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绍从后院走到书斋里面,洛棠已经在哭了。

书斋里大多还热爱学习的学子,知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却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或是原先便与那几个不正经的纨绔交好的,此刻就堵在过道里,白白听着这小娘子急得哭骂。

“我都说了这都是我的想法,你们不爱听就离开便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完了还要批评我!”

那些个纨绔不乐意了,啰嗦许久早就不耐烦,当前便欺上身去:“怎就是批评你了,我们不过是与你好心相谈,纠正你的观点!”

好心相谈?

呸!分明想糊弄她哄骗她!

不过洛棠也就是这么想想,纵使书斋外还有侯府的人,她也不能真的针尖对麦芒地与人顶撞,以免坏了她一贯表现出来的柔弱自持。

更有甚者,这里男子居多,她不展露些娇柔反而铿锵对峙,怕是脑子坏了。

她当即一副被逼迫的惊慌模样,看准了不会撞上什么物件,边退边哭,企图就此示弱大事化小,也免得待会儿霍光真被引来,她还未收好场也显得难堪。

然而本看准了的空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个人,洛棠始料未及,真真仰摔进了对方怀中!

崔绍也未反应过来,便被个惊惶的娘子一把拽住身子,两人一同朝后摔了下去——

他还给人作了个肉垫。

“大人!”

书童一惊,赶忙上去帮扶。

书斋掌柜听见声音,也丢了魂地赶忙跑过来,一见便头大了。

“是,是崔大人!”

“崔大人今日怎得在此?”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嚣张着的几个纨绔也变了脸色,私下眼神交汇着惊惧与不安。

崔绍是这些年京中除了谢凤池之外,推崇的另一新秀。

他出身贫寒,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最终蟾宫夺桂赢得圣赞,亦为天下文人竖起标杆。

以故,书斋中几乎无人不识这位三元榜首,大理寺少卿。

洛棠的帷帽不知何时被掀落,她怔怔抬起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只看到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年轻男人的面目。

俊眉修目,色淡如冰,仿若不可亵玩,亦不可远观。

崔绍皱起眉头,觉得鼻腔里涌进了一股浓烈的花香,与这清雅的书斋格格不入。

他垂下眼帘,看到一张艳若桃李,却哭红了眼的姣好面庞。

老板与书童赶忙将二人搀扶起,洛棠重新戴好帷帽,却在纱幔的缝隙间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眼。

她怯生生地凝着崔绍,似乎不知他的身份,却为他的气势震住,小心翼翼地靠到一旁,微不可查地轻轻瑟缩着。

掌柜的不便叫人知道崔绍才是这家书屋的背后东家,见崔绍面色不虞,赶忙打着圆场:“清净地方,几位郎君还请莫要再生事端。”

这事本就算不上多大,不过是几个纨绔子弟和小娘子争论话本而已。

如今当着崔绍的面,这几人更是不敢多言,连忙低头道歉逃了去,洛棠却粗心将纱幔没掩盖好的茫然不安都送到崔绍眼底。

崔绍皱眉,又看了眼那张脸,只觉得过分艳丽了些,又看了她原先所站之处拿过的书册——

哦,精装的话本,想来便是谁家的娘子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的。

似是感受到对方眼中的轻视之意,洛棠一顿。

下一秒,洛棠犹豫着迈着步子,冲男人和掌柜的方向微微行了个礼:“多谢掌柜与这位……郎君施以援手,若非如此,险些要被纠缠不清了。”

掌柜的见崔绍面色冷淡不似想言语,便接过话笑道:“娘子言重了,书斋本就是清净之地。”

洛棠神色迟疑:“那为何……还要摆这些话本来卖呢?有了物件,才会引得喜爱它的人来买……”

自然是为了赚钱啊,掌柜的本想这么答,却下意识看了眼崔绍。

书斋里卖话本是他们这些经营者的主意,崔绍一向不支持,可开门做生意不能没有收益,入不敷出不得长久,所以才不得不多开辟了这么一处闲书区域,专卖些话本野史类的供人消遣娱乐。

如今被一个娘子懵懂问破,掌柜的一时卡在原地,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书斋,自是什么书都可以卖。”

崔绍不耐这无甚意义的对话,简单答了过去转身欲走。

掌柜的松了口气,洛棠却好似更迷惑了,支支吾吾地问:“可,可既然是清净之地,卖得这般书引来不清净的人,不是违背了初衷吗?”

崔绍脚步一顿。

掌柜的急了:“仁者见仁,娘子不也是来挑看话本的吗?”

“我……不是啊,”

洛棠怯怯地抬起眼,自然又将那纱幔抖落些许,露出她干了泪痕的微红双眼,

“我只是初次来店,不识摆放,恰巧看到了这些话本而已。”

崔绍这才扭头重新看了眼洛棠。

小娘子嘟着嘴,一双杏眼盈盈含泪,尚且十分委屈:

“我怎会喜欢那种话本!那男子冷冰冰的,对女主不假辞色,女主一心向着他他也不为所动,只想着仕途,这本就是个没道理的!”

她一言一句皆天真单纯,真倒像个目下无尘的高门娘子,却不知戳到了崔绍哪处,他纵使也看不上那些话本,却不由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喜欢什么都放到一边,只知道谈情说爱的?”

崔绍不带感情道,“这些话本写的虽粗糙,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若是真如那般,如何立身齐家,如何报效天下?拼搏奋进的事终归要有人做,这是我辈当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洛棠没想到对方竟然真会同自己辩驳,而且……没一个字是人能听的,当即卡壳,不知要如何回答。

本想着也是个身份不凡的人,且似乎看不上这些话本,她便拿捏着对方的态度抨击了一番,没料到对方不仅高傲,更是个刻板顽固的玩意儿,根本说不到一块!

场面顿时尴尬了下来,洛棠如坐针垫。

寂静片刻,从过道的狭缝中,她依稀看见对面的纳海楼内走下个小厮朝这处跑来。

心头微动,她匆忙垂下头,又抬手擦拭了一把脸。

纱幔这次垂了个彻底,叫人彻底看不清洛棠是什么表情,可崔绍却看到那放下来的手背上有一抹湿漉漉的泪痕。

崔绍:“……”

“郎君自是更懂道理的,是洛娘僭越了,还请郎君莫要见怪,”

小娘子的声音又复起沙哑,又带着些狼狈与羞恼,

“如此,洛娘还是谢过今日郎君出手相助,先行告退。”

洛棠转身便跑,看得掌柜的哑口无言,偷偷瞥了眼东家,又三缄其口。

他总不能提点东家,您又吓跑了个娘子,怪不得至今还是孤家寡人。

崔绍却是记着那纱幔内的一双泪眼,眉头微微蹙了蹙。

他说过火了?

洛棠还没跑出书斋,突然被一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小厮拦住——

“洛娘子留步!”

对方声音浑厚,一听便是个练家子,洛棠故作了个惊吓,心中却松了口气。

赌对了,果真这边的动静引来霍光注意了,同时也好给身后那位瞧瞧,她可也是有些来头的,须得在他心中不轻不重地印下一笔。

她不露痕迹地勾了勾唇,转头却惶惶不安地朝后退了退:“你是?”

“我家霍小将军在对面楼上已经等您许久了。”那小厮粗声粗气地说道。

崔绍本不爱多管别人的事,可蓦然听到了霍光的名号,神色一顿便朝那边看去,听得那两人已经来回说了几遭。

洛棠的身子微微颤着,声音却佯装坚定:“洛娘谢过霍小将军的好意,可洛娘终是福薄之人,无法轻易离开,还望小将军珍重自身,莫要再做些什么了……”

细细听来,竟又带了哭腔。

她怎么这么容易哭呢,崔绍难免想到。

若是对方再纠缠不休,他便上前帮衬帮衬吧。

幸而那小厮劝说多次无果,最终无法,只好独自离去。

而洛棠抬起头,似是怔怔看了眼对面的纳海楼,最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都没置办,背影伶仃地出了书斋。

崔绍站在店内,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对面。

他认得出,纳海楼下确实停了辆将军府的马车。

她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了吗?

而实际上,那边楼上的情况并不多好。

“放肆!你他娘的敢绑老子!放开!放开!有种让死老头子自己来!”

“小将军您别为难小的了,赶紧回去吧,将军听说您把大皇子打了,正气得到处找您呢!”

“我……他赵晟明明说好了不告状的!怎么才两天就告诉死老头子了!”

“小的哪能知道呢,您就快别折腾了,随我们回去吧!”

下人见霍光终于蔫了,终于趁机将人一把拽了回去,叫满楼的人看了个轰轰烈烈的笑话。

坐在隔壁雅间的谢凤池举起茶盏,给自己斟了杯水。

他边听着外面的闹剧,边看着侯府的马车驶离玉山书斋,紧随其后便是将军府的马车从纳海楼离开。

可后面那辆,今日是注定追不上侯府的马车了。

庞荣敲门而入,将手下装作将军府小厮去套话的内容一一呈报上来。

“那几个闹事的也去查了,都是些普通人,盖因和小娘喜恶不同才起了争执,未曾提过别的,崔大人出面后便被吓跑了,所以小娘当不知那小厮是我们的人前去试探的。”

听到崔大人三字,谢凤池摩擦杯沿的手指顿了下,随即恢复如常。

庞荣并未注意,只有些微妙道:“还有小将军……并非是今日特意来的纳海楼,听小二说,他这几天一直是有空便来的,似乎只是喜爱这里的茶点。”

谢凤池闻言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笑,抿了口杯中的茶,随后起身。

“既然无事,那便回府吧。”

他想着,今日在外面受了委屈,他的小娘定然又有一肚子苦水,要娇滴滴地朝他撒来了。

殊不知,只有霍小将军受伤的马车里,霍光愤愤地想,他怕洛棠身不由己时间不定,会提前来到,所以都已经蹲守纳海楼好几日了!

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天,居然被死老头子提了回去?

岂可修啊!

作者有话说:

崔绍:初见成就√

洛棠:妈我今天双杀了,星星眼.jpg

谢凤池:微笑.jpg

霍光: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