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僵在了当场。

她双目怔忪, 很快便盈满了泪水,似是十分难以置信崔绍会如此说她,更充满了委屈。

崔绍却只平静看着她。

洛棠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对自己的所有感情, 都被他的理智给劝清了, 他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以自我抱负为中心, 儿女情长不值一提的清贵文人。

洛棠不是没有自尊心的,她咬紧牙关忍泪, 可终归止不住热泪滚滚流下,她囫囵擦泪,低声道:“是洛娘唐突了。”

声音有些沙哑, 崔绍心中突然想, 真病了?

洛棠擦干了眼泪,轻声问:“今日重逢是始料未及,不知怎得崔大人会来?”

问完, 她偷偷侧目看了眼外头的绣光,水榭四周点着莲花庭灯,清清楚楚看见周围, 只见绣光在外站得笔直,只微微偏过脸来。

洛棠放在桌案上的手掌微微蜷起。

这般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大理寺卿的目光, 崔绍打量洛棠不安的神色许久, 才缓慢道:“是殿下托我来看看洛娘子,听闻您病了。”

洛棠随口乱诹,想将话题带到外面:“是,是有些顽疾, 当年在侯府的时候就有过……”

“洛娘子大可请殿下给您重请大夫。”崔绍干脆地止住了她的发散。

洛棠心中有几分不忿, 怎得, 连话都不想听她说完吗?

崔绍又说:“殿下应当已经同洛娘子提过了,如今京中形势不妙,不论原先您所处何处,请过什么大夫,现如今都不一定能找到,找到的也不一定能治,不若请求殿下在宫中给您拨几个经验丰富的太医,省心省力。”

洛棠皱起眉,水榭外吹来湖上凉风,隐隐似将什么拂开。

难道崔绍是在听了自己提起侯府后,警告自己,不要再想着谢凤池了?

洛棠诧异抬起眼,却见崔绍目光冷清,毫无与她交流的意思。

洛棠:“……”

她开始怀疑,那日花朝节,崔绍、霍光还有赵彬三人合谋,将她从谢凤池身边带走,是否就是那日,谢凤池遭遇了什么。

崔绍……他知道赵彬对自己存着什么心思吗?

他如今算是投入了赵彬麾下吗?

可她什么都问不出来,崔绍也比她聪明得多,什么都不会泄露。

这顿饭吃得洛棠十分不适,送走崔绍之后,洛棠觉得胃中火烧火燎,似乎不好克化,一直到半夜,她都仍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不甚聪明地脑子努力运转,时不时就会回想起崔绍那声屡教不改。

难道她就该这么认了吗?

哪怕赵彬对她怀着不太单纯的心思,她也该认了?

自己从谢凤池身边逃走又被抓回去后,已经有几分后悔,觉得若是从一而终地守着谢凤池,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赵彬比谢凤池更温和,那如今是否留在赵彬身边,是否也不至于太差呢?

可一想到,如果真要和同母异父的弟弟做什么,她便止不住觉得恶心。

想吐的感觉更明显了,她该不会已经被赵彬暗地里做过什么了吧?

她掩着唇起身,想去拿杯水润润喉咙,刚悄声走到屋子中央,忽而听到屋外传来些动静,细碎的脚步声和轻语传入耳中。

洛棠眼神微动,靠过去。

屋外有人来同绣光汇报,似是抓到了什么人,问绣光姐姐可要去看下。

绣光犹豫了一会儿,说,今夜娘子身子不适怕要唤她,让下面的人去便好,记得处理干净了。

洛棠顿了顿,艰难思索着,什么叫处理干净?

那人又问,还是埋在花园里吗,还是同那婆子一道先关起来?

绣光想了想,回,外面如今太乱了,就埋在院子里,那婆子切记每日灌好药,别叫娘子听到动静,娘子是认得她的。

洛棠认得的婆子不多,在这种时候,她几乎瞬间就明了了,是谢凤池从江南找回来的那个婆子,是当年老安宁侯买她时,对接的那个婆子。

黑漆漆的屋子里从四面涌出冰寒骇然。

洛棠难以抑制地哆嗦,她想起,那婆子被谢凤池看管得极严格,在侯府的一处小院中,有不少家将看护,她想去见对方都要得谢凤池肯许,如今竟落到了赵彬手中?

赵彬只说谢凤池身陷谋害皇嗣的大案中,别的都不提,崔绍也状若警醒她,别再想着谢凤池了,那是否意味着,谢凤池如今……下场极惨?

手中握着的水杯冷不丁坠地,碎成一滩开败了的碗莲。

屋外的绣光如同个经验丰富的守卫,迅速推门而进,与苍白着脸的洛棠四目相对。

绣光有些怔然:“娘子怎了……”

她看到摔碎的水杯,不动声色扫量了下屋中。

洛棠勉强笑了笑,借着夜色遮掩惶恐:“我起床喝杯水,可实在胃中疼痛,便没拿稳水杯。”

绣光看了一圈,没发现异常,走上前替她擦拭沾了水的脚,又将她扶回床榻:“娘子身子不适,有事唤绣光即可,千万别伤了自己。”

洛棠点点头。

“娘子醒了多久?”绣光若无其事地问。

洛棠笑得僵硬:“刚刚。”

绣光点头,在昏暗中若有所思地凝视洛棠一眼,恭敬地退了出去。

门辕吱呀声在漆黑的夜里像催命的鬼叫,等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洛棠才察觉,后背已然汗湿一片。

她头一次意识到,绣光的反应很迅猛,力气也很大。

绣光守着自己,究竟是为了照顾,还是为了监视和软禁?

洛棠想起来,自己已有半月未能踏出过这所别苑了。

翌日清晨,晨露被阳光蒸消,久病未愈的圣上托着病躯,诏来几位德高望重的阁老,在大殿中密谈了半日。

临末,殿外有些许吵嚷,圣上皱着眉头,苍老的面上浮现出不悦。

“殿外何人喧哗?”

阁老们面面相觑,才低声道:“约莫还是那些年轻人,在为安宁侯入狱一事声张,同大理寺争执吧。”

想起谢凤池,圣上难免想起自己那个短命的大儿。

可再不争气,那也是他的儿子。

“有什么好争的!”圣上动了怒。

阁老门赶忙劝慰,解释道,今日一早安宁侯再度上书陈情,言道想起几些细节可证明清白。

便是案发当场留下了一朵兰花,一直被当做谢凤池留下的物证。

而他如今直言,那朵花并非自己所持,他当日确实摘了花,却是摘的杜鹃,且根本未曾进入大殿下宫中内室,所以留在内室、作为指认他接近了大皇子的那朵白兰,是旁人设计陷害的。

但此案目击的宫人们一口咬定,赵晟是在谢凤池离开后中了毒药而亡的,前后时间与来往人员逐一排查,当时便锁定了谢凤池。

如今这细节便引得那些受过侯府帮助的文人学子们义愤填膺,更觉得是欲加之罪。

圣上目光浑浊,已然有些盘不清。

他心中烦扰,觉得再往前两年,他有个健康体魄,也好肃清这件荒唐大案,想得再远,再往前十多年,他的娴妃还未死,他也能与她和和美美,将这些个不争气的儿郎们一个个拎过来褒贬评论。

他的娴妃啊……

眼见着圣上逐渐睡去,阁老门面面相觑,彼此眼神示意,被司礼监的大太监引着退出了殿中。

大太监送完阁老门,转身慢悠悠便将今早圣上与这些老臣们说的话告知了赵彬。

这宫中风云诡谲,谁都可能入了风雨便化龙,他这般四处卖些好处,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聪明人都会这么做,大太监迤迤然甩了甩手中浮尘。

赵彬便得知了,他的父王下了诏书,若父王半月后再不能好转上朝,他便是储君。

年轻的皇子忍不住笑出声,可紧接着,又听闻了寒门学子以及官员们维护谢凤池的动静。

赵彬在对着崔绍的时候忍不住发起牢骚:“崔大人,您也经历过这些事,可那些文人不替你说话,这时只想着安宁侯是无辜的,到底是有区分的。”

崔绍闻言,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那时他手中确实握了赃物,旁人无法说情也情有可原,但六皇子的语气如今听来,倒真像是自己受了极大委屈。

“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哪有风骨,说到底寒门子弟根基尚且,恐怕眼里只想着攀附罢了。”

赵彬满心为崔绍说话,随后才提起,谢凤池所谓的证据根本拿不出手,明明他花朝节当日就是簪得白兰,让崔绍不要担忧,只管根据眼前线索,越快判决越好。

崔绍听着他前面那般评价寒门子弟,后面又急匆匆地暗示自己,面色不变,只提点道:“三日之内,若是安宁侯拿不出实证,臣,自当秉公处理。”::

赵彬想了想,客气地点点头,转头与手下吩咐,这几天看好别苑里的洛娘子,任何外人都不得同她接触。

他目光阴毒,想着谢凤池倒是一如既往的有所算计,自己明明让霍光提点了洛棠,一定要让谢凤池去摘白兰,可这人却说,自己当天摘的是杜鹃,以此来证明清白。

可这重要吗?

已到了最后关头,他的洛娘不会替谢凤池证明的,否则,那就不是他的好姐姐。

*

大理寺诏狱内,谢凤池掌中握着朵早已干枯的杜鹃簪花,花瓣被挤压碾碎,在他指间留下鲜血般艳丽的汁液。

“哪用得着三日。”

铁栏外,另一人闻言默然,眼神依旧冷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