道的。

与我通信的人,不是你……我装不下去了……豆豆仰头看我,瞪圆了眼睛,温软的小手抚上我的面颊。

“母亲,你哭了……”

我想,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墨惟知道了。

师傅知道了。

唐思乔羽,燕离莲儿,他们都知道了。

他们也知道,我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师傅说,墨惟练得一手好字,王羲之、颜真卿,什么样的字他都能模仿得分毫不差。

那天,那只信鸽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飞到宫城南面的墨惟府上。

不过是求证一下罢了。

墨惟,到底模仿不来二哥的神韵。

那种神韵,来源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曾经那么贴近彼此,交融于骨血的感情。

泡在宫里的温泉中,任着热气蒸腾着眼睛,我闭上眼,回想那时初遇。

如今想来,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以前了,回不去,也触摸不到。

最近,我常常在想,想以前,想以后。

想着有他的以前,还有没有他的以后。

该怎么办。

李莹玉,你还能装下去吗?

假装他还活着,只是在遥远的北疆,守着连天的大漠,守着陈国的河山。

——南疆有沈东篱,北疆,由我来替你守。

你明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却用这样的结果来惩罚我。

——白登之战,为掩护九万士兵撤退,陶清率一万士兵力战至死,被淹没在流沙之中。

所以,你至死,都不知道……我那么爱你……不知道……豆豆是你的孩子……热水蓦地变冷,冷到了心里。

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

某一天醒来,忽地发现这世界上少了一个人,一个你曾经那么亲近的人,交换过拥抱,交换过体温,交换过心,交融于骨血,密不可分——但到底分开了。被生生从生命中剥离开来,你可以听到灵肉被撕裂的声音,骨头被磨成了粉,又被狂风吹散,灰飞烟灭,一点不留。从今往后,你活在了没有他的世界里,这片天空下,万里河山,应有尽有,只是没有了他,与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仰望同一轮明月,今生已然错过了,来世,遥不可及,却只能奢望在轮回里与他相遇。

二哥……我将自己沉浸在水中,冰冷的感觉没过头顶,想象紧贴着每一寸肌肤的是你的抚摸和温度,其实你还在我身边,从未离开,将来也不会。睁开眼睛,你会宠溺地看着我,纵然恨过、伤过、痛过,到底只是匆匆而过,最后刻骨铭心的,是爱过……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去,世界清静了。

我仿佛看到他在前方站着,一轮明月,他在月华流淌了一地的桂花树下,微笑着朝我伸出了手。

二哥……我浮在空中,想走近他,再近一步,再近一步就能握住他的手。

此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玉儿……”是师傅的声音,只有他才会这样唤我。

“李莹玉!你敢死老子就杀了你!”是唐思的声音,只有他才说得出这么没逻辑的话。

我干笑了两声,嗓子灼痛。

“你们退开,别围在这里。”燕离的声音有点冷。

“四爹,母亲怎么了?”豆豆的声音微颤,带着哭腔。

傻孩子,被吓着了吧……“母亲病了,我们出去外面,别吵她休息。”

我依旧闭着眼睛,呼吸间,咽喉如刀割,肺如穿刺。

燕离冷然道:“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有没有想过,活着的人怎么办?豆豆怎么办?”

豆豆……我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于是又闭了起来。

“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死是最容易的事,为爱死容易,为爱活难。”燕离收起针,转身离开,“你自己好好想想。”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好过。

莲儿走到我身边坐下,扶我起来,喂我喝药。

“陛下,保重身体。”莲儿声音低落。

“嗯。”我垂下眼睑。

我不想死,只是想见他,如果死能够实现的话。

那一刻,我仿佛真的快融入他的怀抱了,醒来之后,依稀有种感觉,好像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想见他的话,骑上马,一日一夜也就到了。

我要扑进他怀里,抱着他腰,告诉他我有多想他,想得快疯了……“莲儿。”我哑着嗓子问,“他走的时候,你在他身边吗?”

莲儿动作一滞,点了点头。

“我扮成男装,在白袍军中任副将,负责突袭和暗杀。白登之战……并不如外界传说那般顺利。一开始,确实如我们预料,轻松斩获了三万敌首。入主石头城后,我们和凉队展开厮杀,他们一开始轻敌,屡次中计,转眼间被吞没了一半兵力。但到后来,平地忽然卷起了风暴,水源被截断,我们也断了生命线。”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入白登后第四十天,后来没有水……我们喝人血,敌人的血。

只有吃掉对方,才能活下去。白登之战中活下来的人,谁都不会去回首那一场惨烈的战争。”

“那一天,风沙突然止住,是我们冲杀出去的绝妙良机。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出了石头城,在白登的缺口处和对方厮杀。但是风沙又起,由远而近,漫天沙雨,再不离开,所有人都会被活埋。庄主下令,他带领一万士兵殿后,九万士兵迅速撤退……所有士兵都知道,这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打法……”

“说下去。”我看着床沿,淡淡道。

莲儿平复了呼吸,又道:“我要拉他离开……他说……”

——我原以为,不过是露水姻缘,到如今,却陷得比她深。你代我照顾她,不要让她知道我已经不在,与她保持通信,能瞒几年是几年,久不见,也就淡了,忘了……我答应帮她守着北疆,若十年后,她仰头远眺,江山北望时能想起“陶清”二字,也就够了。

怎么够呢……我抓紧了被单,心口的伤,又一次被撕裂开来。

二哥。

我那封信,你可收到了?

李莹玉,喜欢陶清。

其实,比喜欢还多。

你如果知道了,是不是就舍不得离开了……有些话,说得终究是太迟了。

一迟,就是一世。

到这时候,眼泪终于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