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两手空空的回了侯府,原先找杜管家支的银钱一分没花,托丫鬟全送了回去,回屋后又将屋门紧紧闭上,一整个下午都没再出来。

同样回了府的世子回到立雪院,在桌案前坐下,抄了半日的经,却没等到那声哭哭啼啼的世子。

听到人来报洛小娘将账目上的银钱还回去了,他抄经的手微微顿了顿,少有的挑起了眉。

晚膳前,便有下人在院外悄悄闲聊,说,小娘今日无功而返,原是在外面又被人惹了啊。

又有人回,她活该,本就生了张惹人目光的脸,走路也不正不经一摇三晃,怎会不被人惹?

就是就是,明明买书这活计随便派个下人去做就行,她非自己上赶着,不惹她惹谁啊?

屋内抄经的手停了下来。

片刻后,正在安排晚食却被叫过来杜管家擦着汗,听到温和端方的世子轻轻说道:

“这些日子秋雨密集,院里的枝叶落了不少,叫人重新打扫一遍吧。”

“啊?”杜管家愣了下,又赶紧点头,可实在不确定,重新问了遍,“现在?”

外头黑了天,纵是因为秋冬天黑的早,也已到了晚膳时候。

谢凤池埋头看着手中经书,轻轻点头:“明日许就积落更多了。”

他是个君子,断不会主动苛待家仆,可他又确非个君子,否则便不会在意这些角落里的碎语。

杜管家连连点头,走出屋没两步又折了回来,似是临时想到了什么,道:

“春老院前才传了消息,说是小娘晚食不吃了,虽说老奴担心不吃伤身,还是备了些清淡粥点,可觉着还是得告诉世子一声。”

能在侯府当这些年管家,他并非没个眼力见,可也得斟酌着世子待这位洛小娘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凡事小心些总没错。

谢凤池闻言也没说什么,便让他下去了,杜管家心里揣摩着,回头让厨房给清粥里又加了点小菜送过去。

很快,下人们的议论收了声,转而更替清扫发出的动静。

谢凤池在书房用了晚食,又看了许久的书,却觉得纸张上的一行行字犹如浮在表面,始终进不了脑海里。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院外才传来声通传——洛小娘求见。

纸张上的字便稳稳落了下去,一板一眼,回到了它原本该是的模样。

换了身衣裳的洛小娘轻声慢步进了屋,在帘幕外露出一袭清泉般流曳的裙摆。

“世子。”

洛棠张口,声音难掩沙哑,一听便是哭过了。

谢凤池心中轻轻叹息。

他觉得自己当真卑劣,直到听到这声叫唤,才觉得今日一整天算得圆满。

他放下书:“洛娘回来了?”

洛棠身姿轻晃点了点头,随即想到帘幕遮挡了身形,谢凤池是看不到的,只好慢吞吞嗯了一声,哽咽道:

“洛棠无能……没,没能将答应世子要买的书买回来……”

帘幕后的谢凤池没有动静,似乎微微怔住:“怎了?”

“世子会怪洛棠吗?”

她没回答,宛若被伤的狠了,失了主心骨,痴痴看向这道遮挡了她视线的帘幕,

“洛棠什么事都做不好,练字练得磕磕绊绊,规矩学了半日便累病倒去,就连出府买书都没买成,我是侯府里最无用的人。”

烛光轻晃,将她的身姿投在帘幕上,被山川雾霭衬得形单影只,伶仃无依。

谢凤池听着她的声音便知道,这是在忍着哭说话。

“不必妄自菲薄,”

他起身走到帘幕前,两人隔着伸手便能揽住的距离,轻声道,

“若非要用世俗的价值来衡量一个人,这世上怕多的是所谓的无用之人,可洛娘,你须知道,许多人与事是不能只用价值来衡断的。”

洛棠怔怔仰头,说不清是不是真被这句话给说动了。

谢凤池却堪堪止住话题,一如往昔那个守礼知节,不逾雷池半步的君子:“发生什么事了?”

她回过神来,压抑着的情绪终于觅到宣泄口,低吟了一声世子,从小心翼翼哭到梨花落雨,宛若有流不尽的泪水。

“他们欺负我……”

她将那些纨绔步步紧逼的举止放大无数倍,字字泣血地全部告知了谢凤池,叫他知道,脆弱无助的她当时在那个狭窄的走道里是如何胆战心惊,如何百口莫辩。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可她在意的是事件本身吗?

不,是她被无数个外男欺负了,她不认为谢凤池会去深究这件事的原末,更不知谢凤池早已了如指掌,她只想让对方看到,孤弱无依的自己任谁都可以欺辱。

她须得有个明明白白的依靠啊!

她难耐地伸手想支撑着什么,却被一道厚重的帘幕遮挡,只叫谢凤池看得见修长玲珑的手掌紧紧地贴在幕布上,握紧又松开,茫然又无措。

鬼使神差般,他抬手,影影绰绰与其对上。

光影曼妙,从洛棠的角度根本看不清帘幕里的景象,只知现在的谢凤池是站在她对面的,可谢凤池却能将外面佳人的影子掌握得一清二楚,如同他掌间的小手。

谢凤池眼神凝着两只手掌的影子:“竟有此事,难道都无人帮衬吗?随行的下人也不曾出言?”

洛棠边哭边摇头:“我不愿显得仗势欺人,一开始便没让他们跟进店里,后面也有人制止,可制止的人,回头同样指责是我的不对……”

谢凤池几乎可以想到崔绍横眉冷对洛棠的模样,几乎得要忍着笑,直勾勾看向帘幕外的身影:“他又是如何指责你的呢?”

洛棠便将崔绍的话如先前一般加工出来。

她仰起头,不解又伤心地问:“世子,女子的心意……便当真……当真那么不值一提吗?勇敢表达便是丢了德行?在建功立业前面,更什么都不是吗?”

谢凤池品味着她提及崔绍时的态度,其中的抗拒情绪不似作伪,便信了,她今日纵是各种添油加醋,却是真的委屈极,原本听闻今日崔绍也在场时的那抹淡淡不悦也随之消散。

本来就是,不过一面,她还能与崔绍生出什么纠缠?

她只能依靠自己。

谢凤池主动掀开了帘幕,外间的烛火落在他俊美的面庞上熠熠生光。

洛棠猝不及防被这美色怔住,便听世子克制又隐忍地轻叹了一声。

“莫要为旁人的三言两句乱了本心,”

谢凤池撇着眼眸不去看洛棠,却句句都落在洛棠的心坎上,

“如同不该以世俗目光衡量一个人一般,你的心意如何,也不该由得旁人轻贱。”

两人本就靠得近,失了帘幕的遮挡,谢凤池的温言软语落在身侧,叫洛棠耳尖发烫。

她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猛地一颤,矜持端不住,克制也把不了,生生被迫出了个失了分寸的纠缠——

“那世子呢?若是……若是有女子背离了德行,不顾一切地爱慕你,你又会如何呢?”

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可最后只有这一句自认为小心翼翼,却根本止不住情意的假设。

谢凤池垂下眼,见到那只先前自己比拟着掌握的手,又攥住了自己的前襟。

她一如两人初次见面时,认错了人,不管不顾欺身上前。

洛棠艰难地撑出个笑:“世子,你,你会喜欢她吗?”

少女的吐息一贯伴着她常用的花露香,腻人又缠人,萦绕在侧,同谢凤池比拟掌握的小动作比起来,更接近他们最过火的几次接触纠缠。

谢凤池似乎有些乱了分寸,可他吸了口气,自持片刻便抬起手臂,在洛棠希冀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掰开她攥住自己衣襟的手。

细嫩又柔软,如同她学习练字时主动送过来的那次一般。

可他却好似入了定修了禅,死守着为人子的那最后一抹操守,不为所动。

“洛娘,”他张口,声音有些哑,无言良久,缓缓安抚道,

“你冷静些。”

洛棠哆哆嗦嗦地想,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儿了,哭也哭得她眼睛要瞎,真要冷静了,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她装作听不懂,手被掰开后,变本加厉直接拥上了眼前男子的腰,结实的触感令她心头微震,却只能咬死不松:

“洛娘冷静着呢,正是因为太冷静了,所以才想问个清楚明白!”

谢凤池看着她泣泪不止,看着她一双多情的杏目执着凝视自己,直觉有什么在自己理智的边界膨胀漫溢。

他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隔岸看戏,如今在戏里的是他。

他不喜浓烈且叫人昏头的感情,这会令他想起自己那个懦弱的父亲。

可他却喜爱她为自己流泪,为自己如此不顾一切。

即使如此,便应当精打细算地赏赐她些好处。

“洛娘想明白我的心意?”

他声音温和,与他那双漂亮的凤目,含情脉脉的凝视一般,极容易让人误会。

洛棠心头突兀地颤了颤,随即视死如归地重重点了点头。

谢凤池将手搭在洛棠环拥住他的手臂上,动作轻缓,语气温柔却坚定:

“是人便该遵守德行,此为根本,背弃德行不守礼节,不用与建功立业相比,已然是丢了为人的根本。”

洛棠哑口,突然觉得环抱的不是具男人的身子,而是根硬邦邦的木桩。

却又听谢凤池又缓缓道:“可若是我喜爱她,知晓了她对我的心意,我便不会由得她受人欺辱,哪怕真是背弃德行……”

洛棠惊愕抬头。

谢凤池将她的手臂拉回到身前,珍且珍重地放好再收回手。

“我身心可饱受煎熬,我名声可受万人唾骂,可我却要爱她护她,将她放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不可怠慢。”

洛棠怔怔地看着谢凤池,也不知是为那张漂亮的宛若刻绘的脸,还是为他温柔又真挚的话,慢慢慢慢,红晕从脸颊一路蔓入脖颈里。

作者有话说:

棠棠:这是个高手

谢凤池:是发自肺腑【乖巧.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