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日子一下便来到了四月初。

江以桃跟着王妈妈走在花园的小径上,一边小碎步地走着,一边瞧着路旁那深黑的泥土中冒出的一粒粒青翠绿色。

是她说不上名字来的小野草的芽。

在江南,野草早早地便冒了尖儿,到了二月伊始,更是绿油油的一大片了。

不像这盛京城地处北地,连春日都来得这样晚。

“姑娘,婢子瞧着夫人有些气恼,您……”王妈妈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江以桃红肿的侧脸,又飞快地转回了视线,意有所指道,“莫怪婢子多言,您说话可顺着夫人一些。”

江以桃勾了勾唇。

她自然是知道这脸侧尚未消肿,早些时候两个小丫鬟也拿了剥了壳的鸡蛋来,要为自家姑娘滚一滚这侧脸,却被江以桃拦下了。

江以桃要的,就是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

“多谢王妈妈提醒了。”江以桃笑着点了点头。

见这五姑娘波澜不惊的样子,王妈妈活像是伸腿踢到了块硬石头,先是朝着江以桃赔了个笑。转过脸去又马上耷拉下一张脸,轻轻地嘁了一声。

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姑娘,左右还是被六姑娘压一头的,倒是不知道在神气什么。

江妈妈十分不齿,却到底不好流露到面上去,若是被旁人瞧见了,那便是多了一个把柄。

她这二十几年来活得这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可不能到了这时候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可不值当。

终究是个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家么,心高气傲一些也是有的。左右这五姑娘瞧着便是一副好拿捏的模样,这日后还有得拉拢呢。

江妈妈心中算得门儿清,却唯独是偏偏漏了一点。

这江家五姑娘,可不是她想的这般好拿捏之人。

江妈妈只将江以桃送到了江林氏的屋子前,一步也没有再往前踏,恭恭敬敬道:“五姑娘,夫人就在里边等着您,夫人不喜旁人进屋去,婢子就只能带您到这儿了。”

见江以桃神色淡淡,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江妈妈又道:“婢子告退。”

话音刚落,王妈妈便十分懂规矩地退下了。

到底是江林氏的身边人,不论在私底下是何种作风,到了这主子的跟前,还是要比别的一些什么婢子更加懂事儿的。

江以桃看着王妈妈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也不急着进去,反而自顾自地在屋子外边待了好一会儿,凝神地望着檐下那几盆修剪得很好的红山茶发呆。

江以桃还记着,她的阿娘是十分喜欢山茶的,尤其是喜欢这红山茶。、

她总说,红色的,看起来多热闹。

幼时,江以桃每每来江林氏这儿,远远地便能瞧见江林氏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庭院中,手里拿着个剪子修剪着一株一株的红山茶。

江林氏的院子十分空旷,好像除了这几盆山茶花,便什么也没有了。

在小江以桃的记忆之中,江林氏是个顶顶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女人,好像就是这盛京城的当家主母中,最为得人称赞的意味。

可后来,一切的称赞停止在自家妹妹出生的那日。

江以李的出生,在某种意义之上,把江林氏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在江家,家中的几位姨娘都各有子女,只有江林氏这位当家主母,膝下连个嫡子都无所出,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姑娘。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江林氏都是盛京城中的一个笑柄。

可江祯也从未安慰过什么。

江祯每日都十分忙碌,有空能匀出时间来陪这个姨娘吃饭,又要陪那个姨娘赏花。好不容易得了个空,还会被姨娘用些理由给叫去。

所以阿娘每日总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江林氏的一切哀愁苦恨,全因江以桃在某次花宴上的大放异彩而一扫而空。她感受着来自四方的注视,那一个又一个羡慕的目光,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江以桃就像是一颗蒙了尘的珍珠,江林氏在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教导之下,亲手擦去了自家姑娘身上的尘土,将她教养成了盛京城中最优秀的姑娘。

自此,江林氏仿佛是找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个寄托一般,总是抱着小小的江以桃哭泣,在她一声一声的浅浅啜泣的衬托下,每一句话都变得哀愁起来:“阿月,我只有你了……阿娘只有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让阿娘失望。”

小江以桃也确实从未让江林氏失望过。

每一日都在兢兢业业地扮演者,阿娘眼中的那个,最最好的姑娘。

直到……

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

直到那一日,她终于是明白了,江林氏需要的并不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让她称心如意的、足够优秀的姑娘罢了。

若不是江以桃,还可以是江以李,或者是其他人。

这不重要,只不过这人,恰好是自己罢了。

江以桃睁开眼,从思绪中脱离了出来,深深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扣响了江林氏的房门。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自怨自艾之人,她的路,她要自己来走。

陆朝。江以桃在心中默念着这小山匪的名字,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个红霞布满了西方苍穹的那个傍晚,她看到那片橙蓝渐变的广阔无垠的苍穹,也看到了那片层层叠叠的漫无边际的山林。

野鸟扑腾的翅膀从她眼前掠过,不远处的溪山升起一缕又一缕的淡淡炊烟。

这便是人世间,是人世间的烟火气。

江以桃在溪山体会到了,她以往十几年人生都不曾体会到的恣意快活。

即使如今身处在盛京城,她也不要成为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儿。

她可以是江以桃,可以是谢不言。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是任何人。

“是阿月罢,等你好一会儿了,快些进来罢。”江林氏听见了门外的声响,在屋内万分轻柔的声音透过一扇薄薄的门传来,也变得闷声闷气。

江以桃闻言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心中想着王妈妈的那句“夫人瞧着有些气恼”,不免得有些小心翼翼,可这门却依旧是发出了“吱呀——”的一声轻响。

江以桃惊了惊,无措道:“母亲……”

江林氏瞧着却不像是有些气恼的模样,笑着摆了摆手,轻声道:“瞧给我们阿月吓的,不过是年久失修了,左右我这地儿也没什么人愿意来往,便也就放着了。”

“我想着是不是惊扰了母亲,这才有些担心。”江以桃又轻手轻脚地关上冷门,慢悠悠地走到了江林氏的跟前来。

“不碍事儿。”江林氏坐在床边,十分亲切地朝江以桃招了招手,“过来让阿娘瞧一瞧,这几日竟然不曾好好见过阿月,也不知阿月这些年来有没有受委屈。”

江以桃抿了抿唇,这迟来的关心,她好像并不是很期望了。

可也是不好拂了江林氏面子,江以桃浅笑着走到了江林氏的床边,挨着江林氏坐了下去。

江林氏顺势执起了江以桃的手,放在手心轻轻地摩挲了会儿,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颇有些怀念道:“阿娘记着,阿月小时候最是怕冷了。”

“是,母亲还记着。”江以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

江林氏倒是记得清楚。

江以桃自幼来身子骨便不好,更是比旁人要畏寒怕热,可不论是炎热的夏日还是白雪皑皑的冬日,她都是天不亮便要起身,点上一盏昏黄的烛火,认真地练字或是女红。

倒是难为江林氏记得清楚了。

那些夜里也好,天不亮的早上也好,一股股扑面而来的冷风,又或者是热得汗水都流成了一条小溪的场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江以桃日后逃不掉的梦魇。

“阿娘这些年不曾去见你一面,阿月可有怪过阿娘?”江林氏说着说着,竟是带上了浅浅的哭腔。

江林氏直到如今都还记着,小小的江以桃在临别前的那个夜里,曾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走过了灯火昏暗的花园,跑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来。

小江以桃的身上还带着夜色里的露水,小跑着就扑到了江林氏的怀中嚎啕大哭,紧紧地揪住江林氏的袖口,哽咽地说道:“阿娘不要丢下阿月,阿月、阿月会一直很乖恶……”

她的阿月,自然是很乖的。

可江林氏还是掰开了江以桃指节发白的手,叫了嬷嬷来,冷淡道:“怎么就让五姑娘自个跑了出来?快些送回去。”

若是那夜的月色再明亮一些,一定能照出江林氏眸中的点点湿润,一定能照出江林氏脸上的迟疑与不舍。

若是阿那夜的自己心软了那么一瞬,或许江以桃便会留在身边长大。

江林氏轻闭上了眼,一抹湿润就这样从她的眼尾滑出,没入她有些斑白的鬓角中去。

“阿月,你可曾怪过阿娘?”江林氏哑着声问道。

江以桃垂着眸,闻言抬眼便瞧见江林氏眼角的湿润,与那已经花白的鬓角。

江林氏好像不是自己记忆中顶顶美丽的女人了。

她老了。

江以桃抿了抿唇,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阿月知晓母亲的用心良苦,自然是不会怪罪母亲。”

江林氏自顾自苦笑一声。

她的阿月终究还是怪她了,瞧,回来这么久了连句阿娘都不曾喊过。

“阿月,你可知阿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阿娘……阿娘——”江林氏越是说到后边便越是哽咽起来,几乎是不能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阿娘,你又可曾想过……”

江以桃顿了顿,轻声道:“你为我谋划的这一切,是我想要的么?”

作者有话说:

以爱为名的绑架,让我们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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