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苑大火生得突然。

入了夏, 平时虽也燥热,但园林中溪水环绕,池塘遍布,本不该如此。

绣光紧紧钳着洛棠的手腕, 不顾她惊惶, 目的明确地带着她逃窜。

大火将黑夜照成霞粉, 混乱的人声与踏步声接踵纷踏。

“绣光,我们为何不从正门出院子?”洛棠气喘吁吁地问。

她看得清楚, 绣光带她去的是后园,那日夜话中,埋着人的后园。

绣光扭头安慰似的笑:“前头都是来往救火的下人, 怕冲撞了娘子, 后园水多,烧不到那儿,奴婢带您过去避一避。”

洛棠心中恐惧更甚, 可被她这般架着,洛棠根本无法反抗。

变故也在此刻突生,绣光眼前迎面劈下一道寒芒, 一个矫健身影顿时与她缠斗起来。

洛棠惊住,下意识便想往后撤退, 不料又不知从何蹿出几个黑衣人, 将她左右夹住,一跃带走。

“娘子!”绣光目眦欲裂。

洛棠昏了头。

她竟不知究竟哪一边更危险?

直到黑衣人将她状若随意塞进一间屋中,摘下面罩,洛棠才诧异发现, 竟是庞荣!

“委屈小娘了, 如今侯爷身陷囹圄, 还请小娘将当日侯爷簪花的由来写清,立作证据给侯爷洗脱罪名!”

庞荣二话不说,跪下便是一磕。

洛棠这才将前后事由结合,明白过来,霍光哪有聪明头脑,那日偷递给自己的字条,是赵彬写的。

之所以要求自己让谢凤池簪白兰,正是她的“好弟弟”为了陷害谢凤池谋杀大皇子。

“侯爷待您不薄,如今他落难了,只求小娘如实交代当日情形!”

庞荣八尺男儿将头磕得砰砰响,比与外头轩然大动的火场相比,更叫人心头发沉。

洛棠来不及细想,谢凤池待她到底是薄还是不薄,被这么一群人盯着,她只能颤抖地扭头,踉踉跄跄地走到这间屋的桌旁。

好在是个桌案,有纸有笔。

“我写。”

待到洛棠将谢凤池头上的簪花由来写出一半时,才恍然想起,她如今竟如此讲良心了?

因着谢凤池待她好,她便不顾赵彬的计谋,将赵彬要设计的谢凤池救出来吗?

若是赵彬因此被谢凤池斗败了,她当如何?

墨痕染脏了半面纸张,洛棠苍白着一张脸,认真地问:“庞统领,今夜大火之后,我会在哪里?”

庞荣一顿,目光看向她落笔处,一块晕染开的墨迹斑驳凌乱。

“大火之后,洛棠还会在这个世上吗?”洛棠执笔的手轻轻发颤。

庞荣似在斟酌该如何回应,洛棠面前的窗户被破开,庞荣眸色一厉,一把扯过洛棠,便见到绣光带着人冲进屋里。

洛棠腿脚发软地瘫坐在地上,仰头想开口问绣光可是来救她的,便见对方冰冷的眸子从自己刚刚笔下的纸张上扫过。

绣光沉默良久,沉声吩咐:“殿下说了,不留活口。”

洛棠目光震颤,似乎不敢相信,可迎面那刀劈下来,叫她再怎么告诉自己,赵彬不会伤害自己,都成了空话。

屋内刀光剑影,屋外业火滔天。

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夫婿,友人,亦或是兄弟……

赵彬不会伤害自己,是基于自己不会影响到他,不会阻止他的步伐。

她对赵彬的了解原本就不深,如今想来也是,对方连教导自己多年的谢凤池也能痛下杀手,忍辱负重至今,只差一步就能登天,凭何要宽容自己?

所谓的恋慕,所谓的不舍,只是在对方心中空暇之余,借以舒缓的几分情谊,退下了柔情伪装的赵彬,比起崔绍,更像个只有雄图谋略,而将感情视作无物的人。

想起赵彬曾真诚地对自己说,他同旁的男子都不一样,他将她看作自己人,只会站在她这边,洛棠就生出几分可笑。

只有毫不在意的人,才会这么毫不在意的许诺,正如自己从不真的对人动心,才敢于将满口的喜爱随意说出。

洛棠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忍着眼鼻酸涩呼喊:“带我出去!否我不会给侯爷作证!”

庞荣眉头皱紧:“不合规矩。”

“那就一起死!”洛棠颤抖地呐喊,眼泪簌簌地流,却分毫没有影响她此刻的锐利。

以往被逼急的时候,她总想着用柔软的身躯去**男子,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给自己过上好日子。

可现如今,洛棠已经丧失了所有希望。

她只剩这条命了。

若谢凤池不救她,她就敢同他一起死,她能吃什么亏!

洛棠后知后觉,自己或许将谢凤池也想的太容易拿捏了些,可现如今,她还有什么退路?

*

赵彬今夜也睡得极为不好,他不停地做梦。

先是梦到幼时,他三姐总是暗地里欺辱他,说他是个不争气的废物,若非他,母亲也不会死得那般早,若非他,她也不至于不能嫁谢凤池,

后来又梦见似乎有个女人,一边哭一边抱着他,说别怪母妃。

哪怕是在梦中,赵彬还是忍不住想,怎会不怪她,若非是她被人劫去了十个月,身世不清白,他在宫中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既然被劫走了,干脆别回来呀,又贪恋宫中荣华,生下个他弥补她的错。

且那谢凤池有什么好?日日戴着副假面具,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三姐以为她是什么天仙下凡,能叫这样的人动心?

烦死了……

这些女子……都烦死了……

为何不能对他好些呢?

梦中头疼欲裂,赵彬被小太监匆忙叫醒,却不是往日贴身服侍的那个。

“殿下,殿下!”

赵彬红着眼底醒过来,听小太监急急慌慌道:“大理寺查安宁侯行刺大殿下的时候,查出了秋狝时您自伤嫁祸大殿下的事!”

圣上未醒,可大理寺诏狱却已经开始办案。

当时指认大皇子的人证,有不少人事后无端身陨,这是引起关注的起因,随后在大理寺的严查下,人证翻供,真相大白,叫所有人叹为观止。

赵彬跌跌爬爬正要出宫,迎面碰上穿戴整齐的崔绍正要进宫拿人。

“崔大人,您是要捉拿本宫?”赵彬脸上的笑几欲维持不住。

崔绍平静道:“殿下言重,不过是请您配合一同调查。”

赵彬顿了顿,心中忽而升起一股难掩的恐惧。

他看向崔绍,突然很想问,你是一直在佯装与本宫合作吗?为何这么危险地指认,你不替本宫拦下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众多朝臣开始陆续进了宫门,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唯有神色匆忙衣冠凌乱的他成了个特异。

不,他不能撕破脸,不论如何,他都得维持住储君的体面。

他离最高的位置,就只差一点点了。

可他忍不住心虚,想回头遣派自己的宫人将所有证据重新搜罗销毁,可再回头,一贯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根本不在。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心头升起。

他踉跄了一步,努力挺直了身子,想维持住自己身为皇子的尊严,可或许早就被人玩弄于鼓掌地恐惧,突然如藤蔓攀爬满整面心房。

“你同谢凤池还是一道的?”赵彬哑声问。

崔绍看了他一眼,道:“臣不与任何人一道,只遵仁义礼法。”

这日上朝,本就动**的朝野又少了一位重要之人——六皇子。

众人心照不宣地想起,今早在宫门口,押着六殿下往外走的……是大理寺啊。

*

洛棠灰头土脸地趴在一辆牛车后面,晨光将她一身狼狈照得无所遁形。

庞荣一行人伤势也颇重,只好在周围庄子上找了辆牛车来载她。

如今谢凤池还在牢狱中,一伙人只能先将洛棠往城中带,准备到时候找个客栈随意安置下,再叫她好好写一封证词出来。

可出乎意料的,牛车还没进城,倒是碰上了从城外架着辆马车归来的霍光。

霍光见到这群人,当即瞪大了眼,跳下车就要去拉洛棠。

洛棠见到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宁愿抵着冰冷的牛车边缘也不肯被他碰到。

洛棠还记着,霍光,也是同赵彬一道的。

“洛娘你怎么了!我是霍光啊!”

洛棠偏过脸不敢看他,只说对方认错了人。

霍光马车中带着的神医被一路颠驰,本就不耐烦至极,敲着车壁喊:“小兔崽子,不是你一路吵着你家人病重吗,还耽搁什么!”

霍光红了脸。

庞荣见状,看了眼洛棠,低声喊了句小娘。

他们生怕洛棠此刻同霍光走了,将他们侯爷的证词给忘了。

他们的确可以动武直接带洛棠走,可现如今大部队伤亡过重,霍光又是个混不吝的,武功不低,真要在城门口闹起来,吃亏的还是他们。

洛棠难得沉默至此,一言不发。

霍光也狐疑看过来:“出什么事了?”

庞荣等人不说话,沉默地望着洛棠。

洛棠感觉自己宛若踩在天平的一端,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可老天爷似乎还觉着她不够惨,城中疾驰出一匹马,再度来了个老熟人。

清晨,城门口要进城的人多,崔绍只穿着一身常服,虽器宇轩昂引了些目光,可大部分人并未多留心这一角。

洛棠见着崔绍,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庞统等人也赶忙再往角落里挪了挪。

崔绍却似乎根本没看见她这边的人,只对霍光道:“安宁侯的案子,大理寺要重审了,快些回去。”

这话一出,庞荣等人立刻抬眼,彼此间无声地已有一段交流。

虽面上不显,但洛棠瞧得见他们额角手背青筋凸起,这是内心难掩激动,约莫着他们的主子有望被救出了。

霍光同样诧异无比,如此一来,他确实得赶紧回去看看。

可他迟疑了片刻,他不能放洛棠和这些亡命之徒待在一块,身后的老神医也还在催,他今日亦有中重要人物,所以看着洛棠,脸色顿时尴尬起来。

能拜托崔绍救人吗?

他也知道,洛棠与崔绍之前有一段误会。

洛棠从火场出来,此刻头发被火燎了些,看起来十分凌乱,脸上也十分擦得四处是灰,任谁看都狼狈不堪,我见犹怜。

这最该是惹人同情的时候,她少有的一语未发,从牛车上走了下来。

“小娘!”

庞荣等人低喝了一声,当着崔绍和霍光的面,他们并不敢直接掳人,可言语中的怒意不可阻挡,同样的,霍光当着另外两方,也不能轻举妄动。

三方奇妙的制约,将此情此景维持在了诡异的沉默中。

可这声低喝,终是叫一直忍着不去看她的崔绍忍不住,看了过去。

她下车时趔趄下,微微侧目,睨了眼扭伤的脚腕,但她丝毫没露出娇弱模样,而是微微躬身深吸了口气,毅然挺腰迈步。

她眉头已经蹙起了,却仍旧只字不言,难得叫人在她身上看出了一丝往日不错有的决绝和坚毅。

庞荣等人无可奈何,都听见侯爷的案子要重审了,他们怎可放过洛棠?她连证词都还没写。

于是庞荣忍不住正要上前,马蹄声响起,崔绍面目沉静地拦在了洛棠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