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透过了窗棂,在江林氏这这昏暗潮湿的屋子里投射出一片暖黄的光。

江林氏静静地瞧着眼前的江以桃,沉默了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出生名门,也曾有过一段十分恣意张扬的少年时光。少年面带笑意纵马而来,成束的日光洒在年轻而活力的躯体上,带着暖意的风拂面而来,少年伸手为她摘去了发间一片树叶。

是她也曾经有过的年少心动。

江林氏轻轻闭上了眼,像是在劝自己,也像是在劝江以桃:“阿月,人的这一世,总归是要有许多生不由己的。”

顿了顿,她仿若并不是在等江以桃的回答,自顾自地又接着往下说去:“那些出生在贫民之家的,想要日日过得舒坦,不再挨饿受冻。那些出生在市井家庭的,又想要生意繁荣步步高升。而出生在我们这样家庭的……”

江林氏转过头去,不再看着江以桃,而是瞅着地上那一片暖色的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却想要事事随心意,想要一份虚无缥缈的自由。”

江林氏的脸上带着点儿微不可查的怀念,江以桃看得有些发怔。

这个记忆中十分美丽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的眼角爬满了细纹,鬓角也染上了几丝花白,曾经清透明亮的眸子也开始逐渐混沌起来。

江林氏握住了江以桃的手,轻轻地握了握,似是规劝,又像是恳求:“阿月,阿娘都是为了你好,你便听阿娘一次罢?好么?”

江以桃也跟着江林氏的视线去看那片暖黄色的光。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人。

想起了织翠,也想起了许岚,想起了陆朝,甚至想起了宁云霏。

江以桃将手从江林氏的手中抽出,挺直了脊背,语气冷淡又不失恭敬:“母亲,可是这世间的有些事儿,也并不是如你想的那般非黑即白。”

“阿月……”

江以桃打断她的话,掷地有声道:“我不愿进那牢笼一般的后宫,更不愿嫁入东宫。”

恍惚间,江林氏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像个郎君一般将乌发在脑后束成了马尾,穿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色骑装,仰着头骄傲道:“我的志向,本就是在马背上!”

想起来了。江林氏笑了笑,这姑娘便是年轻的自己。

“阿月,太子殿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江林氏垂着眸子,松下了她向来绷紧的脊背,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温文尔雅,手握滔天权势,日后还更是那九五之尊,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有什么不好的呢?”江林氏抬眸,怅然地瞅着江以桃。

江以桃怔了怔,母亲这双眼里,竟满是悔恨与不舍。

她在悔恨什么?

悔恨不该将自己送去苏州,还是悔恨自己竟生出了这么个不服从管教的女儿呢?

江以桃站起了身,“母亲,女儿心心念念之人,并不是太子殿下。”

江林氏像是猜到了一般,也站起身来,与这个许久都不曾见过面的女儿对视着,轻声道:“是那十三王爷罢?”

“并、并非。”江以桃怔了怔,不知江林氏为何这会儿忽然说这句话。

若只是因那张拜帖,或许也太过于草率一些。

慌乱中,江以桃差点儿以为是昨夜陆朝熊心豹子胆闯到江府来的这事儿,被江祯与江林氏知晓了,顿时心口咚咚地跳了起来。

见江林氏不说话,只是瞧着自己,江以桃稳了稳心神,先发制人道:“母亲,女儿是收到了十三王爷的一封拜帖,可这拜帖六妹妹也是有的,并非……”

江林氏却笑了笑,虽与这女儿有十年不曾见过面,可到底是手心上掉下的一块肉,江以桃的每个小动作又哪里能逃得过江林氏的眼。

可她却不想深究什么,只轻轻道:“阿月,这是一条十分难走的路。”

江以桃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纹样的绛紫色间裙,上身是枣红色小衫,外边披了一间粗麻色的绫罗大袖,端端正正地站在阴影下,在某个瞬间,江林氏好像在江以桃身上瞧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也总是这样,好像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事儿,能让自己后悔一般。

年轻,也愚蠢。

江以桃笑了笑,在这一瞬她只想到了陆朝一个人,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有些柔软起来:“这人世间,哪里有什么好走的路。”

江林氏也知道自己再劝不了江以桃什么了,只好搬出最后的一座大山来:“可阿月,你不曾想过你的爹爹么?你当真能弃你爹爹不顾,弃这将你养大的江家不顾么?”

江以桃闻言,果真僵着身子呆在了原地。

“阿月,阿娘知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自幼开始便是这般,从来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你的眼睛。”江林氏走进了些,轻轻牵住了江以桃的手,“阿娘知道这次也是一样,你很清楚江家需要你,也很清楚江家需要你做什么。”

“对么,阿娘的好阿月。”江林氏说着又走近了些,好像要将江以桃拥入怀中。

江以桃却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难以置信道:“阿娘,江家从来不曾需要过女儿。”

江林氏的手忽然间便空了,就这样呆滞地凝在半空中。

“阿娘,江家需要的并不是我。”江以桃说话都带上了哭腔,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是江家从把我送到江南去的那一刻开始,便放弃了我。”

“放弃了阿娘与爹爹的女儿,将我换成了一枚棋子。”江以桃说着说着便留下两行泪来,神色哀愁地盯着江林氏瞧,又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像是远离什么洪水猛兽。

江林氏没有再追上去,她呆立在原地,恍然间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曾说过这句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知晓与一个庞大家族对抗的后果,或许从前她只是将这个优秀的五姑娘当成是自己扬眉吐气的筹码,可从这一刻开始,她是真情实感地生出了几分怜惜来。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让江以桃也走一遍她的老路。

江林氏颓然地垂下了手,轻声道:“出去玩便开心些罢,只当阿娘什么都不曾与你说过,你也什么都不曾听过,快快活活地去京外放纸鸢罢。”

江以桃愣了愣,不知道为何忽然间江林氏的态度反差竟如此之大。

可左右不用再周旋这些难缠的事儿,不用再继续这般危险的话题了,江以桃也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作了个福道:“今日是女儿口不择言,惹得母亲不高兴了,改日女儿再来向母亲赔罪。”

江林氏怅然地挥了挥手:“我也只当今日阿月今日什么都不曾与阿娘说,只不是来阿娘屋子里,与阿娘说了些这些年遗漏下的体己话罢了。”

江以桃闻言行了个礼,转身便要往门外走。

在江以桃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刺目的日光照到了江林氏的脸上,带着这能够驱散冬日寒意的暖,直愣愣地扑面而来。

一如年少时,恍然间江林氏好像回到了少年。

她看着背光的江以桃的身影,忽然扬声喊了句:“阿月!”

江以桃回眸,发饰的珠翠琅嬛因动作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坠着小小玛瑙的步摇在空中打了个转,像少年飞扬的马尾尖尖。

江林氏忽然笑了笑,轻声细语道:“阿月,阿娘很想你。这十年的每个日日夜夜,在每个昼夜不眠的晚上,阿娘都在想你。”

逆光之中,江林氏瞧不清江以桃的脸,只是好像模糊地瞧见了江以桃眼角莹莹的光。

她又笑了笑,指了指桂枝亭的方向,又道:“阿月那日可是去了万安寺?可曾见到,那万安寺里,又阿娘为阿月点的一盏长明灯?”

江林氏还是笑,笑得眼角的细纹都皱在了一起:“阿娘也希望我的阿月,平安喜乐。”

江以桃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慌乱地又行了个礼,便转身“哐当——”一下关上了门。

这门着实有些老旧了,江以桃情绪正盛,用上的力度也大了些,只听这木门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的吱呀声,恰恰好好地掩盖住了江林氏的最后一句话。

模糊中,江以桃只听清了一声“阿月”。

江以桃背靠在门上,盯着眼前开得正好的红山茶,怔怔然地垂下泪来。

江林氏总是说,这山茶花是在冬日开的花,尽管是下了皑皑白雪,山茶依旧能在一片衰败的寒冷中开得极好,开得热闹。

江林氏说,阿娘希望,阿月以后便是能成为这山茶花一般的姑娘。

尽管是万花衰败的冬日也好,尽管是猎猎寒风刺骨也好,我的阿月也要开出最灿烂的一朵花来。

阿娘,不知道我又没有成为阿娘曾经期许过的样子?

江以桃眼前一片朦胧,之后的那些年,江林氏期望的样子实在是太多太多,连江以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江以桃轻轻嘘出一口气,直起身擦净了眼尾的湿润,轻轻地拍打了脸侧,挺直了脊背往前走去。

她可是江家的五姑娘。

是这盛京城中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位,最守规矩的五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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