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绍拦住了庞荣等人, 却没有看他们,也没有开口质问指责这群“乌合之众”,仿如他们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这一幕落在霍光眼中,他努力思索了很久, 隐约猜出些门道——难道崔绍与谢凤池之间并未决裂?

他满心骇然, 才认识到, 这些人究竟背着他弯弯绕绕了多少道!

可还没来及问崔绍是否可以帮他照顾洛棠时,大理寺卿冰冷的目光看过来:“还不将神医带去?”

那种被长辈提点的恐惧, 再度掌控了没什么主心骨的小将军。

霍光脸色微微发白:“崔绍,那,那洛娘……”

她如今流落在这, 谢凤池与六殿下都不拘着她了, 你替我先接着呗。

“快去!”崔绍有些不耐烦地呵斥了他一声。

霍光十分纠结。

在他心中,崔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与谢凤池不同, 所以崔绍同他说的事,他惯来是听从的,但这次扯到了洛娘。

崔绍似是看出他心中纠葛, 清冷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还在等什么?等霍将军过来见你与一个奴籍女子纠缠不休,打断你的腿吗?”

周围的气息几乎凝滞, 庞荣等人心里暗骂了句这大理寺卿歹毒, 让洛小娘如今还身陷奴籍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他们侯爷吗!

这样被锥心,洛小娘还会愿意给他们侯爷写证词吗?

霍光难以置信:“你瞎说八道什么!”

他赶忙去看洛棠,却未见到盈盈垂泪的眼, 只是见到了少女淡漠的视线。

洛棠抬头, 压着被气出的头疼, 一字一句道:“崔大人说话最好说清楚,是霍小将军对我纠缠不休,而非我们二人彼此间纠缠不休,这遣词造句,您是最擅长的!”

崔绍顿住,眼眸微微压低,终于扭头凝视她。

洛棠再没作出娇弱惹怜的模样,也从未如此冷淡对过男子,在场一众人的视线自然都落到了她身上。

可如今,洛棠再没了以往那种沾沾自喜。

她恶心透了。

一群自以为是的臭男人,一群非得要她不顾廉耻悉心勾引,才肯赏她半分体面的臭男人。

霍光哑口:“洛娘,崔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大人的意思岂容我猜?”洛棠破罐破摔般瞪了眼茫然无措的霍光,“霍小将军也不必再为我的事烦扰了,继续做您自己的事去吧。”

提到自己了,崔绍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原本以为洛棠只是恼怒霍光,现如今才发觉,她连自己也一同恼上了。

先前那些事他都未同她计较,她反倒先甩自己的面子了?

他问:“……我说错了吗?哪怕今日你没做什么,以往呢?”

洛棠抬眸看向这位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心中沉甸甸的。

真要辩论,她当然辩不过对方,可这不妨碍她越发的痛苦难受。

她扬着脖子,突然笑起来:“以往确是我错了,可我不过说了几句话,流了几滴泪,就能叫某些人动摇,可见得某些人本也不多么坚定。”

“凭何你们男子在外,可以流连春光纵情声色,我不过是想替自己谋求个好姻缘便得受到低看?”

“但不论说什么,洛娘错便是错,如今洛娘认清了,贵贱不可同论,诸位贵人,洛娘也不会再叨扰了。”

洛棠真心感觉有些疲倦,这些个男人,要不是精明过头,与他们相对总叫自己担惊受怕,要不就是愚笨无脑,真要出了事,也不是个能护得住自己的。

她倦了,不想伺候了。

她突然有些怀念同谢凤池撕破脸的那段时日子,他把玩她,催折她,却从未在此等事上叫她真正体察过心寒。

或许只有真正卑鄙的人,才能了解彼此。

洛棠吸了口气,扭头将牛车角落里的一柄生了锈的小短刀□□。

“洛娘!”霍光一见那刀便傻了,赶忙跳下马车要制止她。

庞荣等人也吓了一跳,以为小娘今日竟是要当一回贞洁烈女了,那也能不能先将证词写了再烈啊!

“小将军止步!”

洛棠轻呵一声,声音有些嘶哑,但如山泉撞上青石,清晰又冰冷。

她挽起一抹青丝,毫不留情地割断下来。

“洛娘不会做傻事,只是今日断发明志,往日绝对会再重蹈覆辙,给诸位徒添不悦,也叫崔大人放心,不会再有不正经的女子来你眼前示好。”

崔绍勒住缰绳的手猝然握紧,死死盯住那一道落地的青丝。

洛棠见众人再无声音,转身毅然决然地往外走去,路过傻眼的庞荣时,冷声道:“明日此时,我会托人在此将证词交予诸位。”

庞荣一顿,还未说话,便听洛棠笑了下,说道:“那日分别,我本不知他们给侯爷设了什么局,不过料想侯爷也不会原谅我,但这次给了证词,我自认为仁至义尽,我不欠他了。”

他们看不上她,觉得她不检点,处处都是错,她心中其实一直觉得委屈,觉得自己没错,可到了今日也不得不承认,这世道就是这般,她想为自己多争丝毫都是逾越。

特别是,当她发现,原本认为最稳妥的退路也成了魔窟,六皇子对她存的根本不是姐弟之情后,她整个人都宛若被雷劈傻了。

恶心透了。

如此这般,她先前那股一直想争一争的念头终于熄了。

当洛棠到了好姐姐的别苑后,被人惊呼着发现,她终于撑不住了连续的神经紧绷,倒头便睡了下去。

这一睡便是半日,好姐姐那牙牙学语的小童去了她屋中三次,她才挣扎着睁开眼眸。

好姐姐匆忙赶来,见她忙不迭又要给谢凤池写证词之后,一个头两个大。

“你上次来还是为了崔绍,今日怎么又为了谢凤池了?棠棠,你这些日子,究竟出什么事了?”

蓦然被身边的人关心了,洛棠也是忍不住,边哭边简单说了不涉及秘辛的,眼泪打湿了宣纸,听得好姐姐目瞪口呆。

“你也是胆子大的,竟敢同这么些人沾染,这些,这些……”

这些男子哪一个拎出来,不是能叫京中抖三抖的?

“姐姐说的是,是我错了。”洛棠忍着泪,努力将手中的笔稳好。

她要将证词写得清清楚楚,谢凤池是她一切苦难的源头,她只要与他彻底告别,她这短暂的几年,也就该放下了。

之后不论是靠着自己写字写话本赚点营生,还是远走他地,再觅良缘,都与繁华却叫人恶心的京城无关了。

好姐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心中知晓如今洛棠是块烫手山芋,留她在此或许会危及自己与小宝,但洛棠又如何不知呢,她来了之后几乎不出声不出屋,也是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她们这些命苦的不互相帮衬,又有谁能救她们?

“但棠棠,你听姐姐说一句,这证词送去之后,你不能再与那些人有接触了。”

证词被小厮拿走后,洛棠的精气神也好似恢复了些,不再同昨日一般浑浑噩噩的了。

她想了想,点头应是。

证词送去后,她也没作用了,再接触下来,不论是谢凤池还是赵彬最后得了好,她或许都不会有好下场。

虽然口头上同庞统等人说了,她不欠谢凤池了,可那人当真会放过她吗?

洛棠勉强撑起个笑,觉得自己不该再瞻前顾后了,休息了一日后,洛棠悄然离了京。

她生怕给京中那几个恶鬼留了喘息的机会,会重新来害她,一路不停,直到回了射阳,才松下口气来。

距离她离开已经过了一月,正是天最热的时候,洛棠揣着好姐姐赠她的些许银钱,遣人帮忙租了幢小院,才算落定。

她实在不知要去往何处,天大地大,可这十多年来,她也仅仅只待过京城与射阳两地。

幸而早年在射阳,她一直被关在大院中,县中众人都不认得她,她回来也不显突兀,等再过些日子,她就能重新在此处落定,给人写写书信,再不济,重新写些话本子,也好过活。

她满心想着重新过日子,可京中的轶事却接二连三传进她耳朵。

正巧是她离京这些日子的事,原本被指认谋害了大皇子的安宁侯不知从何处翻出证据,将矛头直指六皇子,

六皇子自然不会承认,但奈何安宁侯平日温和不显,此刻条理清晰言辞狠辣,不仅指得六皇子哑口无言,甚至还翻出了去年秋狝的行刺案。

街边聊起这些轶事的小贩口若悬河,大叹宗室皇家果然脏污纳垢,那六皇子为了诬陷大皇子,竟然连自伤嫁祸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可见原本那副谦和谨慎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洛棠听着,心中嗤笑。

当然是装出来的,不仅是个谋害兄长的黑心货,更是个连姐姐都不放过的坏胚。

洛棠正在铺子里挑选纸张与毛笔,想到这里,顿了顿,不由感叹,六皇子真不愧是谢凤池教出来的好学生,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不顾人伦。

她叹了口气,选好东西后与掌柜结算,又听旁边的人道,恐怕这次六皇子是恨毒了那安宁侯了。

眼见谋害兄长的罪落定下来,六皇子无力反驳,竟要挣个鱼死网破,直接在大殿上质控安宁侯对他顾氏一族觊觎良久,不仅老安宁侯垂涎他母亲,谢凤池更是软禁了他姐姐!

原本是想着,如今圣上病危,根本醒不过来,这番质控也只是会叫谢凤池更难做,直接被大理寺与御史台等罢黜判刑,可没想到,赵珏骂过这一声后,大殿寂静,只传来一声颤抖地质问——

问他,你在说什么,何来的姐姐?

久病不上朝的圣上,被霍小将军带回京中的神医诊治一番,难得恢复了清明,上朝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掌柜的同街边说故事的商贩笑着打趣,说这皇家的故事可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却发觉眼前买纸笔的娘子突然惨白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