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路上,燕离一直神色恍惚。

我打趣他说:“燕离难道你跟三……跟唐思情根深种,他走了你才这般难过?”

燕离白了我一眼,说道:“笑不出来就别勉强自己,也不怕太难看吓着到孩子。”说着,抱着豆豆坐到马车另一头去。

乔羽轻咳了两声,师傅回头看他,轻声问道:“要喝点水吗?”

乔羽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一直以为唐思跟乔羽不对盘,看到乔羽受伤的时候,唐思却是震怒得杀性大发,一手一个人头,一路踩着尸体,真是吓人呢。

乔羽昏迷的时候,唐思跟着燕离去了闽越采草药,整个月里精神都有些萎靡,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担心的。但想来唐思对乔羽跟对我差不多,打是亲骂是爱……他若知道我这般说,肯定会气得掐我的腰的。

唐思……他现在,到唐门了吗?

路上,不会出意外吧……豆豆“哇”的一声哭了,燕离抱着她低声哄着,我爬了过去,把豆豆抱回怀里,嗫嚅道:“不是又饿了吧?”

“不会,刚才吃过呢。”燕离说。

“难道是尿湿了?”我掀开看了下,干的。

豆豆还是哭个不停。

之前豆豆哭的时候,唐思都有办法哄她。他说小孩子无聊了,便做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哄她玩。“叮叮当当”地挂在她床头响着,拉一下,就会转上好久。豆豆看着那个叮当响的轮盘就不哭了。

我抬头问燕离:“那个轮盘呢?”

燕离从行李堆找了好一会儿,找到了,拎到豆豆面前,拉了一下牵引索,却没有动。

“坏了。”燕离叹了一口气,只有自己拿着转。

豆豆还是抽抽搭搭的,师傅心疼地抱了过去:“乖乖,别哭了。”

几个男人笨拙地哄着孩子,却不像唐思那样,会扮鬼脸,会抱着她飞来飞去,会带她荡秋千,会哄她睡觉……途经汉郡的时候,我们低调地找了个驿站住下。

驿站老板大概是见我们一行人富贵模样,招待得极其热情,介绍起当地特产滔滔不绝。

到晚饭时,又要介绍他们的名菜。

“我们汉郡的辣椒是一等一的,菜都是辣的,麻婆豆腐是远近闻名啊!”

我头也不抬地说:“点个麻婆豆腐吧,三儿爱吃。”

桌上顿时静了一下。

我忽地想起唐思不在这里了,便改口说:“算了,不用了,我们都不吃辣,还是清淡点吧。”

“辣好啊!这位客人,不吃辣是人生一大损失啊!正所谓酸甜苦辣咸,浮生五味缺一不可啊!”

师傅是酸的,二哥是甜的,四儿是苦的,三儿是辣的,小五是咸的。

少了一味了。

算了,我本就不爱吃辣,只是刚好是他罢了。

“不吃辣,来点清淡的。”我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老板尴尬了一下,点头说:“好好好,清淡的。”

豆豆先前吃饱了,眯了一小会儿,这时候又精神了,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我笑眯眯地伸出食指挠她的下巴:“看什么呀,看什么呀,娘好看吗?”

桌上一片死寂,没有三儿和四儿斗嘴,无趣了许多。

豆豆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啊”声,伸出温软的小手来抓我的手指,我捏着她的小手细数她手背上的肉窝窝。

一,二,三……四……菜很快送了上来。

可能是这里的厨师不大会做清淡的菜,味道平平,师傅和乔羽都不挑食,照着平时的饭量吃,燕离却只动了几下。

我睨着他道:“是挑嘴了还是犯了相思病,茶饭不思了?”

燕离冷笑一声:“你自己犯相思病了,别总往别人身上推,心虚什么呢?”

“谁心虚了。”我支吾了一声,不与他斗嘴了。

夜里一人分了一间房,豆豆跟我睡。到了半夜,听到燕离房里还有声响,我便和衣起身,敲了他的房门。

“喂,大半夜不睡,你到底怎么了?”

门开了,燕离的床铺整整齐齐,显然没睡下,我看着他一脸压抑的怒火,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顿时有些惊诧。

“你这两日怪怪的。”我老实说,“这么晚还没睡,不是你的风格。”

“你不是也还没睡。”燕离冷然道。

“我……”我一时语塞。

“进来。”燕离扔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屋。

我莫名地看着他的背影,还是跟了进去。

“燕小五,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燕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挣扎了许久,问我说:“如果我瞒了你一件很严重的事……你会怎么样?”

我微笑道:“那就要看有多严重了。不如你说出来,我帮你判断一下有多严重?”

“严重到会死人。”他立刻答道。

“谁会死?”我笑得不怎么轻松了。

燕离又闭嘴了。

“乔四的身体还好吧?”我敛了笑意。

“他没事。”燕离嘟囔了一句,“就是他没事才有事。”

我正色道:“你最好说清楚一点,否则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除非你能瞒我一辈子,要不然,后果自负。”

燕离看了半晌,最终叹了一口气:“罢了,既然让你进来,就没决定再瞒着你了。”

“李莹玉,我的身份,也该告诉你了。”

“身份?”我愣了一下。

“我……就是二哥信任密宗宗主的理由,这件事,我也是到九月九日,起事成功后才知道的。”

“宗主,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呆了好一会儿,又细细看了燕离的眉眼,恍然想起我和唐思说过的话。

“那人看上去像脑子被门夹过的。”

“我觉得那人挺眼熟。”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

“笑起来的样子,跟你挺像。”唐思接道,“看似良善,包藏祸心。”

“所以,你这是在跟我打情骂俏吗……”

唐思……我按捺下心中的黯然,想起那时的话,如今看来,不秃与燕离,确实有三分相像。以燕离、陶清还有我三人的关系,陶清确实有理由相信不秃。

“那你为何没有留在闽越?你们父子相认,如此聚散匆匆?”我疑惑问道。

燕离垂下眼,黯然道:“在我心中,义父义母便是我亲生父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见到自己生父,而且山中那几个月……他竟一直瞒着我。”

那时不秃看着燕离的眼神,确实与看我和唐思不同。如此算来,他是我的公公,我却与他称兄道弟,难怪陶清听我说我和不秃是好朋友时,脸色那么古怪。

“他颠覆蓝族政权,原是为我母亲报仇,也是希望我能继承这个位置。我对他说,我无心贪恋权位,说了许久,终于说服了他,让我归陈,只是让我每年去见他一面。”

我们几人,大多无心权位,重感情,渴望归于平淡。

“他是你的生父,每年见他一面,确实应该。”我说,“不过跟人命又有什么关系?”

燕离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乔四重伤,本是回天乏术,但我想到密宗有三门秘术,几乎可以肉白骨、活死人,便回去问他治疗之法。他告诉我,要让乔四彻底复原,只有动用密宗的金蚕王,辅以秘术施针,畅通经脉。金蚕王养于毒虫谷,是蛊王,百里之内几乎无蛇虫敢近。我和唐思说过此事,便让他与我联手捕获金蚕王。只是金蚕王实乃古怪之物,欲激发它的药性,就必须以人为宿主,用人血做引,宿主强,则药性强,一旦金蚕王吸食完宿主血液中的精华,则……宿主的血,会尽染金蚕毒,第一次毒发后,连续七日不断,而后……身亡。”

听到此处,我的手心已然发凉了。

燕离后面要说的话,我能猜到,但是不敢去猜。

“宿主,是谁?”我颤着声问。

“我本想请父亲在密宗中找个人。但是金蚕王吸食血液时剧痛无比,而宿主不能有丝毫抵触,须心甘情愿……助它吸食。要让一个高手心甘情愿为陌生人去死,只怕太难,一时之间找不到,却料不到……唐思他……”

“他是宿主。”我木然道,“所以那阵子……他看上去精神很差,常常见不到人。”

“金蚕王每两天要吸食一次鲜活血液,那种剧痛,很难缓过来。”燕离垂下眸,低声道,“我并不愿用唐思的命来换乔羽的,但当我发现时,他已经被金蚕王咬伤了,一旦被咬伤,毒素便已经入体,在没有回头路了。”

“乔羽醒来的那天,是唐思毒发的第一天。”所以那天,叫了许久,燕离迟迟不来,而唐思,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

他在我面前,掩饰得那么好。

我只当他是为乔羽的伤势担忧,却没有料到……燕离抬眼看我,沉重道:“今天,是第五天。”

离开驿站时,我一直想着燕离的话。

其实那些话,即便他不说我也该明白的。

“我与她分别个三五十年,待她对我的记忆淡了,再与她说起唐思早已死了,届时她听了,若感情深的话,流两滴泪,若不深,说了句哦也就罢了,总归不会太难过。也别告诉她我是怎么死的,反正江湖多灾难,刀剑无眼,许是哪一次跟仇家遇上的时候就挂了也说不定了。反正……别告诉她,我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不想再见个鬼!

我李莹玉是倒了几辈子霉才摊上这么几个怪物,爱上这么几个蠢蛋!倒真是胸襟开阔,能为情敌去死,够熊啊!

唐思,你这个王八蛋!

你要是敢死!我一定鞭尸!

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希望他出现在我眼前,至少希望他如之前所言回了唐门,如果在唐门没有看到他,天下之大,我又该去哪里找他?

唐思……唐思,求求你,不要躲着我……一日一夜,跑死了一匹马,扔了一锭金子,换了一匹继续疾奔,到达唐门时已经是七日中午了。

身下的马在我跳下之后不久便倒下了,我用力拍着唐门的门板,大声叫:“开门!开门!踢馆了!”

不多时便有人将我包围了,几个人见过我,愣了一下,我忙问道:“你们少……唐思回来了吗?”

那几人面面相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我。

我气急道:“快说啊!浑蛋!”

闻声赶来了唐门门主,唐思的哥哥唐镜,还有挺着肚子的陶嫣。

陶嫣一看到我,眼睛亮了,甩了唐镜朝我扭来。

“小玉玉,你来看我了吗?”陶嫣瞪了左右人一眼,“还不退开!她是我哥哥和小叔的内人。”

左右人愣了一下,退开了。

我颤抖着抓住陶嫣的手:“陶嫣,唐思回唐门了吗?”

陶嫣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道:“今天早上刚走呢。昨天来看了我们,吃了顿饭就走了,你们怎么没在一起?”

“他说去哪里了吗?”我紧张得浑身颤抖。

陶嫣摸了摸我的额头,奇道:“你怎么一直抖?病了吗?”

“他到底去哪里了!”我爆发出一声怒吼,眼泪掉了下来。

陶嫣被我吓着了,愣愣地看着我。

唐镜上前,代她答道:“唐思没有说去哪里,只是说,随处走走。应该走不远。”

走不远……“他往哪个方向去?”我看向唐镜。

唐镜摇了摇头:“他沿着这条路走,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唐思出什么事了吗?”

我咬牙摇头,扯出一个笑容:“没事,我们只是……吵架了……”

现在还不能告诉他,唐镜那么疼唐思……陶嫣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你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是死人了呢。”

唐镜揽了她一下,低喝道:“胡言乱语。”

我慌乱地四下扫了一眼,说:“能不能给我一匹马?”

陶嫣惊道:“你竟跑死了一匹马?你从哪里跑来的?”

我没有回答她,从场中牵了一匹马,随手扔了张银票,便沿着来路奔驰而去。

陶嫣在身后大骂:“李莹玉,你竟然扔银票给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唐思……他到底去哪里了?

如果早一刻到,或许就能遇到他了。

如果错过这一次,下一次见面,大概就是来世了……不不不,他不会有事的!

我咬破自己的舌尖,提起精神,告诉自己他一定不会有事。

跑到了十字岔道,我勒住了马。

天下之大……我该去哪里找他……我茫然看着前方,心口又一次痛了起来。

“唐思……”我攥紧了缰绳,到这时,眼泪终于开始掉下来。

想起我与他初遇,他骂我小贼,一出手就是暴雨梨花针,我正生着病,又被迫落了水,冻得大病一周。

第二次见他,赶上唐门内讧,他被围攻,我无辜受了牵连,几乎是背着他走了二十几里路。他不思感恩,一路上对我又骂又鄙视,也是我这般好脾气才能忍着他。

第三次见他,他百般推脱与陶嫣的婚事,我在唐门骗吃骗喝,缠着他说东说西,他一脸不胜其烦的模样,却没有赶我出去。

第四次,他身陷九雷阵,我冲进去救了他,又背着他在雨中跑了十几里山路,他的血落在我后颈上,烫得我疼到心尖。

第五次……蜀山上,他怒气冲冲地捏着我的脸,咬牙道:“李莹玉,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我对你如何,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唐思,你待我好,我如何不知……若然可以,能不能请你待我好上一生一世?不要给了我温暖,又走得那么决绝。

蜀山……唐思,你会在那里吗?

蜀山有间小木屋,唐思生气的时候,唐思难过的时候,唐思想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就会上这间小木屋。

蜀山上,景色依旧,小木屋在近悬崖的地方,门紧闭。

我从马上跳了下来,推了推门,却是反锁着,心中一喜,立刻拍门道:“唐思!唐思!是不是你在里面!”

屋内突然传来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肯定了我的猜测。

我用力拍着门板,用上脚一起踹。

“唐思,你给我开门!你一个人躲起来算怎么回事!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你对我没有感情了!没有感情你做的那些事又算什么!难道你是对乔羽有感情吗!王八蛋你给我滚出来!”我愤怒地踢着门板,但是门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住了,纹丝不动。

这小木屋,是唐思亲手建的,是个机关屋子,不是一推即倒的破茅屋。我寻到了窗口,想破窗而入,却发现窗子也关得严实,只有回到门口继续敲打。

“唐思……三儿……”我用头撞着门板,一声一声,泪流满面,“三儿,我心口好疼,我疼的时候,你会安慰我的,对不对?”

“三儿,你开门,我好想你,每天都想,我看到什么都想到你……你说过,我去哪里,你都陪着,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三儿,开门,陪我回家,好不好?”

“三儿,我以后都会待你好的,像你待我那般。我们每年春天都回唐门,你想去哪里,我也都陪你去,等到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跑不动了,你赴黄泉,我也穷碧落。三儿……你开门,看看我,好不好?”

“唐思!你开门啊!王八蛋!”我用力地用额头撞门,“你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甘心吗?要死我们一起死!你再不开门!我就从悬崖上跳下去!反正我不是没跳过的!这次一定死得干干净净,再不让你看了烦心了!老子说得到做得到!”说完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便往悬崖跑去,在离悬崖五步距离时,腰上一紧,一股力量将我向后一扯,我收势不及,滚进他怀里,两人一同跌倒在地。我翻身跨坐在他腰上,抓住他的领子往上一拉,眼泪涌了出来,大声哭骂,“唐思,你这个贱人!老子不死你就不出来是不是?不到黄泉不相见是不是?”

唐思静静地看着我,脸色苍白。

“燕离答应过我,不说。”

心口绞痛,我忍着疼痛抱住他,抵着他的额头泪流。

“我好想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们当一辈子野鸳鸯,狗男女,大难临头也一起飞……”

唐思缓缓回抱住我,轻轻顺着我的后背,声音里带着丝淡淡的无奈和疲惫:“你这人……真难伺候,乔老四都活过来了,你还哭什么?”

“唐思,我爱你。”我封住他的唇。

他僵住了,愣愣地,任着我吻他。

这三个字,回想起来,我竟只对师傅说过。

没有说,不是不爱,而是有些感情,经历了那些事,我以为不用说也都明白。

可是到这一刻,我发现除了这三个字,我想不出其他的话,来让他明白我的心意。

“唐思……”我捧着他的脸,颤抖着离开他的唇,“我要你,你明不明白?不是谁可以取代的……”

我不希望乔羽出事,也不希望你离开,更不希望你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别人的,然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人离去……我倚在他肩窝处,眼泪湿了他的衣襟。

唐思收拢环着我的手臂,抬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这么多眼泪?我以为,你不会再哭了。”

“别走……我们要在一起!”我紧紧抱着他,不让任何人抢走他。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不要想逃走!”

“我……”唐思只说了一个字,忽地顿了一下,身子轻轻抽搐起来,我愣了愣,仰头看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蜡黄,双目紧闭,眉因疼痛而拧起。

“唐思!”

第七次,毒发了。

唐思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落,忍着疼痛咬紧牙关,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液,沿着下巴滑落到同色的领口上。

我捧着他的脸,颤抖地拭去他嘴角的血迹,却愕然发现,他的胸前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色。

唐思喜欢穿红色的衣服,他说那样即便受伤流血,也不会被人发现。

“唐……唐思……”我哽咽着,想擦去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却被他抓住了手腕。他的掌心冰冷汗湿,微微颤抖着。

“别碰……”唐思喘着气推开我,艰难地说,“可能……有毒……”

我爬到他身侧,用力抱紧他,任他怎么推都不再放手。

“我这次不放手了……在九雷阵的时候,我就不想放手了……我其实不想让你娶陶嫣的,唐思你不能有事,我们在一起,你要去哪里,我也陪你,永远不分开!”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一滴滴落下,湿了他的脸庞。

“你若不愿陪我,便让我陪着你,天涯海角,天涯海角……唐思……”我咬紧了唇,痛哭失声。

唐思身体一震,缓缓抬起头看我,嘴唇微启,却一阵猛咳,鲜血仿佛止不住地从身体深处涌出,一点点地将生命从身体中抽离。

“李莹……玉……你这个小流氓……咳咳……骗得老子好苦……”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手环着我的腰,紧紧抱住,不留一丝力气,嘴角勉强扬起了一抹微笑,衬着暗红,触目惊心。

“算是一辈子让你……骗了……”

我从未如这一刻那般渴望他的温度,但是怀中的身体在秋风中萧瑟凉去。

“我以后不骗你,我们的一辈子很长……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唐思,春天的时候……蜀山会开漫山遍野的花,我和你回来……”

依稀还能听到他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又爱又恨地咬着耳朵:

“李莹玉,你的心里,真的没有一点我的存在吗?”

唐思说,他的父母去得早,是哥哥带大他的。唐门内斗,他在山上盖了小木屋,一个人清静。春天的时候,蜀山千里,白云凌峰,往山下看去,却开遍了淡紫嫩白的小花。

唐思说,还有两个月就开春了,李莹玉,你留下来陪我看花开吧。

唐思说,我要绑着你,浪迹天涯。

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我没有陪他看蜀山花开,却把他带入了波诡云谲的乱世。他守我护我,不曾有过一句怨悔,来得果断,去得决绝。

留我一人在这悬崖边上,望着蜀山的万里萧瑟。

再不会有一人如他这般,在我生命里狠狠燃烧,然后消逝得无影无踪。

唐思,唐思……我要一天无数遍地念他的名字,好像他仍在我的身边。

你渴望无拘无束,却也留恋你生你养你的蜀山。

便在高高的悬崖边上,为你建一个坟,春暖花开的时候,你还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淡紫。

我把唐思的死讯告诉给唐镜,唐镜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带着他上蜀山,在小木屋里,年长的男人关上门痛哭。

是我带走了唐思……我仰头看着蜀山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眼枯即见骨,天地总无情。

我徒手挖着坟墓,唐镜制止了我,说他要带唐思回去。

“他喜欢待在这里。”我看着地下的黄土,哑着声音说。

“他是我的亲弟弟,是唐门的人。”唐镜的声音,悲痛着带着愤怒,或许他想杀我,是我带走了他的弟弟。

那样也好。

我的生命不属于自己,没有自尽的权利,但如果他愿意帮我动手,我也不会还手。

可他终究没有下手,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背着唐思下山。

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唐思。

后来,唐思问我,如果我真死了,你会活下去吗?

我抱着他的脖子说,当然活下去,我不信来世,只能用一辈子来怀念你。

唐思说,那他真吃亏,你还能怀念,我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我笑嘻嘻地回他,那你就要长命百岁,那我任你压榨,无怨无悔。

唐思是在春天花开的时候回来的,一个有花有月的清冷夜晚。

我一个人回了帝都,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没有问。我们还是如往常那般生活着,仿佛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个人。只是乔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右边,那个总是跟他吵架的人不在了。师傅下意识地让人多摆了一副碗筷,燕离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突然陷入懊悔之中。

豆豆不知道,曾经有一个三爹,那么爱她。

师傅恢复丞相之位,乔羽任卫尉,燕离入了太医院,自然而然地当了院首。闽越在第一缕春风吹过江南岸的时候,派了人来纳贡,表示两国正式修好,永不相犯。

我和二哥每半个月通一次信,一次是月圆,一次是月缺。

我没有和他说起唐思的事,但他一定都知道了。

我在信纸上印下豆豆的小手小脚,告诉他豆豆一天天在长大,告诉他燕小五想他,乔四想他,师傅想他,豆豆想他……只是忘了说自己也想。

我想说,三儿不在了,宫里很大,很冷,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搬到了长宁宫,师傅他们三人住得也近,和过去在李府一样,只不过少了两个人,地方又大了许多,登时变得冷清了。

豆豆学会翻身了,在我**翻了几番,滚落到地上,哇哇哭得震天响,乔四便将宫里都铺上了软软的毛毯,豆豆喜欢在毛毯上滚来滚去,温暖又柔软,趴在那上面,向后翘着白嫩嫩的小短腿,仰起头冲我笑。

那一夜,豆豆缠着乔羽,我在**翻覆了许久难以入睡,不想惊动宫人,便独自起身,披了外衣去取夜灯。

春天乍暖还寒,尤其是开春的晚上,寒意森森。我赤着脚走在毛毯上,左手在胸口前抓着披风,右手握着夜灯,忽地瞥到白纱后闪过一个影子,心里一惊,厉声道:“是谁在那里?”

风轻轻吹动了白纱帘,现出了那人的身影。

模模糊糊地,只看得到一个轮廓。

一个熟悉的轮廓。

我退了一步,又紧上前两步,颤声问道:“唐思,是你吗?”

那人没有回答。

“你来见我了吗……”我怕吓走他,压低了声音,哽咽着,手中的灯因颤抖而烛火摇曳,魅影幢幢。

“我一直想梦到你,可是你不曾来……”我离他越来越近,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英挺的鼻梁,剑眉斜飞入鬓,目若繁星。

是我的唐思。

他回来了。

火苗映在他眼底,幽幽摇曳着。

我吹熄了火,放到一边,摸索着上前,在碰到他的瞬间,紧紧拥抱住。

他好像瘦了,原来鬼魂,也是会瘦的吗?

“三儿,你同我说说话,抱抱我。”我埋首在他肩窝,仿佛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药香。

一双手缓缓抬起,环住了我的肩膀,摩挲着我的肩头,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

“不怕我是鬼吗?”

“不怕。”我摇了摇头,“为什么怕?你明知我爱你……”

他低下头,轻轻叹息,微凉地拂过我的发心。

气息……我攀在他肩头,颤抖着伸出手,捧住他的脸摸索着。

是温热的。

这么真实的梦,我的唐思还活着,活着抱我。

他与我鬓角厮磨,柔声说:“我舍不得你,所以从阴曹地府,杀回来了。李莹玉,你说爱我,要兑现。”

我伏在他胸口,无声地流着泪。

我骗你一次,你骗我一次。

唐思,我们扯平了。

这是我们的第二世,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唐门有样秘宝,你也见过,是五毒珠。”唐思轻抚着我的后背,缓缓说道,“五毒珠,能解百毒,佩戴在身上,百毒不侵。”

那物事,我确实见过。当初唐门内乱,我帮他回去取秘宝,便见过这东西。刚好一掌可握,碧幽幽的一颗沁凉珠子。

“我毒素遍体,要解毒,必须毁了五毒珠,将珠子彻底磨碎服用,大哥力排众议,动用了五毒珠,又用了无数的灵草,才将我救了回来。”

我把脸埋在他肩窝处,闷声道:“我都不知道。”

唐思亲了亲我的额头说:“我昏迷了三个月才醒来,醒来后,大哥不让我回来找你,将我软禁在唐门,是大嫂偷偷放我出来的。”

陶嫣,不枉我与你妯娌一场……我翻身趴在他胸口,望着他渐渐柔和的眼,心口一荡。

“所以,是你想来见我的,你决定了,同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是。”唐思笑着说,“不离不弃。你既先开口说爱我了,我怎么能放弃被爱的特权。”

“唐思……三儿……”我窝在他怀里呢喃,“我好生想你。没有了你,我的人生便再也无法完整了。”

“哦?”他扬起尾音,捏了把我的脸蛋,“说点好听的来,我对你如何重要?”

我心想,他真是一朝得志,小人嘴脸了,往上挪了挪,掰着手指道:“都说人心嘛,拳头大小,这一个拳头就是五根手指,缺一不可。”

唐思点点头,若有所思问道:“那我是哪根手指?”

我又对了对手指。

“一,二,三……中指吧……”

于是比了个中指。

唐思太阳穴跳出个井字,翻身把我压下,咬牙切齿假笑道:“李莹玉,你还真有本事,一句让我笑,一句让我怒。说罢,你要怎么死!”

我扭了下身子,抛了个媚眼。“跟你同生共死!”

于是,唐思笑了,笑着说:“我怎么舍得……”

我与他说了一夜的话,直到东方渐明,二人才同时想起——还要早朝!

我哭丧着脸打哈欠。

“我今天要告病假!”

唐思捏着我的脸道:“整得好像我真把你怎么了似的,等下东篱亲自来提人就不好看了。”

说到这里,我才猛地想起一件事,伸手揪住他的领子扯到跟前,严肃问道:“你回来的事,他们知道吗?”

他昨晚这样潜进来……至少乔四不可能毫无察觉。

唐思眼神闪烁了下,别过脸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我眯起眼,恶狠狠地说,“师傅知道,乔四知道,燕离大概也是知道的吧?”

“嗯。”

“所以我只比豆豆早知道?”我心情不是很好。

“其实……豆豆比你更早知道……”

我想发飙!

唐思摸摸我的脑袋,安慰道:“想给你一个惊喜,其实我前天才回到帝都。”

我一大脚丫子踹他脸上去。

“王八蛋!你不是应该一刻都等不及地赶到我面前吗?还有闲心去逛帝都啊?”

唐思避过我的无影脚,抓住我的脚踝挑着眉道:“我没逛帝都……我一直在你身边,就是想看看……我不在的时候,你过得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甩开他的手,哼了一声。

“你这心思我懂……”我怪声怪气地说,“我过得不好吧,你心疼。我过得好吧,你又不甘心。这么矛盾,你别扭个什么劲啊?最后还想装鬼吓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唐思呵呵一笑,随即拉过我的脖子揉揉我的脸蛋。

“我怕你再瘦下去,抱起来不舒服,所以赶紧现身来见了。李莹玉……”他忽地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你晚上睡觉乱蹬被子……”

我老脸一热,横了他一眼:“滚!你这个色鬼!”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思暧昧地往我领子深处吹气。

我哆嗦了一下,顿时也有些自信心膨胀。

“你是说……我是牡丹花?”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羞涩道,“其实奴家也觉得自己挺美的。”

唐思沉默了一下,道:“我说错了,你不是牡丹花。”

“那是什么花?”

唐思说:“油菜花。”

“继续滚!马不停蹄地滚!”

那一天早上,不待我想出个好借口请假,师傅便帮我把早朝退了。

中午为庆祝唐思归来,大摆辣椒宴。

我吃得眼泪与鼻涕齐下,生不如死。

燕离那敏感的味觉和嗅觉在这时成了致命凶器,强忍着吃了一点,泪流满面地道:“一个唐思回来了,我们几个却都要去了……”

乔羽不挑食,但是望着唐思从蜀中特意带回来的辣椒王,仍是微微变了脸色,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刑具一样。但他这般的猛士,怎会害怕敌人的严刑拷打,所以还是……从容就义了。

师傅看着勺中的麻婆豆腐,眉心微蹙,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眼睛一闭,吞了下去。然后……白皙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两抹绯红,双唇红艳欲滴,连呼吸都变得火辣辣。

我抹了把眼泪,心想着辣椒竟然还有**的美妙功效……“豆豆,来,你也吃点。”我坏心眼地夹了块豆腐往她的小嘴边送去,登时就近的两只手拉住了我,乔羽痛苦地摇了摇头,师傅叹了口气:“放过豆豆吧,她还只是个孩子……”

唐思满脸通红,但是看上去爽到了,干咳两声笑道:“豆豆承受不住,我们自己享受就好了,我还有私藏没拿出来。”

还有……燕离脸色微微变了,说了句“我晒的草药还没收”,然后落荒而逃。

乔羽放下筷子,哑声说:“还要巡逻,先走了。”

师傅也站了起来:“还有公文要批,你们先吃。”

登时,只剩下我和唐思了。

还有不明真相的豆豆,坐在小椅子里,“咿咿呀呀”地拍着手。

其实我也想逃的……奈何……唐思给我舀了一碗红艳艳的汤,笑着说:“你之前说过什么?要死一起死?什么都陪我?”

我咬咬牙,捧起碗,义薄云天昂然道:“好!死就死吧!”

能陪他的事情不多,至少这一件我得做了。

我鼓起勇气一饮而尽!

唐思笑眯眯拍拍我的肩膀。

“甜吧。”他凑近了说,“是薏米红豆汤。”

“我怎么忍心让你陪我一起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