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自认为心志坚定, 身子也好,可近来打听到了京中之事,压在心头,还是不慎染了热风寒。

炎炎夏日, 她不好多喝热汤药, 只能边等着药放凉些, 边写手头的信笺。

这是她回射阳之后的营生,多替些不识字的小娘子写信, 一封能赚十文钱,不算多,但射□□价便宜, 加上她身上还有些余钱, 也不急于多赚些。

她心中烦忧不定。

因着京中传来的消息,每一日都越发惊险。

她隐约知道了,圣上得知她的存在后, 雷霆震怒。

她不知道这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会不会派人来捉她,会不会将她送进宫, 会不会……

那谢凤池又会怎样呢,自己的卖身契应当还在对方手中, 若是对方为了自保, 要将自己重新捉拿回去该如何?

太多忧虑,她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可眼睛落到信笺上,被谢凤池手把手教过,写的相似的字迹又叫她心中难安, 本觉得欠了谢凤池的, 用那一纸证词足以置换了, 现如今他是不是又被拖累了?

不,不是自己拖累的他,是他同赵彬一样死活囚着自己,才给他带来的灾,同自己没有关系!

洛棠定了心神,将写好的信笺装进纸封,给自己加了件外袍遮阳,出了门。

今日托她写信的倒不是什么闺阁小娘子,而是射阳县中一位世家的庶子,虽说已有十六岁了,可他母亲是个外室,早已命陨,而他自己被看管得极为严苛,在府中受尽磋磨。

意外相识后,对方拜托洛棠,给外祖家寄信,求外祖来接他回去。

不曾想,洛棠刚到驿馆,还未来及递信,便被对方家中地嫡子给拦住了。

“我还以为老三这次又有什么主意,感情,找了个相好的替他通风报信呢?”

对方**邪的目光扫过洛棠,洛棠几乎下意识便想到了那夜被赵彬搂在怀中的情形。

呕吐的欲望又有些翻涌。

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解释自己并非是什么相好,只是县里替人写信的而已。

那位嫡子嗤笑一声,走过来勾住洛棠的下巴:“什么替人写字,就你这张狐媚的脸,何必赚这辛苦活呢,红袖添香,得添在妙处,才值钱啊。”

洛棠眼神蓦然一颤,扭身便要逃。

开什么玩笑,她连京中那几个最值钱的男人都不要了,在这小地方,图对方那几个钱?

还是说,对方觉得他自己龙姿凤章,比起王侯更甚了?

见到小娘子脸上难掩的厌恶,那位嫡子顿觉羞辱,冷着脸便命人去将小娘子拦住。

洛棠顿觉不妙,高声呵斥:“你们要作甚!”

驿馆靠着县城的边郊,路过的除了步履匆忙的商贾镖客,便是佝偻褴褛的贫困老者,一时间洛棠竟找不到人可以求助。

那嫡子眯着眼咧了咧嘴:“给我将人带回去!”

洛棠尖叫着要逃跑,奈何对方带的三五家仆各个凶悍,不过眨眼她就被带到了对方眼前。

“小娘子,今儿你是走了运了。”对方□□一声,眼看就要伸手过来。

洛棠短暂地怔住,随即怒从心起。

她周旋在那般危险的几人中都没曾受过这般轻辱,饶是谢凤池,那也是叫她快活的,从未真的伤过她,可眼前这人,只叫她恶心!

“放开你的糟污手别碰到本娘子!獐头鼠目的混账玩意儿光天化日便要强抢民女了吗!你老子娘日日在外说你考中了个秀才是祖坟冒青烟,冒得便是为你这不孝子羞愧的愧疚烟!”

那只原本要揉搓洛棠前襟的手顿时愣住。

所有人都没料到,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婉约娇媚的女郎,开口便是这般惊天动地。

对方颜色一厉:“给脸不要脸——”

他的手狠狠朝洛棠伸来,洛棠泪水纵横地想,死了算了!

可眼前寒光一闪,她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男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响彻了整条街道。

洛棠下意识朝着挥剑的人看去,只见神骏的大马上,这些日子被她藏在心里反复思量的那个人,正举着剑,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剑锋上还有血,谢凤池下了马,才叫洛棠反应过来,这人竟是骑着马来的,他身量还是那般清高挺拔,整个人却似乎瘦了一大圈。

“你是什么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斩断了老子的手腕!!!”

谢凤池剑花一挽,直指对方脸颊,语气平静,却有几分沙哑:“滚。”

宗室子弟六艺全能,使剑自然也不在话下,虽说不如庞荣那般武艺高强,但对付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光是气势上便足以碾压。

对方肝胆欲碎地逃窜掉,周围人群骇然,洛棠也全程傻了眼,随即后知后觉扭身便想要跑。

不,不能留在射阳县了,谢凤池找来了……

“洛娘。”

那几个人逃跑后,留出些空场,清风将谢凤池的轻唤吹到洛棠耳边。

他的声音,较之从前疯魔的时候,要平静沙哑许多,像个洗尽了铅华的浪子一般,只剩下他最落寞、最起初的模样。

洛棠咕咚咽了口口水,还没想好该如何不露痕迹地告知对方认错了人,便听对方淡淡道:“我是来给你送卖身契的。”

随即,噗通一声,骏马受惊似的踏了两步,似乎不明白,一路疾驰的主人,怎么说倒就倒了。

洛棠也诧异不已,扭头才见,谢凤池月牙色的长袍后面,血色濡湿一片。

轰隆一声,洛棠宛遭雷劈,想着,他是被一路追杀来的吗?

先前那些说谢凤池遭了圣上处罚的流言不由被想起,她咽了口口水,路人都在传,说六皇子在侯府找到了一位知晓当年事的老婆子,对方言之凿凿,被安宁侯囚禁的,就是娴妃的女儿!

六皇子到了穷途末路,本就想拼死一击扳倒谢凤池,谁料这些全都被神医诊治过来的圣上听到了,那这结局如何,就不是他们二人能左右把握的了。

京中到江南,流言传也要时间,洛棠便没来及知晓后面发生了何事,但料想,谢凤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可他……他如今来这里,给自己送什么卖身契!?

洛棠咬紧牙关,知晓如今,自己不该不管他,该直接跑。

可她脚步刚迈,便听身后的人指指点点:“病秧子还敢惹孙家,待会儿怕是皮都要给剥了。”

围观的旁人越来越多,冲着那面目俊美的年轻人指指点点。

洛棠心头一抖,想不出,高高在上的谢凤池被人剥了皮,该是什么样。

他那双好看的手自然也会被报复地斩断,再无法书漂亮的字,无法再遵着他自己的习惯,将指尖摩挲在任何滑腻之上。

可这些又与她何干呢?

她都躲得这么远了,自认为该还的也还清了,绝没有再留任何钩子,叫这人千里迢迢地来找自己。

他是自找的!

“孙家那二郎可是个混不吝的,今日遭了这灾定不会罢休。”

“小娘子,这人你若是不认识,赶紧先自己走吧,别惹祸上身。”

人群七嘴八舌地劝她。

她神情莫测地去看谢凤池背上的血迹,她分不清那是什么伤造成的,可斑驳红印盛开在他的白袍上,只叫她觉得,像朵漂亮的花。

杜鹃花。

望帝春心,托杜鹃。

她咬紧牙扭头,使了吃奶的劲儿都没把人扶起来,谢凤池带来的那匹马眨了眨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十分无辜地看着眼前景象。

洛棠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为了卖身契,为了卖身契。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人带回去之前,不先把谢凤池身上的东西全搜刮了。

这样,她得了卖身契还不用担责任,回头一溜了之,才是上上策。

她看了眼那昏睡中的俊美青年,咬牙想,自己定是昏了头,等他醒了自己一定要走。

结果倒好,自己的病号身子未养好,接着来了个伤号,昏睡了三五日都没醒。

洛棠焦头烂额,这边煎药吃食要钱,谢凤池那匹大马也要吃草,她原本还算富裕的钱袋子很快便瘪了下去。

庞荣呢?

杜管家呢?

洛棠气得将谢凤池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卖身契,忍不住想,该不会,他真是被圣上罚了,一无所有地出来的吧!

这买卖太亏了,洛棠苦巴巴看了眼榻上的谢凤池,心想,这人原先都那般对自己了,自己也太既往不咎了吧。

可她又仔细想了想……真说起来,谢凤池对她,好像,似乎,也没有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他不似霍光那般莽撞,空有副热心肠,实则没有主见,做事也没有章程不计后果,

他也不似赵彬,明明有着血缘关系,却比谢凤池更可怖地要对她行些不轨,甚至为了扫清前路,轻而易举便能要她的命,

甚至,他更不似崔绍那个以海清河晏为己任的正人君子。

洛棠目光复杂了一瞬,摇了摇头叫自己不去想了,院外有人唤她,她忍着咳,低声清了清嗓子,将手中笔放下出去了。

狗三在院外,两眼亮亮地看着她,见洛棠出来,赶忙小跑过来。

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小乞儿了,如今他在县里寻了份活计,得了洛棠的托,替她将当掉玉钗的银钱送了过来。

同他一道来的,还有孙家的那位庶子,孙允,当日洛棠也是因认识狗三,才接到了孙允的活。

“洛姐姐,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也不会叫你受到二哥的刁难。”

孙允难得出一趟府,立刻来同洛棠道歉,清瘦的脸颊布满泪痕。

他今年十六,身板却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纤弱,身上的衣料也十分粗糙,同先前耀武扬威的孙家二郎大相径庭。

洛棠看了眼这少年,不知怎得,如今她看不得比自己小的男子作这般示弱姿态,总会叫她想起那个不择手段的赵彬。

洛棠不愿多说,只道既然无事,也不必多惭愧。

孙允心中难受,他喜爱洛棠这般温柔如姐姐般的人,忍不住道:“可我担心二哥还会继续来刁难你,洛姐姐,若你不介意,不如搬出这院子,去我母亲当日住的那处吧,他不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