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六年。

春天。

“豆豆,母亲肚子饿了,喂母亲吃鸡腿……”我抱着豆豆的小肉腰,埋头撒娇。

唐思白了我一眼:“李莹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比豆豆还像小孩子。豆豆来三爹这里,别理你母亲!”

豆豆“哦”了一声,推开我,跑到她三爹怀里。

我幽怨地瞥了他们一眼,抓了一只小油鸡,躲到角落里吃去。

“当了皇帝,果然都是孤家寡人了,女儿不亲,男人不疼……”

我边吃边叹气。

“母亲……”豆豆怯生生地喊了一句,我回头瞥她一眼。

“干什么?想讨好我了?”

豆豆顿了顿,道:“那只小油鸡,是刚刚掉到地上的那只。”

我愣了一下,立刻把嘴里的鸡肉吐掉,怒道:“不早说!”

唐思不怀好意笑道:“谁让你动作那么快。”

好不容易,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师傅放了我两个月长假,让我跟着唐思、燕离还有豆豆出宫游玩,先去闽越见了老丈人一面,待了七八天,燕离说要留下,我便和唐思回了趟唐门,被陶嫣压榨得差点精尽人亡——我是说“金”尽人亡,打马吊输得我差点要卖身了,幸亏唐思出马,以精准的手法出老千,把我的身家又赢了回来。

我喝着一泡千金的茶,跷着二郎腿凉凉地道:“你们姓陶的都是吸金高手啊,你纵横赌场,你家陶然纵横商场,我们一路走来,哪里都是陶家老字号。”

陶嫣笑眯眯地道:“谁说不是呢!我们陶家人就是聪明伶俐啊聪明伶俐。你说是不是小豆豆?”说着掐了小红豆一把。

豆豆正专注地玩着九连环,这时被点了名,傻乎乎地抬起头扫视了一圈,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说了句:“嗯。”

我看着豆豆那小模样,很是心酸啊很是心酸。

豆豆长大了,一点没见精明。小时候是聪明伶俐没错,怎么让师傅越教越老实了?一点没遗传到我的奸猾。两只眼睛依旧是圆溜溜的,笑起来弯成新月,亮晶晶的煞是可爱——可关键你将来是一国之君啊!你可爱有个屁用!君威!君威在哪里?你那一副让人心生**的可爱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扮可爱萌死那些乱臣贼子?

我好生忧伤……国师苏秦又在催我立凤君,我匆匆立了豆豆为储君,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了。

陶嫣把豆豆抱进怀里,认真道:“小玉玉,如果你考虑把小豆豆嫁给我们家小唐唐,陶家的产业就一半归你了。”

我皮笑肉不笑:“陶嫣,你当我傻子啊,拿陶家一半产业换我万里河山,这笔交易赔本不说,你家小唐唐跟我家小豆豆还是近亲,同姓不婚,你知道不?”

“可我真的很喜欢小豆豆啊……”陶嫣痛苦地抱紧了豆豆,在她粉嫩的脸上蹭了蹭,亲了亲,说道,“小豆豆,叫声姑姑。”

“姑姑。”豆豆听话地叫了一声,又弯起月牙儿眼,露齿一笑。

陶嫣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如果乱臣贼子都是她那副德行,那萌确实是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了……陶嫣时刻催促着他们家小唐唐搞定我们家小豆豆,以后弄个糖豆出来。我看着情况不妙,便夹着豆豆,赶着唐思连夜离开唐门,想到陶然这几年来为国库充实做了不少贡献,师傅也嘱咐我一定要去一趟白虹山庄——这么些年了,或许他也希望我能放下,我不逆他的意思,便跟着唐思夹着豆豆拐去了白虹山庄一看。

半路错过了客栈,只能露宿荒郊,值得庆幸的是,我打包了两只小油鸡,不幸的是,一只掉到地上了,更不幸的是——被我吃了好几口。

豆豆安慰我说:“母亲,明天就到白虹山庄了。”说着把唐思给她的鸡腿塞到我手中,“母亲吃,豆豆不饿。”

我顿时感动得眼泪哗哗。

唐思一把抢过鸡腿,鄙视地瞥了我一眼:“跟豆豆抢鸡腿,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我刚想反驳两句,他又把自己的鸡翅塞给我了。

唉……有这样的家人,我真是死了也瞑目了。

“豆豆啊,母亲告诉你哦。”垫了肚子,我抱着豆豆在怀里哄她睡觉,嘟囔道,“以后当皇帝呢,不能这么好人,别人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豆豆奶声奶气地说:“可是母亲不是别人啊……”

“除了母亲。”

“那父君呢?”

“父君也不是别人。”

“三爹呢?”

预料到她可能会问到莲姑姑,甚至陶姑姑,宗主爷爷……我打断她说:“反正你放机灵点就是!”

“哦……”她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唐思叹了一口气,瞥了我一眼:“你教育孩子的方式太失败了。

没耐心,没爱心,没恒心,最关键的是自己都没学问。”

他说的……无一句虚言……于是我说:“闭嘴,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一人一匹马上白虹山庄。豆豆坐唐思马上,一路上东张西望。

这是她第二次来,第一次来的时候才三岁,这次都六岁了。

嗯……他不在,已经五年了……在白虹山庄前门下马,发现门口停了许多马车轿子好不热闹,一小童上前笑问道:“三位客人可有英雄帖?”

我奇道:“我找自己小叔子要什么英雄帖?”

小童一愣。

唐思轻咳一声。

小童转眼看向唐思,到底有几分眼力,脸上顿时肃然,将我们迎了进去。

我问道:“庄主在忙吧?”

那小童弓着腰答道:“正在举办武林大会,推举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庄主分身乏术,希望两位客人见谅。”

万剑山庄早被削没了,如今武林是白虹山庄独大。陶清……很早便从位子上退了下来,因此这几年一直是他的弟弟陶然主事。陶然前年也成了家,娶了个名门闺秀,我还让人送了厚礼来。毕竟这些年白虹山庄黑转白,入了商道,当起了规矩商人,给国库送了百万两银子,民间百废俱兴,他们也功不可没。师傅让我来白虹山庄,或许也是出于此念。

“你们庄主参与竞选吗?”我问道。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童谨慎地赔笑,把我们领到偏殿等候,我特意让他去吩咐人准备一桌好酒好菜来。小童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了声“是”,想必是觉得我们是来打秋风的。

既是武林大会,陶然想必是很忙了,其实我跟他交情不深,陶然与他哥哥妹妹不同,素来低调,看上去比较像正常人,上了点年纪却显得沉稳可靠,有点宗师气度。我原在白虹山庄时与他便没什么交集,原因在于彼时他被陶清送去拜师学艺,只见过一次面。

“我肚子饿了。”摸了摸肚皮,我问豆豆,“豆豆饿不饿?”

豆豆坐得端正,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我拈起碟子里的绿豆糕,送到她嘴边:“豆豆吃吧。”

豆豆有些犹豫。

“没有毒的。豆豆吃。”我另只手摸摸她细软的头发,她“哦”

了一声,小小地咬了一口。

唉……想我在她这般年纪时,都是跟畜生抢东西吃,哪里有这般斯文吃相。

看到门口一个少年经过,我忙喊住他:“少年,少年!”

那人站定了,转头向我望来。

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生得极好,鼻子英挺,眉眼细长,小小年纪便有凤雏之态。

“这位客人有何指示?”他入得内来,不卑不亢地微笑着问道。

我心里暗赞一声好气度,白虹山庄一个下人便有这般气度,无愧武林第一庄。

我老实不客气道:“我们三个连夜赶来肚子饿了,你赶快让人张罗一桌好饭菜来。一半辣的,一半不辣的。”

少年眉梢微挑,随即笑道:“是,您稍候片刻。”

豆豆的脸红扑扑的,似乎老娘我这么做让她觉得很是难为情。

于是我拉住那个少年道:“还是算了,你直接带我们去吧。”

豆豆把脸埋到了胸前。

少年笑意更深,却道:“三位请随我来。”

唐思无奈道:“真不曾见过你这般没脸没皮的女子。”

我道:“丢脸事小,饿死事大。再说有什么可丢脸的?就当是纳税光荣吧。”

唐思和豆豆一起扶额叹气。

少年带了我们到厨房重地,因前院聚集了武林群熊,大摆筵席,所以厨房也忙着。少年在府中似乎很有些地位,下人同他说话态度很是恭敬,他吩咐了几句,不多时便有刚出炉的饭菜送上来。

我们在后院开了英“熊”小会。

少年微笑问道:“三位可还满意?”

我笑眯眯道:“甚是满意。你叫什么名字?”

“裴筝。”

“好名字。”我点了点头,虽然完全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这时有下人寻到了他,急匆匆赶了过来,在他耳边叽里咕噜了一通,他脸色微变,回头对我们说道:“如无他事,请恕在下失陪了。”

我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我三人酒足饭饱之后,终于有人找到我们,松了口气道:“庄主到处找不到三位,正着急呢。”

我剔牙笑道:“肚子饿,先过来吃了。陶然忙的话,不用招呼我们,我们很客随主便的,会把这里当自己家。”

唐思和豆豆同时扶额叹气。

那下人没见过这阵仗,干笑两声,领着我们往前院走。

我心道这下人还不如方才那少年有气度。

豆豆边走边揉着眼睛,我低头问她:“豆豆是不是困了?”

她点点头。

我揉揉她的脑袋叹息道:“真是小猪,吃饱了就睡。唐思,不如你带她找间厢房休息一会儿,你昨晚也一夜没睡了。”

豆豆眼睛已经快眯上了,唐思见状把她抱进怀里,她在唐思胸口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入睡了。

啧,小孩子真是随遇而安……唐思领着豆豆去睡觉,我一人去见了陶然。

屏退左右,关上门,陶然对我行大礼,我忙作势扶他起来,连声道:“哎呀呀,这就客套了,咱们是一家人嘛。”

陶然脸上带着微笑:“承蒙陛下厚爱了。”

我笑着问道:“听说你们选盟主,我们特意过来凑热闹。今次你参选吗?”

陶然道:“陶某如今是个商人,不打算参与武林之事了。”

我正色道:“我是来纠正你这个想法的。”

陶然一怔。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武林的存在,是法律所无法禁止的。”

我缓缓道,“侠以武犯禁,江湖上那些单挑、群殴之事不胜枚举,完全超出了官府的控制力。既然武林的存在不能抹去,而官府又不能完全放之任之,那么就需要一个我们信得过的人,或者我们能够掌控的势力,来协调整个武林形势。”我挑着眉看他,微笑道,“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陶然沉默片刻,点头道:“陶某明白了。”

我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把你当一家人,信得过你,信得过白虹山庄。武林交到别人手里,我不放心,谁知道会不会出现另一个万剑山庄?和平不容易,是用鲜血换来的……”说到这里,我的心情忽地有些沉重,顿了顿,又道,“你为天下百姓所做的一切,我都会放在心上,朝廷也不会亏待你。以后白道上的事,朝廷依然会为你大开方便之门,黑道上的事,也需要你为朝廷出力。我们黑白两道,共谋利益,以和为贵,你看如何?”

陶然起身拜倒,回道:“草民,遵旨。”

“嗯。”我满意地点点头,转开话题,笑道,“听说你娶了个漂亮妻子,我还未曾见过,算来都是一家人,你若忙着便不用招待我,让她同我说说话便是。”

提起妻子,陶然面上神情也柔和了三分。果然有妻有子有牵挂,便没有太多壮志雄心了。

陶然回了前院招待客人,他的妻子苏丹碧出来相迎。

苏丹碧是个无武林背景的大家闺秀,出身商贾世家,听说在商道上倒是给陶然帮了不少忙。

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我的身份,却仍是不卑不亢。

眼尖地看到她身后的假山边上闪过一人,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人是谁?”

苏丹碧回头看了一眼,微笑道:“是我的哥哥,丹朱。”

因我不欲透露身份,因此也不用尊称。

丹朱,丹碧。看朱成碧。

我笑道:“倒是好名字。如今在庄里做事吗?”

苏丹碧道:“多亏了夫君提携,在庄里当着管家。”

武林第一庄的管家,这位置可是不低了。

我对这苏丹朱有了些兴趣,笑道:“叫他来给我瞧瞧,是怎样的人才。”

苏丹碧微一迟疑,又点头微笑道:“是。”便唤了身边下人去叫。

我与她边走边说话,不多时走到后院近后山的地方,在亭中坐下不过片刻,下人便回来了,跟在她身后的男子高大挺拔,着实一表人才。

苏丹朱对我俯身行礼道:“草民苏丹朱,拜见陛下。”

我挥了挥手道:“出门在外,不讲究虚礼了,也别称我为‘陛下’。”又问道,“你可从从过军?”

苏丹朱答道:“不曾。”

我奇道:“那可怪了,我见你身形步伐,都像是军旅出身。那可是习过武?”

苏丹朱答道:“也不曾。”

我喃喃自语:“那真是看走眼了……”

苏丹碧笑道:“我这哥哥自小浸**商道,走南闯北,便见了风霜。行军习武是不曾的,但是也懂两下防身的功夫。”

我点头道:“原来。几岁了,可曾婚娶?”

“已过了而立,因忙于事业,一直没留心。”

我笑道:“如此是你这个当妹妹的不是了,好歹该帮哥哥留心一下的。”这么说着,顿时觉得自己沧桑了不少,叹了一口气,一仰头,看到山上成片的树林,愣了一下,回头问道,“这山上种的都是什么树?”

“是枫树。”苏丹朱答道,“庄主说,原来的枫树被烧了,因此让人又种了一片。”

“哦。”我低下头,有些黯然,“再长出来的,也不是原来的那些了……”

我站起身来,对他们说:“我一个人上山走走。”

苏丹碧迟疑了片刻,终道了声“是”。

山上的树不像是新长出来的,倒像是移植的,还没到枫叶红的时候,倒见一片郁郁葱葱。

我折了根树枝做拐棍,沿着山路缓缓而行,想起当年的事,不禁摇头失笑。

“二哥啊……”想说些什么,一开口,便是哽咽。

走到温泉区时,已是气喘吁吁了。

我脱了鞋子,把衣裙卷到膝上,将双脚泡入温泉之中,发出一声叹息。

两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两抹白云缓缓擦着天空飘过。

“二哥……我回来了……”

“一直不敢回来,怕看到了过去,却看不到你。”

“我一直告诉自己,其实你还在北疆。也那样告诉豆豆,告诉她,爹爹在北疆,明年就回来了。明年,明年……一晃就是三年了。其实豆豆那聪明的丫头,早就知道了。她不说破,我也装糊涂着……”

“二哥你真狠心,连一个悔过的机会都不给我。燕离说你宠我,可你分明是恨我的……这么多年来,一个梦也没托给我。”

“你大概是入了轮回吧,我有时候看着路边流鼻涕的小孩子,四五岁模样,便想这是不是我二哥投胎转世的。呵呵……别怪我把你想坏了……好歹看到那些孩子,我都收养了。”

“国师老是逼我立凤君,我烦得难受,便立了储君。可我总想,豆豆这孩子心眼实,以后被乱臣贼子欺负怎么办?没有爹爹保护她,到了豆蔻年华,出落得我见犹怜,那些如狼似虎的少年们可就有福了……”

“唉……二哥,我说这么多,你听到没有?”

“二哥,你这迟到早退的浑蛋。”我呜咽一声,将脸埋在臂弯中,忍着哭声,却忍不住眼泪,抽泣着,肩膀颤抖。

在温泉边上坐了许久,泡得双脚起皮才擦干了上来,又沿着老路回去。

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回头看。

“二哥,老子这次要真把你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回到庄里,正好看到唐思急得团团转,我拉住了他问:“你怎么了?”

唐思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豆豆不见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在庄里转迷路了吧,能出什么事呢?”

唐思白了我一眼:“现在开武林大会,龙蛇混杂,豆豆长得漂亮,谁知道会不会被人顺手牵羊了。”

这个三爹,担心得比我还早……于是我和他知会了下人,全庄大搜索。

我心想人多的地方该有人找,便往偏僻的地方寻去,到了个偏院,忽听到说话声。

“我要那朵花。”声音糯软甜美,是豆豆!

“好,我抱你摘。”另一个声音,很是耳熟。

我转过了回廊,看到院子那端,蓝衫男子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举高,让她够着枝头的一朵桃花,女孩伸手攀折了短短一截树枝,低头对男子甜甜一笑:“谢谢。”

男子眉眼微展,含着温暖隽永的笑意,嘴角微微扬起,柔声道:

“不客气。”

“义父。”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开口道,“陛下来了。”

我抬步走去,笑眯眯道:“苏丹朱、裴筝,好巧。”

豆豆从苏丹朱怀里跳下来,小跑到我身边,我捏了捏她的脸蛋,气呼呼道:“小丫头,你三爹快担心死了!”

豆豆摸着桃花,低下脑袋嗫嚅道:“对不起……”

苏丹朱看着豆豆,微笑道:“贪玩是孩子的天性,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她。”

我挑着眉看他,笑道:“看你也是个疼小孩的,不如自己生个教养?”

苏丹朱抬眼向我看来,笑容不减:“陛下说笑了。”

我呵呵一笑:“我不是说笑的,是认真的。这么说吧,我有个表亲,也算是郡主了,如今也是二十来岁年纪,仍然待字闺中,找不到何时的对象。我看阁下一表人才,年龄适当,便想给你们赐婚,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苏丹朱微微敛了笑意:“陛下说笑了,草民高攀不上郡主。”

“大不了我也给你封个侯爷,此事好办。就这么决定了,我回去便拟旨,你要是敢抗旨,就是藐视圣上,砍头抄家什么的你自己选。”

苏丹朱叹了口气,低头对裴筝道:“筝儿,你带殿下回去,我有事同陛下说。”

我打了个哈欠道:“我可没有事同你说。”

苏丹朱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一对上这样的目光,我便没辙了……裴筝道了声是,柔声对豆豆道:“殿下,请往这边走。”

豆豆手中握着桃枝,仰头看了我一眼,便乖乖随着裴筝离开了。

只剩我二人时,苏丹朱正色道:“不知草民何处得罪了陛下,陛下要如此捉弄?”

我找了个石凳坐下,微微笑道:“因为你长得很欠抽。”

苏丹朱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

我又道:“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

苏丹朱道:“哦?仇人?”

我说:“嗯,又爱又恨。”

苏丹朱冷笑:“那与草民何干?”

我抚了抚袖口,漠然道:“我就是不爽,所以要做些让你也不爽的事。”

“你!”苏丹朱语塞。

“那个男人,抛弃妻子,你说该不该死?”我冷冷地道。

苏丹朱沉默片刻,道:“该死。”

我咧嘴一笑:“所以他死了。”我拍手笑道,“死得好死得妙,到死他都不知道,孩子是他的!”

苏丹朱脸色微变。

“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缓缓垂下手,支着下巴,侧脸看庭中花木。

“师傅说,情为何物,可以是生,可以是死,我为他死过一次,活了一世,便没有他,我一个人,也能带大豆豆。”

我又转头看他,微笑道:“豆豆可爱吗?”

苏丹朱动容,眼中闪过柔和的笑意:“玉雪很可爱。”

“是啊……”我柔柔地笑着。

“可是,关你什么事?”我脸色一变,“既然自称草民,以后就别用你的脏手抱她!”

苏丹朱脸色再变。

我站起身,拂袖而去,不再回头。

是夜不太平,龙蛇混杂,自然有人浑水摸鱼。

我和豆豆正睡着,便听到外面一片喧哗,豆豆揉着眼睛趴在我胸口:“母亲……好吵……”

我拍拍她的后背,道:“捉贼呢,睡吧。”

不说还好,一说她眼睛亮了。

“我们去看捉贼吧!”

小丫头片子!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有什么好看的,睡觉睡觉!”

豆豆委屈地嘟着嘴,向往地看着外面,我一把抓起被子将她蒙住:“不睡觉就让大灰狼把你叼走。”

“叼走做什么?”

“当媳妇!”

那些人,平日里花那么多钱养着,关键时刻半个事情都办不好,吵得我睡不着。

正埋怨着,忽然听到外面敲锣打鼓地喊:“走水了!走水了!”

我掀开被子,大怒。要不要搞这么大啊?

浓烟呛了进来,我抓起被子,把豆豆头脸一蒙就往外跑,迎面呛来的浓烟让我一阵眩晕,猛咳几声,往门口方向跑去。

回去一定灭了这群没用的废物!

火光中,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腕,喊道:“跟我走!”

是唐思!

他从我手中接过豆豆,往后山方向跑,我眼尖看到一群黑衣人,怒而大吼:“暗门的!老子回去毙了你们!立刻收手!”

那群人愣了一下,随即抄起刀向我追来。

我也愣了一下——不过是让他们去试探一下苏丹朱,怎么闹到要弑君了?

唐思火大地把豆豆塞给我,怒道:“你有病啊!把魔教的人招来干什么!”

魔教?

难道……都穿夜行衣,谁认得出谁是谁啊!

七个黑衣人围攻唐思,我既想呼救,又怕招来更多杀手,灵机一动,从怀里取出口哨狂吹。

这回来对人了,一群蒙面黑衣人……不知道谁是谁地混战起来。

苏丹朱赶来,看了场中盛况,怔了一下,随即让我和唐思跟他走。

“魔教围攻白虹山庄,想将正道人士一网打尽。”苏丹朱解释道,“你们去凌珏峰躲下。”

我出来时匆忙,赤着脚跑得脚痛,唐思抱着豆豆,苏丹朱转身便抱起我。

我愣了一下,直勾勾地看着他的下巴。

到了后山,他放下我,迅速道:“非常时刻,陛下,得罪了。”

我傻愣愣地摇摇头。

他将我们安置好后,又立刻回庄上。

唐思在我背后嗫嚅道:“那人怎么有点眼熟……”

是啊,尤其是背影……一个人,易得了容,难道还能改变得了身形体长,改变得了二十几年的走路习惯?

我隐约明白了,师傅为什么让我来白虹山庄。

一夜****过去,天快亮的时候,苏丹朱才回来说已经无恙了。

魔教围攻白虹山庄,铩羽而归,陶然这个盟主是当定了。

我让唐思抱着豆豆回去,让苏丹朱留下。

“苏丹朱,我看你轻功不错嘛,之前说没习过武,是不是欺君?”我挑着眉假笑。

“草民不会轻功。”他说。

“哦……”我点点头,赤着脚缓缓往凌珏峰上走去,他出声道:

“陛下,您赤足走山路……”

“怎样?”我打断他,“我乐意。”

其实我痛得要命……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走到半山腰,没有路了,往前便是一个小崖,也有十丈高,我站定了,回头看他。

“苏丹朱。”我静静望着他,“你看山上,看到了什么?”

他仰头望去,低头回答:“白云。”

我指着那上面说:“上面有个小山洞。”

他低头说:“草民不知。”

“嗯。你当然不知。”我缓缓踱到他跟前,玉白的足背染上了些许污泥,“我说过,你像我那仇人,所以我很讨厌你。”

“是。”

“那人便是在那里夺了我的身子。”我仰起头,在晨曦上迎上他的波澜不兴的双眼。

“那夜里很冷,我躲在他怀里取暖,他却脱了我的外衣。我受了伤,不能反抗,他抱着我,手从上衣下摆探入,抚摸我的后背,掌上带着薄薄的茧子。”我抓起的右手,“便如你的一般,连茧子的位置,都差不多,尤其是这虎口。”我轻轻刮了一下,他的手微微一动,我继续说,“他的手游移着,在我身上点火……”

“他不知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很疼,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他在我体内进出着,疼痛,渐渐变成了让人战栗的酥麻……苏丹朱,你的脸怎么红了?”我仰着头看他,惊奇道,“真是的,大男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我不过说说你就害臊了吗?我还想让你帮我重温一下呢!”

苏丹朱咬牙道:“陛下……”

我摆摆手笑道:“算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还问我,有没有一点喜欢他。虽然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若不是喜欢,或者疑似喜欢,早就拼死抵抗,只因为心里犹豫……”

我转身走到悬崖边上,闭上眼睛说:“他在我身上中了情蛊,却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他却连尸身也没有给我留下。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他,把你挫骨扬灰,那感觉大概也不错。”

苏丹朱没有说话。

我睁开眼睛,茫然看着前方:“苏丹朱……你说,他为什么不回来见我呢?是不是,对我心灰意冷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苏丹朱提声道:“陛下,回来。”

我说:“我想,他不来见我,我便去见他,也是一样的。在宫里那次,我没死成,这次呢?”我转身面对他,微笑道,“苏丹朱,如果你不是二哥,那这次,我就真的去见他了。”

说着,向身后的悬崖,倒去。

再一次体验失重的状态,看着天空离我远去。

我在想,自己是有多差劲,才会让他即便活着,也不愿意回来见我。

看到他从悬崖上跳了下来,抱住我的腰在山壁上连蹬几下缓冲,最后落到平地上。

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脖颈侧狠狠咬了一口,尝到了铁锈味,顿时泪流满面。

“为什么……不回来……”我狠狠掐着他的手臂,抬手撕去他的伪装,看到熟悉的眉眼,在冥想中描摹了无数次的面容,痛哭不止,“你有多恨我……这样惩罚我……”

他的掌心轻抚着我的后背,终于收拢了手臂,将我拥进怀里。

“对不起。”

“二哥……”我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大哭着释放我所有的怨恨与悲伤。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重复着,吻着我的发,抚摸我的后背,轻轻拍着,无力地安抚我。

我哭得声嘶力竭,用力捶打他的胸膛,这几年来,有多爱他,就有多想他,有多想他,就有多恨他。恨得就算他活过来,也要把他打死回去!

他咳了一声,抓住我的手腕,轻吻我的掌心,低声在我耳边呢喃:“乖,别哭了,我心疼。”

“你心疼?”我抬头瞪他,冷笑,“你心疼就不会躲在这地方不见我,就不会见到我还装路人!你抱着你的女儿,还能无动于衷!陶清,老子真是看对你了!够狠!”

他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微微的苦涩,低下头欲亲吻我的唇畔,我转过脸躲开,他左手扶住我的后脑,定住了,让我不能闪躲,他才缓缓逼近,含住我的唇瓣,舌尖撬开了我的双唇,纠缠着我的唇舌,我恨恨咬破了他的舌尖,他眼神一沉,瞬间燃烧了这个吻,抱着我的力气仿佛要将我融进骨血之中,一声呻吟溢出喉咙,我不再推拒,伸手紧紧抱住他,热烈地回应他的纠缠。

五年了……我想了这个人整整五年,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在分开之后回想起来都是一种折磨。我以为自己会忘记他,但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这三年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切最不起眼的细节,都早已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无法磨灭的永恒。

他走路与旁人不同,总是先迈出左脚,平时走路总是不疾不徐,一步踩实了才会踏出另一步。十指修长有力,因用惯了刀剑,虎口有着一层厚茧,这二十几年养成的茧子,又岂是能轻易磨去?

从苏丹朱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就觉得眼熟。从苏丹碧撒谎说他不曾习武,我就知道他的身份有假。那个人喜欢将我打横抱着,圈在怀里,我扬起头刚好便能看到他的下巴,微微的冷峻和刚毅,耳边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宽阔温暖的胸怀……有时候认出一个人,并不需要靠面容。他的习惯,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看人的眼神,因为爱到了深处,所以一切的秘密,无处躲藏。

我沉溺在他给予的温柔里,低声呜咽,失去让人学会珍惜,但失而复得才让这种珍惜有了价值。

带着薄茧的手毫无阻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带起一阵战栗,轻易地挑起了我的欲火。五年了……我想他,渴望他,整整五年,现在他就抱着我,他的手在我身上游移着,抚摸着,我跨坐在他腰上,让他埋首在我胸前,我还能在他怀里呻吟喘息——让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活着。

还能活着相爱,真好。

“二哥……抱我,抱紧我……”

一次次直击灵魂的碰撞让我颤抖着不能自已,沉浮中,我抱紧了他,低下头寻找他的唇,重温我曾经迷恋的,一辈子戒不掉的气息。

小腹一阵**收缩,我在激情中绷直了后背,让他在我深处洒下灼热的种子。

激情过后,我将他推倒在地上,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喘息。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那一次……”他揽着我的肩膀,忽地低笑起来,“原来,你那么怀念……”

我抬头咬他的下巴,又用舌尖舔去自己咬出的印记:“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次,总是难以忘怀,也难以释怀。二哥,你要对我负责任。”

“嗯。”他低下头,又与我温存一番,我推开他,喘息着问:

“说,为什么不回来见我?”

他眼神一暗,声音微沉:“我以为……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心口像被人捅了一刀那般疼痛,怒道:“滚你的!你没看到我整天好忧伤啊好忧伤的!”

“没看到。”他亲吻着我的鬓角,低声说,“我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后来侥幸逃生,却身受重伤,流落到草原的另一边。养好了伤再回来,已经是一年半后了。”

明德二年八月,他白登之战战亡。

明德三年五月,我没死成,开始学会装糊涂。

明德四年年中,他回来了,却没来见我。

“回来后,看到你过得很好,或许没有我也一样。”他轻轻握住我垂落下来的长发,在手中把玩着,低沉着嗓音说,“我知你防我、怕我、怨我,甚至可能有点恨我。我永远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对你,我在你心里既然已经死了,那也就没有回去的必要了,就这样放过彼此。我回了白虹山庄,刚好陶然娶妻,我便伪装了身份,重回山庄主事,和陶然一起,洗白山庄。”

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胸口上,听他的心跳声。

“原来你也有怨……最后一次见你,你走得那么快,连头也没有回。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错了……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怕一旦沦陷,就会彻底成为你的俘虏。”我仰起脸,对上他深沉若夜的双眸,舌尖尝到了苦涩与甜蜜,“我自诩海东青,却终究遇到了你这个驯兽师,如今我飞回你的掌心,告诉我……”我握住他温暖的手,“这里,还有我的位置吗?”

那只手张开,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十指缓慢而坚定地交扣。陶清的目光与我纠缠在一起,俯下身来,几乎是贴着我的唇畔,一字字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虽然晚了几年,但我们还有很长的一生,遇到了,就不晚。

我紧紧拥着他,舍不得松手。

“豆豆……”陶清看着我,动容道,“是我的女儿?”

“除了你,还能有谁……”我叹了口气,“那一夜,你了我……”

“李莹玉。”陶清沉下脸,捂住我的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我拉下他的手,怒道:“就准你做不准我说?我醉得不省人事哪里知道是谁干了好事!我连有没有干好事都不知道!”说着,莞尔一笑,“是不是第一次弄哭我了,所以第二次就变得温柔了?”

陶清亲吻我的眼睑,柔声说:“怕看你流泪。”

我的心,顿时荡漾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咕噜——咕噜——”

我尴尬道:“肚子饿了。”

陶清“扑哧”一声笑,揉了揉我滑嫩的肚皮,帮我把衣服穿好。

我看着身上跟咸菜干似的衣服,再看看他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样,顿时有些忧伤。

他抱着我飞回悬崖上,说:“我们回家。”

嗯……真好听。

不过……我在胸口画圈圈,说:“虽然我之前对你不大好,但是你确实是抛妻弃女了,我觉得这么原谅你好像太便宜你了!”

陶清睨我:“不然你还想怎样?”

“我想想……”我歪着头开始沉思。

陶清抱我回屋。

陶清给我冲洗澡水。

陶清张罗了一桌美食。

陶清喂我吃饭。

“喂,你得寸进尺了……”陶清黑线说。

“我好忧伤啊。”我扶着床柱幽怨说。

“吃吧……”陶清叹了一口气,继续喂我。

“我想吃小油鸡。”我托着下巴睨他。

陶清认命地放下碗,出门去找鸡……呃,听上去怪怪的。

唐思站在门口,看着陶清远去的背影,掉了一地下巴。

“他他他他……”唐思咽了咽口水。

我抚着额,抬眼看他:“三儿,你看到什么了,这么吃惊?”

“你没看到吗?”唐思一哆嗦。

“没有啊……”我茫然四顾,“什么?”

“鬼……”唐思僵硬地蹦出一个字。

“什么鬼?”我忍笑忍得胃痛,起身自己吃饭。

唐思一脸复杂地看着我,似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你来找我是有事要说?”我善意地提醒他。

他恍然想起,点点头道:“东篱他们来了。”

可恶又可爱的师傅啊!瞒我瞒得好辛苦!我穿好衣服出门去,走到唐思身边时,抬头看他,莞尔一笑:“三儿,告诉你一个秘密。”

“二哥他……没死……”

我觉得,应该不只我一个,想整死陶清。

果然,唐思闻言脸色一变,愤愤然要去找陶清打架了。

方才唐思说“他们”,想必乔羽和燕离也来了,唐思一人打不过陶清,我得去帮他找帮手。

我兴冲冲地朝外跑去,迎面撞上乔羽,他身后又跟着师傅和燕离。

来不及多说,我一手拉着乔羽一手拉着燕离就往后院跑,师傅摇头叹气,却难掩真心欢愉,跟在我们身后进了后院。

院中乒乒乓乓你来我往,裴筝牵着豆豆的手,两个人看得目不转睛,连院子里多了几个人都没发觉。

乔羽和燕离初时仍有些茫然,看到唐思和人动手,第一时间都是观望,这一看,两人齐齐僵住,迅速地对望一眼。

我适时补充:“四儿小五,二哥没死,他故意不回去想让我们伤心!”

唐思火力全开,却还是挨了陶清一拳。乔羽燕离反应过来,立刻眼眶发红,义愤填膺地加入战团,围攻陶清。

“师傅啊……”我抽了抽鼻子,眼眶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要滚落出来。一只温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我听到他柔声说:“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是陶清,你能认出来。”

这么说,他原来也不确定?我愕然看他。

“这些年,白虹山庄异军突起,转道从商,山庄管家苏丹朱名声在外,与朝廷有过几次接触。我也曾与陶清交手过,合作过,这人的行事作风,与陶清很像。我让人调查了苏家,发现苏丹朱这个人虽然存在,但是已经多年不曾现身了。所以我开始怀疑……”师傅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低头来看我,眸中浮着温暖的笑意与歉意,“并非师傅有意瞒你,只是我也不能确定他就是,若给了你希望,又让你失望,我怕你承受不了。不如让你自己来认,我相信,用你的心去看,如果苏丹朱真的是陶清,你不会错认。”

我抿着嘴,低下头看着他握着我的那只手,鼻子酸酸的,一滴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师傅,你逃班来看山庄,又是为什么?”

“你调动了暗门的人手,我担心,所以过来看看。”师傅望向场中混战的四人,叹气笑道,“他们两个听说是你的事,自然也要跟过来。也好,这一次,总算都在。”

是啊,这一次,总算都在——虽然有四个已经鼻青脸肿了。

真是痛并快乐着啊!

对了对了,还有最重要的小豆豆!

裴铮牵着豆豆的手过来给我行礼,我看着豆豆白白嫩嫩的小手被别的男孩牵在手里,顿时精神一振,招手道:“豆豆,来来来。”

裴筝忙松了手,豆豆跟我行了礼,转身就扑进她父君怀里了。

“父君,豆豆好想你啊!”豆豆的声音糯甜糯甜的,师傅听了怕是心都软了吧。

豆豆与师傅说了几句,又回头去看唐思和陶清打架,疑惑问道:

“母亲,三爹、四爹、五爹在干什么啊?”

“在……”我嘿嘿笑了笑。

裴筝一怔。

我细细打量他几眼,觉得之前看到的气度好眉眼好都是虚的,重要是眼光好,对了,他叫陶清义父……豆豆完全不知道我在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场中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我问裴筝道:“你几岁了?父母何在?家住何处?可曾读过书?

会不会功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少年愣了又愣,最后白皙的脸上飘过两抹可疑的红晕。

领悟力这么强!这么早熟!

“草民姓裴名筝,年十四,有同胞妹妹裴笙。父亲原是西域人士,母亲乃中原人,皆为乐师,乱世中失散,得义父收养,深感大恩。略通文字,识得些粗浅功夫。”

我听他这番说辞,见他那般神态,便知道是天生璞玉一块,可造之材啊!

其实他想多了,我只是想给豆豆找一个帮手。

这璞玉,打磨打磨,以后当个好官,就不怕豆豆被乱臣贼子欺负了去。

那边,唐思和燕离终于被打趴下了,乔羽和陶清最后一个对拼,两败俱伤。

四个人瘫倒在地,怒气冲冲、气喘吁吁地互相瞪眼,终于在最后,仰天长笑。

豆豆从她父君怀里跳下,跑了过去,陶清眼神一动,微笑着张开双臂,看到豆豆跑到他跟前,又从他面前绕过去,心疼地蹲下看他三爹,然后是四爹,五爹……苍天啊!大地啊!如来啊!菩萨啊!

报应啊!

我捶桌狂笑,看着陶清引以为傲的从容和淡然寸寸碎裂。

我干咳两声,走到唐思身边扶起他,可怜的孩子,被打得真惨,看样子他也使出了全力,才逼得陶清不得不也全力以赴。他打起来比另外两个狠多了,所以伤得也最凄惨,脸上乌青了两块,豆豆眼泪哗哗地抱着她三爹的小腿抽噎,一转头,装出凶狠的小样子瞪陶清。

“母亲,他为什么打三爹?”

唐思欣慰地摸摸豆豆的脑袋,大有“洒家这辈子值了”的感慨。

我微笑道:“豆豆,他们是在切磋武艺,没恶意的。”

豆豆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豆豆就是这点不好,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不懂的就是似懂非懂,然后“哦”一声接受了。

陶清微笑着顶着黑眼圈上前来,柔声道:“豆豆……”

豆豆警惕地看着他,又询问地看了我一眼。

陶清求饶地看向我,想让我帮他跟女儿说好话。

我微微一笑,走到豆豆身边抱起她,在陶清期待的目光中,指着他对豆豆说:“豆豆,叫叔叔。”

豆豆听话地喊了一声:“蜀黍……”

陶清顿时内伤了。

让你不认我,我就不让她认你!

上阵母女兵,来日方长,二哥,轮到我们娘俩来虐你了!

陶清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默默地走到一边,拿出他的秘密武器。

油纸打开,一只香喷喷热乎乎的小油鸡摆了出来。

我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噜”一声……豆豆仰头看了我一眼。

陶清微笑道:“豆豆,过来……”

豆豆见我没拦着,便听话地走过去了。

陶清一副诱拐良家幼女的怪蜀黍模样,哄骗豆豆道:“豆豆,叫爹爹,爹爹给你吃好吃的。”

豆豆犹豫地一番,挣扎了一番,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接住了小油鸡,嫩生生喊了一句:“爹爹……”

在女儿六岁时终于初为人父的陶清,露出了一个“洒家这辈子值了”的微笑。

围观的四个男人同时别过脸,眼眶微红。我知道,看陶清一个大老爷们为了哄女儿做出这等无耻之事确实让人痛心疾首,见者泪流……唉……豆豆,你是要当皇帝的,怎么可以被一只小油鸡收买了?

东西可以乱吃,爹不能乱叫啊!

但,就在我痛心疾首的时候,豆豆捧着小油鸡,扭着小肉腰噔噔地跑到我跟前说:“母亲肚子饿了,母亲吃。”

我咽了咽口水,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泪流满面……抬头看看男人,低头看看女儿。

心想我李莹玉这辈子,上过山,跳过崖,患过难,享过福,打过仗,逃过亡,爱过人,也被人深深爱过。曾经一无所有,贱如苟蚁,如今坐拥四海,君临天下。失去的,终究回来了,拥有的,还有半生的时间去珍惜。

环视四周,掐指一算,洒家这辈子,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