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崇宁五年(天嘉三十五年),五月初八。

陈郡首府,随都。

城西,宗府。

“颖川王家,芙蓉冻石寿桃一件、青花折枝花果纹六方瓶一对。”

“县崔氏,云锦织金寿字靠一对、象牙人物雕笔筒一对,水天一色笔洗一双。”

“秋叶原陈家,玉雕八骏一件、白玉雕西蒙伊斯神像一尊。”

“祁州许府,金银丝络水晶全福禄寿宝树盆景一件、玛瑙滚盘珠一盒。”

“京城容郡王府,珊瑚宝树一件、八件套錾银香楠木梳一组、风磨铜大小活字刻两副。”

五月的天气,虽春尽夏至,却还并不十分炎热。然而自自清晨起,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唱礼,仍是让捧着单子唱名的两名管事,与听到礼品名字立刻指点出实物的两名小厮额头上见出汗滴。只是主人家既没有发话,手上厚厚实实的礼品单子也才刚下去一半,绝没有自己吃力所以半途停下来的道理。因此,当堂上宣告着唱礼终于结束的“行了,别念了”淡淡一声飘来,四人心里都不约而同一齐大松了一口。

但是随即,便猛然反应出堂上声音的不对。

跟随了府上多年,对主人家情绪好恶已经十分敏感,管事分明地感受到屋里屋外一瞬间笼罩的紧张。望向堂上主位,正惊疑不知如何开口间,早见自家主人赶紧一步上前,向堂主位上端坐的须发皓白的老人深深一礼,喊一声“叔祖”然后才陪笑着道。“叔祖,各家各府送上来的这些礼物,您看着可还喜欢?觉得有什么使得地,挑出来,日常就留在身边近侧观赏把玩?”

望着身前一身华贵锦袍、三十过半的中年男子,老人沉默片刻,嘴角才牵动出一点点弧度:“宗黻,今日…离正日子还有好些天吧?怎么就来了这么多礼?”

“叔祖您这话说的…您是胤轩朝的殿生三甲。朝廷上总历四十余载、更为国家执掌了多年户部,是得两代看重的尚书老臣。您八十大寿,皇上还早早命礼部备好了贺礼。更让睿王世子亲自从京城里送来,其他人家又怎么肯迟疑怠慢、错了规矩礼节呢?”

“话是如此不错,但明明还有七八天呢。这样的礼多,总是让人、让人…你父亲呢?”

“回叔祖的话,父亲在外面客厅,陪郡守黄大人说话。”一边说着,宗黻一边抬头看看屋外日头。“揣摩着辰光。应该就快送客,这便要进来。叔祖的意思,是要过去迎上一迎?”

“如果黄大人已经走了,就让他过来——我有话说,午饭也齐排在这里。”顿一顿,见宗黻欠身应一声“是”却并不立即离开,目光顺着他视线扫一扫堂上无数地珍玩贺礼,“除了这座御赐的屏风,还有那几府字画留着。其他就都搬走吧。以后送来的除了京城里几家王府,还有柬之、儿、颁儿几个地,也都直接记了入库——满满当当全挤在这里,看着叫人眼晕,还闹

“是。侄孙明白了。这就吩咐去办。”

又恭恭敬敬行一个礼,宗黻这才直起身。先目送了老人由正堂转去侧厢,随后招呼过一个小厮让到前头客厅探看消息,接下来才指挥着堂前院里伺候的仆从、管事赶快进屋,将早晨才一件一件搬进来的贺礼重新收拾起来。一片忙碌中,突然发觉小厮们脚底下虽都不算慢,来回间却多有停顿,宗黻心中不由微恼,正待发火,门外刚才被自己打发去前面探看的小厮恰好转了回来:“黻大爷,郡守大人已经告了扰,老爷送往府门口去了。”

听到这一声,宗黻立即点头,扯过堂上身份最高的管事吩咐了一句“负责照看”就往外走。然而抬步之间,又见那小厮站在门口,一双眼也傻怔怔地直往堂上瞧过来。宗黻心中微顿,顺着他目光看去,这一次却是顿时明白了仆从们的异样从何而来。屏风。

红日青松,衬托出中间的鹤舞呈祥,四周缀着连绵不断地福寿彩云——就图案而言并无更多稀罕之处,但锦屏上“安康福寿”四字下鲜红丝线织出“肃秋主人”地一方印鉴,却让这幅品质在织品中或只有中上的云锦瞬间身价连城。因为大周朝臣士人皆知,幼时居于擎云宫秋肃殿,“肃秋主人”正是天嘉帝最常用之号。而这幅锦屏,也正是为祝贺致仕的老尚书宗熙八十大寿,天嘉帝特旨御赐下的屏风。

为致仕已有十余年老臣的寿诞,不仅下赐了惯例的赏物,更御笔亲绘图形以祝寿——即使世代书香、诗礼官宦的大家,这样庄严隆重的贺礼、这样明示恩宠的殊荣…纵未必绝后,也是真正地空前了。从前天夜里睿亲王世子风清穆奉了圣旨,亲送御赐寿礼到随都宗府,两天来宗府里从最高一级的管事到最低一级的奴仆婢女,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不想尽了办法要到宗熙日常起居的日知斋,仔细地看一看锦屏开一番眼界。

只是,望着这座锦屏,这令阖府惊喜兴奋、外人眼热妒羡的御赐,宗黻心里,总是有一点不一样地滋味。

随都宗氏,从宓洛时代至今四百年地名门望族,出过的殿生状元、宰相一品也不下十名;不论本家分支,代代有博得功名入仕为官者,多到宗氏一族地祠堂里牌位都摆不下。记录下一方政绩、百姓官绅赠送的匾额,同历代皇家的赏赐一齐供奉在家庙,几百年来也是积攒到难以数清。虽然风氏建立北洛后,仅就朝堂上的权势力量,宗氏或许还不能同“赫赫君家”相比,但北洛士人一旦提起随都宗氏无不会同样心生尊崇敬畏,同时更对其数百年流传的家教诗文感叹想往。只不过,出于延命保身、守护家族的目地,宗氏一族虽英贤辈出人才济济,北洛的两百年时间,始终但求保守住家族固有实力,而不做更多权势上的争取。因而尽管宗氏是随都乃至陈郡地方上最古老、最有文名、最不可忽视的望族,北洛时代族人任官品阶最高者。却是景文、胤轩两朝三次出任郡守的宗鸣——就血脉而言,不仅在本家之外,就连小宗之内。也几乎被人遗忘的一支。

三十出头的年纪而被委任以封疆大吏的郡守,对于二十余岁便身居宰辅、把握朝廷一切军政大权地君雾臣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和怀疑的事情。看重才识和实际治政能力的君雾臣,更不会特意顾及自己地任职用官会给某些地方世家的内部带来怎样的影响甚至颠覆。宗鸣在仕途上罕见的顺畅通达,令其一支在族中光彩大增,而他的独子宗熙,不但自幼便是声名远播的“神童”。之后又高中殿生榜眼。随着胤轩新政的推行在朝堂慢慢站稳脚跟,接下来就是整整二十五年掌权户部——从北洛到大周,不仅仅六部尚书之一、上朝廷卿要地位置尊荣显赫,为天下理财地职司多年不易,更说明了君王自始至终的信任和倚重。虽然本家同辈之中也有宗墉两度出任过陈郡郡守,但其于第二任上不慎染病故去后,大宗之内再无他人不凭借恩荫而在仕途上有所晋升。而宗熙的长子宗柬之、长孙宗却在天嘉帝庆元、元和年间先后得中殿生,进而走进承安朝堂——从宗鸣开始,一家连续四代为官。肩负国家重任,却都是最严格的大比殿生出身,无论出自哪个豪门世族,这都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奇迹。然而此刻,就连宗熙排行第二的曾孙。今年才满十三岁的宗颁。也因为县、州官学两次半年考核中的优异成绩,提前取得了参加崇宁三十六年承安会试大比的试帖…数十年来人们提起随都宗氏、陈郡宗氏。景仰慕羡之情让所有宗氏族人与有荣焉;但人们提到随都宗氏时必定以宗熙为族中之首,以宗熙一支为族中之正,这样的事实,却又让虽说源出一脉,但到底并非同支地族人或有无奈。而对于如自己这般,真正的大宗嫡系,则更是难免也难耐的尴尬了。

而这样的尴尬,在最高君王恩荣降临的时刻,就更变作最生硬地荆棘,让人只觉芒刺在背、异常难安——回头望一眼落在身后已颇有一段距离地日知斋,宗黻终于深深叹一口气。然而叹气声音未落,耳边就响起疑问:“黻儿,为何长叹?”

闻言急忙转身,向来人一个行礼:“父亲。”

微微颔首示意免礼,宗省之随即与儿子一同走向内院。“方才是从日知斋来?礼品老太爷都过目了?可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特别什么话说的?”

“回父亲地话,那些寿礼叔祖大致都看过了。除了那座御赐的屏风还有一些书画,其他的都让入到库里,还叫以后也别都一一地送过去。”见宗省之步伐一顿随即回过头来,宗黻也止住了脚步,双手垂在身前,“老太爷不喜欢大富大贵的热闹,这也是一贯的脾气了,想来应该不会是对操办的有所不满。”

“黻儿这话说得甚是…都是为父事忙,一时竟忘记老太爷为人喜好了。”宗省之说着笑一笑,注目儿子的眼光透露一点带欣慰的柔和,“这几天府内亏得有你照应,料理各种杂事,在老太爷身前身后地顾全周到——省了我不少心,也真是辛苦了。”

宗黻急忙欠身:“为父亲分忧是儿子的本分,父亲这样夸奖,倒是让儿子惶恐了。”顿一顿,见宗省之笑着点点头,这才又开口说道,“父亲,刚才在日知斋,叔祖让请您过去一同用午饭,顺便也说说话。”

宗省之闻言颔首:“是,我知道了。”微顿一顿,嘴角扬起一点笑容,“老太爷让过去一起用饭说话…唉,这又是我的不是。每天只顾着外面应酬地瞎忙,却忘记了家里这头最重要的——柬之、儿都在西京那边任上,醴江是五月间河水最满,六月又逢着淇陟官学的年考,不管有没有皇上的旨意这父子两个都回转不来。儿子、孙子不在跟前,这种时候老太爷应该是最需有人陪着,一起说笑开心地才好。”说着向儿子挥一挥手,“好了。我便过去——从现在起你来料理外面的事情,除非是必须长辈出面的,一切自己拿主意就好。不需要都来问我。”

“是的父亲,儿子明白了。”

抬起身来,望着父亲兴冲冲而去的脚步,宗黻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虽然一荣一衰对比明显,但攀附…如何就必要表现得这般迫急?八十大寿的喜日,儿子、孙子却俱不在身边,作侄子代为陪伴尽孝也是世间常理。不过一切尽到心意便好。又何须过度的殷勤?这样急忙忙凑到跟前,虽然身为人子不敢说一句“谄媚”,哪里有大宗嫡系、一族之主的气度风骨?只怕日知斋那个见识通透、老而弥坚地睿智老人,只会对这种刻意的亲近卖好由衷地反感…

也许,就是父亲这样的性格,才保不住由祖父宗墉恩荫地知州,让子孙平白地少了一条晋身捷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条,宗黻自己不由也吓了一跳。对这件事,自己平素的看法都是对叔祖宗熙的埋怨。以为他只扶助自己一脉的子孙上位,丝毫不顾及同姓同源的旁支;就连当初父亲在知州任上办错了差事,适值三司主持官员大考,书信恳求京中时任户部尚书的他给予帮助,也只给予“职责所在。不能则止”冷冰冰八个字的回答…对于宗熙地答复家中族中自然多有不平。但父亲到底是听从了其言,尽管在心中疙瘩始终不解。然而此刻想来。因为在三司调查介入之前便主动认罪,并且引咎辞官地举动,天嘉帝没有更多追究失职的罪过,反而好生安抚,随后又以节庆恩赏的名义赐下数倾良田,作为无职失俸后生活上的补助——虽然对于宗氏这样累世经营的大家世族,几百亩土地原不在眼里,可是细思其中透露出君王的态度,却分明别有深意:宗氏一族在随州根深底固,影响从租田耕作的佃户百姓,一直到地方的名流缙绅乃至于州郡的主官;而以历来地文名,在士林中也有不小的影响。不过,多年小心加出仕的谨慎,宗氏的族人并无多少在朝廷身居高位;而后来成为一方封疆大吏的宗鸣,就血缘上也非一族地大宗本家,能够倚仗家族、或是赀利家族地地方就小得多。但本家出身的宗墉在宗鸣之后接任了陈郡郡守,同时朝廷上又有户部主事地宗熙,局势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陈郡号称“米棉之仓”,是北洛乃至大周最重要的粮食与丝绵布匹出产地,朝廷如何肯对这一块地方轻易放下了注意的眼光?只是祖父宗墉为人谨慎,处事又勤勉,朝廷这才不曾有其他动作。而到了自己的父亲,宗省之在治政能力上不及其父,又较之多存了一份钻营投靠之心,任职日短,或许还做不出什么事情,但若给予足够的时间…头脑中飞速串联起来那些或曾怀疑或曾思虑,或者只是偶然瞥过并不真正留心过的事实,宗黻不觉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而随即联想起日知斋正堂上那些寿礼,还有礼单上送礼者的姓名身份,宗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就算是天嘉帝厚待老臣,赐予宗熙八十大寿无上的殊荣,但这样的宠命优渥是仅限于一人的——与子孙无关,与家人无关,与旁系的族人更没有任何关联。如果有人要借着这份恩宠,趁机作一些串联之举、逾越之事,那后果,绝对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严重…

或许,对于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父亲而言,权势的名利场,魅力要远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

忧心地望一眼日知斋的方向,宗黻正犹豫着是否要回转过去,却听到勾通内外宅院的连廊上小厮一串脚步急冲冲赶来,同时一迭声嚷道:“黻大爷,瑞王爷世子驾到了,刚才已经由总管领着到正厅里奉茶…”

转身,向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厮颔首以示安抚,宗黻又看一眼身后,随即定气沉声:“我这就过去。你到书房那边,请颁哥儿立刻过来——记着,一定先换了可以外出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