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气大好。时近六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燕雀啼鸣。太医一早来号过脉,卫浮烟仍是摇头说看不见,然后目送太医修改了药膳的方子惶恐离开。

周怀意一早回怀王府接锦年,卫浮烟倒是并不担心。自从她眼疾之后周怀意似乎变得比以前更踏实稳重值得信任,说起来真像是笑话,快瞎了,才反而看到他最真实的一面。

丫鬟奉上茶水,轻嗅便知是上好的太平猴魁,从她那次换茶之后周怀意便再没弄错过,她再没喝过他最爱的君山银针。

“你叫什么名字?”她只在这里看见过一次绮云,周怀意似乎不喜绮云进宫,所以身边都不是熟悉的人,卫浮烟便闲闲开口问道。

“哎呦,听不出来么?”那人娇俏一笑。

“相思?”

相思将汤匙塞到她手中说:“你这男人特地找陆爷,说你身边人换来换去你心下不踏实,所以请我回来呀!”

“哦……”卫浮烟边喝汤边问,“陆仲最近怎样了?”从大火之日打她一巴掌到现在,卫浮烟还没见过陆仲呢!

“养着呢!这几日估计就可以下床了!话说繁花似锦的首领果然不同凡响,只一掌便废了陆爷半条命啊!啧啧,那场面一定有趣!”

卫浮烟手一抖汤便洒到桌上,然后滴滴答答顺着桌子流到她罗裙之上。

她只知陆仲一巴掌打醒了她,却未曾想过当时那场面爹会如何处置陆仲。陆仲可是生生抽了她一巴掌,她的脸肿了几天都没消啊!爹又怎会视若无睹呢?

“陆仲重伤,又是如何回去的?”

相思收拾这桌子笑道:“自然是你男人送回来的!这个怀王嘛,从前看着讨厌之极,如今看来倒是有趣的很!”

卫浮烟并不知道陆仲这一直以来是在忙什么,她知道极有可能同她相关,相思也是人精,一眼便看出她面上忧色,于是一边扶她起来一边道:“陆爷说,他没打算道歉,可是那日下手的确狠了些,所以准许你多骂他两句!但是其他的事与你无关,不得多问!”

这话倒是很像从陆仲口中说出来的。她摇头轻笑,随相思进去更衣。

周怀意立刻过头,可是卫浮烟白玉一般的肌肤还是像一道光一样映入他的眼底,并镌刻在他心里成为无法触及的温暖。

“怀王回来了哟!”相思帮她重新打理了头发,然后在卫浮烟耳畔戏谑地说道。

卫浮烟伸手抚过颈间周怀意送的翡翠珠串,闭上眼睛镇定了心神,然后在相思搀扶之下转身向周怀意的方向走去。

“锦年呢?”

暗红的纱裙衬着白腻的肌肤,半睁开的眼睛一片空洞,却反而有翡翠一般通透的迷人,乌发高盘周怀意再度被她深深惊艳,所以顿了一下才回答:“门外。”

“他昨晚没惹什么祸吧?”

“没,青松说带他出去走了走,二人都戴面具,理当无人知晓。”

卫浮烟点点头,不再多问。

御书房里,昌熙帝赫然摔了茶杯,一大摞折子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上面茶渍点点,显示出天子的暴怒。

一被传召入内就看到这样的场面,卫浮烟心中咯噔一跳,心道来的不巧,竟然赶在皇上生气时来了!

然而周怀意和锦年似乎都不担心,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她小心跨过门槛径直走到杂乱的折子前。

“儿臣叩见父皇,万岁万万岁!”周怀意和卫浮烟跪地道。

“辰国锦绣王卫锦年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昌熙帝身体欠安,加上刚刚暴怒所以看起来极为疲倦,好像步入绝望的边缘一样。

“平身吧,咳咳……”

周怀意和锦年扶她起身,昌熙帝竟不看凭空多出来的卫锦年,而是将目光定定地落到她身上。

“端阳公主,”昌熙帝一脸倦怠地开口道,“你为救朕的老四冒死闯入火海以致双目失明,朕感念于心,多谢公主!”

“父皇折煞妾身了!”昌熙帝口中有谢面上却无,卫浮烟连忙规规矩矩地再度福礼,心中却谨记言多必失,不多开口。

“不过朕已经把最好的儿子交给你,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拿来赏赐的了!公主可还有其他想要的?”

昌熙帝此言震惊卫浮烟,一来在昌熙帝心中竟是周怀意最好!二来,二来昌熙帝明明察觉到锦年的存在却如此相问,就好像此番有意放过锦年似的!

“父皇,弱弟锦年,因念妾身,故此随辰国礼官来此为九皇子大婚道贺!稚子无知,多有冒犯,往父皇饶他一命”卫浮烟拉着卫锦年再度跪下求道。

昌熙帝病怏怏地靠在梨花木大椅上,手上闲闲地翻过桌上仅存的一个折子,然后并不抬头地道:“卫锦年……据说辰国有位皇子,自他出生后江南连年大丰收,丝、盐、茶、铁和黄金白银堆满国库,所以为这位皇子取名锦年,意指锦绣年华,可正是你?”

卫浮烟立刻紧张,却听锦年不卑不亢地行礼回答:“回皇上,正是在下!”

“哦……”昌熙帝目光落到她和锦年中间,似乎早已经想到其他事。

“同你父皇十分相像。”昌熙帝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卫浮烟心中更是不安,谁都知道那位“你父皇”和昌熙帝斗了一辈子,彼此间绝对算不得友好!可是昌熙帝突然拿锦年和自己的对手相比,是为何意?

“父皇,有句话,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

昌熙帝看起来垂垂老矣,他翻动着手上折子说:“说。”

“妾身遵旨!”卫浮烟恭恭敬敬福礼道,“妾身此生得以伺候怀王才有幸可以叫皇上一声‘父皇’,可妾身斗胆妄言,按照辰国的习俗,妾身此刻尚没有资格如此叫一声‘父皇’,更没有资格被称作怀王妃!”

昌熙帝的目光从折子上移开,连连咳嗽之后才略略流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老四,朕是听错了吗?呵呵,你的王妃说,没资格被称作怀王妃,没资格叫朕一声‘父皇’!”昌熙帝又是一阵咳,卫浮烟目不能视,因此对声音越发敏感,听昌熙帝这声音,他怕是没多长时间了!

“老四,你说说看,是你亏待了端阳公主,还是朕有何不周之处?”

卫浮烟明明准备好了说辞,周怀意却毫不知情,因此他再开口就声音发苦,只是语气尽量平静地道:“回父皇,儿臣知错。”

“不,”卫浮烟连忙道,“回禀父皇,按照辰国嫁女的规矩,女子要拜天地、揭盖头、喝交杯酒、三朝回门之后,才算是夫家的人。妾身和怀王缘分虽深,怎奈辰、黎两国都城相距万里,妾身的三朝回门之路迟迟难行,如今虽说三年已过,然而幼弟锦绣王既来,也算和娘家亲人相见,也算是三朝回门,至此便是真真正正的怀王妃,妾身也可坦坦荡荡称您一声‘父皇’了!妾身周门卫氏,给父皇请安,万岁万万岁!”

“周门……卫氏……”昌熙帝却只重复这几个字,似乎陷入极深的遐想。

周怀意看来知情,他打断昌熙帝的沉思说:“父皇,辰国的礼官这几日便要返回,届时锦绣王随他们一道离去,父皇意下如何?”

昌熙帝再度看着卫锦年,许久才轻轻一笑道:“锦绣王爷,你一言不发,又是为何意?”

锦绣微微一笑泄露一室华彩,他恭敬起身抱拳行礼回答:“回皇上,锦年日日见我皇兄疲惫,心知是黎国太过强大、皇上您太过英明所致,今日有幸一见,实是荣幸有加!”

卫浮烟和周怀意都是一惊,来时路上明明已经吩咐锦年不可多言了!此番倒好,不仅说了许多,还特意摆明了辰、黎敌对!

哪知昌熙帝却十分开心,像逗弄小孩子一般问锦年道:“何来荣幸?”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皇兄不知皇上英明神勇,只知闭门造车冥思苦想,说句不敬之言,难成大事!此是其一,其二,我皇兄膝下无子,辰国江山社稷将来何去何从尚不分明,而这一点皇上您又是占尽先机,上有皇上胞弟平王爷手足情深,下有拓王、怀王二位智勇双全,将来这天下不论交到谁手上,都是按着皇上您的意思来强大!只此两点,我辰国便隐忧重重,所谓荣幸,不过是此番一见,锦年先一步参透个中玄机而已!”

御书房中立刻寂静。

“父皇——”

“父皇——”

周怀意和卫浮烟同时开口,可是昌熙帝一阵大笑打断了他们的话,昌熙帝抛下手中唯一的折子道:“锦绣王!好一个锦绣河山的锦绣王!”

这两句大有深意,卫浮烟却一时参不透,她还停留在锦年看似简单幼稚却效果极佳的一段话里,心中只道,原来锦年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锦年单纯若一张白纸,是打死都说不出这样逻辑分明、有攻有让的话来的!

“锦绣王,你这一来,圆了端阳公主三朝回门的心思,成全了朕的老四和端阳公主大好姻缘,仅为此事朕便要赏你!来人,取朕的龙渊宝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