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斋。

依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过了午饭,随即有侍女送上茶来。见宗熙接了茶杯在手,只抬一抬眼,屋中伺候的所有奴婢一齐退出屋去,宗省之心中不觉一紧,急忙立起身,双手垂在身前,脸上则挤出一个笑脸:“叔父…叔父可有什么教导?省之听候吩咐。”

淡淡看他一眼,宗熙只端着茶杯,慢慢地撇去水面上一层茶沫。沉默许久,方才轻轻道:“省之啊,今天早上,送到我面前的那些礼品,都是什么意思呢?”

心头猛一跳,宗省之急忙欠身行一个礼,随后笑着答道:“叔父这话问的…自然是为您的八十寿辰,各家各地的世交故旧,还有场面上朋友们送来的贺礼。”

“这个我自然知道。但官员的生辰,礼节之类也是有定制的!比起惯例,总觉得今年多了许多,而且也重得多。”

宗省之闻言笑起来:“叔父,您是八十大寿——不但整寿,更是高寿!本来就要比平常庄重得多。何况皇上都为您祝贺,赐下了天恩厚礼,大家又怎么敢拂了皇上的心意呢?”

“是皇上的心意啊…”宗熙微微笑一笑,目光在堂前锦屏上掠过,然后缓缓转到宗省之脸上停住。“是皇上的天恩,所以对我这个已经致仕十多年的老人的贱辰,人们到底还是会放在心上的是不是?因为皇上都赐下重礼,朝臣们也不能不有所表示,送来的礼物一样比一样名贵。这份心意…还真是难得!”

“是地,叔父,大人们的心意确实难得…”

很顺口地接上去一句,但宗省之随即惊觉到不对。急忙抬头,却见座上老人目光冷冷射来,顿时浑身僵住:“颖川王家、县崔家、祁州许家,还有桂州李家、古塘孙家…都是几百年前的老交情了。可是我怎么记得这五十年间几乎没什么来往?我的寿宴年年要办,从来没见到有人来,就是十年前刚致仕那会儿的七十岁生辰,一样有皇上恩典,也没见到他们人影。怎么今年倒一起都来了?”

“叔父,这个是因为…”

“还有靳川秋叶原的陈家。”不等宗省之解释,宗熙眉头一皱,已经毫不客气地继续,“秋叶原,便是皇后娘娘出身的秋原家,朝上与我有真正往来情谊地也只得秋原镜叶一个。有这位宰相大人惦记着送来一份礼我就足够了。哪里又突然跑出一个陈家来攀什么同年同朝?出手就是两件玉雕。雕工精细不说,材质都赶得上贡品——真是好大方阔绰的人家啊!无论是不是世家,在京城朝廷里作官的话一定鼎鼎有名了。但我怎么就不知道?”并不掩饰的怒气,让宗省之意外之余更是心生惊怕:十一年前请辞致仕,回归随都原籍,作为族中资深辈高的老人,宗熙自然得到全体家人地尊重。不过相处的过程中,族人们却渐渐发现这位老人并无多少矜贵骄傲,为人宽容温和。对子侄晚辈也都有所照拂。自己在这宗府大宅与他共同生活了十年,却也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怒气显露,连说话声音都一并提高。宗省之努力定一定神,吸一口气随即扯出一个勉强笑脸:“叔父——叔父刚才所说,固然是无一点儿错。不过小侄却还有几句话说。像王、孙、许、李、崔这几家。从前相交至深,这些年稍有疏远。确是有违先代之谊,所以才要借了家中的好事加深情意。至于秋叶原的陈家,实在是确有与叔父大人同期——陈明道陈大人,叔父难道忘记了?正是胤轩九年大比得中的殿生。”

“陈…明道?”宗熙微微皱眉,头脑里隐约是记得有这么个人。但到底相隔甚远,日久年深,只能大概想起那个颇有年岁的老殿生似乎是在一年后就放了外任,之后的情况却是无所知了。然而心思转过一圈,情绪也渐渐平和下来,抬眼看向宗省之,目光虽仍旧严厉,却透露出一抹真实地忧色:“同年地事,或许是如此不错。但我与陈家实在并无交往,也不曾听说柬之他们父子有这方面往来的。这样凭空的殷勤,说是单纯冲着我这已经于朝廷国家完全无力的老人…省之,但凡涉及到官场,人可是半步都不能行错的啊。”

“叔父的教导,侄儿定然牢牢记在心里。”宗省之行一个礼,心中稍稍安定,“但叔父说自己于朝廷国家完全无力,这样的谦逊,在外人自是应当的礼节。不过现在是在家里,都是骨肉间至亲,叔父说话做事又何必这般小心?”

闻言,宗熙的眸子倏然闪过一道精亮光芒,但其中地犀利却随之掩到眼底。端起茶杯浅浅咂一口,宗熙这才慢慢点着头:“省之啊,这次你为**办寿辰,花费许多心思,也受了不少累。叔父很承你的情。各家亲朋世交看得起宗熙,送上了贵重的贺礼,还有不少亲自赶到随都准备参加正日的寿宴,这些都是让我心里很感动…”

听到这里宗省之急忙欠身道:“叔父是家中长辈,也是大周的元老柱石,这样做都是应该地。”

宗熙微微笑一笑:“很好,你们地心思都很好,我也都明白。”搁下茶杯,抬头看一眼窗外午后明媚的阳光,宗熙却像是有些畏冷似地笼起双手。“那就直说吧,省之——外面出什么事情了?借着一个生辰哄抬出这样大的阵仗,人来人往,却病急乱投医一样闹哄哄没个头绪章程…虽然我一向只在家里轻易不出门,这两天的混乱,却也感觉都看不过眼了呢。”

明明宗熙语声十分平和。目光神气也更多长辈的关怀,宗省之却觉屋中气氛已僵冷凝固到极点。费劲地呼吸一次,努力向把话说得漫不经心一些,但出口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忧怯懦:“回叔父地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今年正好逢着三司的官员大考,从朝廷上传来的消息,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这一次的大考。柳青梵要亲自主持!”

“柳青梵?青梵要亲自主持这次大考!他回来了?”霍然站起,宗熙语声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就连双眼也一齐放出光来。急忙转向宗省之,“这消息确实么?”

宗省之点一点头:“虽然不是三司明发的廷报,但隗郡二皇子殿下月末给皇上的呈文里面。确实说到了这一点。从京城里来地朋友们都证明了确有此事,还有昨天睿王爷世子殿下也说到并不急于回京,要在这边随时等候太傅大司正大人的命令吩咐。”

闻言,宗熙脸上笑容忍不住加深:“要在这边等柳太傅的吩咐?就是说,青梵不几日就会到随都?”一句话出口,突然瞥到一旁宗省之脸色,宗熙心中顿时恍然。心下轻叹一声。略顿一顿随即开口。“就是说,你们也都想到了这一点——作为同僚、老友,五十年的交情,我的八十岁寿辰,柳青梵不可能不来拜贺。前两届官员大考他因为一些事情没有参与,朝廷,尤其是地方上很多官员变动不小,新上来地人很多,却又都不晓得他的脾气个性。想想三司之前的行事风光。你们心里于是就慌了。所以纷纷地聚到这里,一个劲儿向我卖好,是打算着从我这里多少探到些明确的消息,甚至可能的话,还要在柳青梵面前讨些情面…是这样的。对吧?”

话已经明明白白说到这里。宗省之顿时翻身拜倒:“侄儿们的私心瞒不过老太爷地眼睛,但是请老太爷看在家族世交地情分上。无论如何提点孩子们一二吧!”

“省之,你这是做什么?赶快起来。”心里叹息,宗熙轻轻挥一挥手,一边慢慢踱到窗前。背了手,静静望着窗外花木扶疏的庭院,“省之啊,你现在身上并无职位品阶,虽说平日与官府都有往来,亲朋故友当中为官的也很多,不过到底是无官一身轻的架势。而且我们家中,除了柬之他们父子,其他也没有什么出仕的。朝廷上的官员考核,跟你就有多少联系呢?这样上心急切,我心里…不是很明白呀。”

“叔父,这…”

“当然,其实你也不用解释。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年听我的话辞了知州,祖上恩荫的官职一卸到底,没给孩子们留半点机会,你心中其实一直都是很芥蒂为难的吧?黻儿也老大不小了,却只在家里帮忙料理,还没有正经差事。书是读了不少,但取不上会试地资格,或是有个人才华的原因,不过运气也很重要。这孩子考场上运气一直不佳,偏偏早些年又憋着一口气,不肯走参赞幕府这条路,非要从科场上出身不可,浪费了不少机会。如今醒悟过来,回了头,但到底有些晚了。你心中着急,想方设法为他张罗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宗省之闻言低头:“当年是侄儿自己做错了事,叔父说不胜任则自请去之,也是出于保护侄儿、以免更大祸端的意思。只不过…只不过子孙无辜,因为侄儿一个人的错,毁掉了祖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业,让孩子们少了进身地门路,这实在是我这个做父亲地失职。侄儿…侄儿也是想弥补这一点。”

“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毕竟,当年那件事情皇上并没有真地同你生气,自行请辞之后,还有田土之类的赏赐安抚。你现在不过五十挂零,想要再重新谋一个职位出身,说艰难倒也不是特别的艰难。虽说知州这样的暂时是不用想了,不过县一级上下的官阶,知县、县令、通判…若走动走动,寻些门路,应该还是很有可能的。”

大周地方官制,是自北洛沿用来的郡县制,京师之外地方行政主设郡、州、县三级。而在郡、州、县三级的主官郡守、州牧、县令之外。还有刺史、太守、知州、通判、县令等掌握地方行政实权地职缺。在州以下,通判虽属于县的一级,但距离知州,品阶上其实只差了一级。听到宗熙这一句,宗省之忍不住抬头,双眼透露异常明亮的光来:“叔父,您说的。是真的?”

抬头瞥他一眼,宗熙轻叹一声,随即摇头:“省之,我希望你别忘了,之前是为什么丢的知州——这样冲动操切的脾气不改。只怕不管给你什么位子,都是坐不长久。”见他闻言微微扭转过头,表情间似乎并无多少服气,宗熙也不再多言,只是负了手重新看向窗外。“或者,依你地心思,如果自己谋官不成。那借着这一次大考当中为上上下下出的那些力。至少也能找到一两个合适的郡守、刺史的幕府,可以将黻儿荐到那边去做个长史之类的幕僚。省之,你这样地想法固然不错,但我不得不说,你选的时机不好——不,不仅仅是不好,根本是非常糟糕。”

“不好…糟糕?怎么会?”宗省之顿时不解,“叔父是朝廷多年的老尚书,虽然致仕。皇上还是非常关照体谅;朝臣当中也都十分的尊敬,到哪里都说得上话的。而且柳青梵…大司正大人不是您的知交么?”

“就是因为这一点。”见宗省之不顾礼节地目光直直看来,宗熙不禁又是摇一摇头,“就是因为这些——你们啊,大抵只是地方的官员。虽然品阶都不低。但没有到京城,不曾在皇上跟前侍奉过。不知道当今地脾气性格。”顿一顿,宗熙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地双手,“当今天子,其实并不是什么拘泥的人。虽然法纪上严明些,不过就寻常的为人处事,从来不反对官员图谋自身私利。想要什么样的位置,但凡是能够胜任,也不会特别在乎荐官的亲近疏远。只有一条,为私心害公利,由于几个人的谋私、几个派系的争权夺利导致地方或朝廷的大利受到损害,这是皇帝陛下的大忌,假若发现一定不肯轻饶。省之,你们要想用什么样地手法,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谋取、或者保有自己的位置,这些都不要紧。关键是之后能不能把这些职位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让朝廷,也让负责督点百官的三司挑不出毛病,这才是真正地重点。”

宗省之皱眉:“那按照叔父地话…”

“在位的时候不把职司份内都做到家,及至考核监察,也不努力加以弥补,而是到处投机钻营,寻找门径想要靠所谓交情让上官徇私放过——这是再蠢也没有地事情。先不说失职这一件的本身就犯了皇上头一条的忌讳,光是你们这样走东奔西、联络招呼,难道就忘记了朝廷上严禁朋党串连的铁律吗?若当中再弄得不好,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使出些低级无用的手段,蛛丝马迹让人抓住了把柄,那顿时就是一场大祸!”

说到最后一句,宗熙已是厉声呼喝。宗省之面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却根本不知道去擦。“但是,但是叔父,柳青梵是您的至交,他掌着三司,总不会、总不会…”

“总不会什么?柳青梵的脾气,就算没有相处之人也都该知道——那个人,是天底下第一不会徇私情。想想当年,当今皇上还是靖宁亲王没有登位的时候,他身为唯一的太子太傅,为了职司意味着的公平,能够整整两年对朝廷上皇子之间争夺全不插手。而之后的多少年,也从来没有说因为个人私底下的喜好厌恶,而影响他对国事的处决判断。当然,你可以说在旧王国的许多问题上柳青梵态度分明,不过一则西陵归服、首顺大义与其他不同,二则,世上又能有几个卓绝风采的念安君?你说柳青梵是我的至交,可是比起他跟上方未神的那种至交情谊,我这边却不知要逊色多少了。”

轻轻叹一口气,宗熙摇一摇头,随即转过目光凝视宗省之。“省之,你要明白,不,要记住任何时候,柳青梵都不是你们可以计算的对象。这些年他虽然也慢慢地淡出朝廷,对国家事务的影响比不上十年二十年前地强烈,可是只要他在一天、皇上在一天。这个人的心意,对整个大周的走向就有决定性的力量。而他自幼在宫禁、在朝廷,头脑的清明、目光的犀利敏锐,还有对人心的精细把握,柳青梵都不是一个可被人欺之人。你们可以对他逢迎,向他诉苦,可以揣摩他地心思。使出其他一切打动人的方式,但一定不要想着手段伎俩哄骗欺瞒——这一次既然是他要亲自主持官员的大考,就必定明察秋毫,一切做得周到无误。对上他,老实诚恳才是唯一法宝。省之。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叔父。侄儿、侄儿明白了。”沉默半晌,宗省之终于艰难开口,但一句话说完随即又道,“但是叔父,黻儿…黻儿的事情,您也不能帮忙吗?我朝制度,未能获得会试试帖地士子想要仕官就必须有县乡地方实务的经验。或者州牧以上官员的推荐。黻儿要进入官员幕府从事的话。柬之那边…还有柳青梵这里,您一句话也不肯说么?”

“省之,你果然还是不明白:是不是我开口说话,并没有多大意义。皇上也好柳青梵也好,看重的都是人实干的才能。黻儿如果自己处人理事的能力不到,就是我老着脸皮开了口,不出多少时候,也会再一次把机会丢掉。再说,”顿一顿。宗熙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笑容,“再说省之难道没有听说京里人传言歌谣,为官莫任三司,三司将人累死;行动大公无私,还被压迫监视?那是最得皇上看重。但各种要求戒律也最严格地所在;要督点他人。首先自己就不能出一星半点地过错,否则皇上和朝廷都容不得你。而皇上待臣子虽然历来宽和。但宽和只是相对了整体,越是与他亲近、受到倚重,他的要求也就越严格。这就是为什么多少年大考,京城里官员几乎都毫无反应,只有地方才会为此上心。柳青梵也是一样,对还没有出仕的学生尽可以一力偏袒,可一旦到了朝廷,那就是无数的国法律令还有部署的规矩监管着,不许人行错了一步。他在承安京中的时候还好,可是自从当年奉着一纸代天巡视的圣旨出了京,那朝廷内三司可是人人把皮绷得紧紧,约束自身到只能用严苛来形容的地步。他门下的那些学生,还有学生地再传弟子,在京城也好地方也好,哪一个不是首先把自己守得滴水不漏?省之,你要为黻儿谋出路,这没有错;可是你希望我求皇上的恩德,或是对柳青梵开口…为人祖父,我们不能这样陷害孩子啊!”

“那…叔父的意思,黻儿的进身,我们是没有指望的了?”

看宗省之苍白无望地表情,宗熙心中轻叹一声,随即微笑着摇一摇头。“黻儿么,虽然经验少些,但比省之你伶俐。这些天府中被那些寿礼闹成了一锅粥,你在前面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他就知道守在我这里,不去往其中搅合。不管是有意无意,这样该躲闪地时候懂得躲闪,以后都是不需要人为他多操心的。你也安下心,不要太担忧了他地前程。”

说到这里,见宗省之虽然眼中略有安心,但脸上还是满满忧色,宗熙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省之,刚才吃饭的时候前头来报,说睿王世子到府上来了。黻儿的吩咐,是叫颁哥儿换了出去的衣服,叔侄两个一齐到前面伺候。省之,你说黻儿这是什么意思?”不等他回答,宗熙已经自己接下去,“借了我的寿辰,几天来家里的客人一拨接一拨没有个停止,其实都是为了大考的一件事。想要问计的,想要求情的,想要探消息的,如此等等。毕竟,虽然我是两朝的老臣,皇上跟前有些颜面,也跟柳青梵交好,不过到底不在朝中了。儿子孙子又远在西京,书信一趟来回最少也得两个月,到时大考都已经结束,自然就没有串连私心这样的顾忌。所以官员们上门拜寿的时候,也就都少了一重顾忌,你这个主人,也怀着自家这一脉并无人在朝中仕官的念头,来者不拒地全部接待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是,叔父说的,不错。”

“那省之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门庭若市,当着官员大考,落在督点三司还有皇上地眼里,咱们宗家可又算是个什么角色呢?”

宗省之闻言顿时怔住,半晌才将目光慢慢转向宗熙。后者微微笑着摇一摇头,眼中却不含任何真正笑意,“所以。必须寻一个方法,表示我们宗氏一门对朝廷、对皇上自始至终的绝对忠诚。那么,对于奉了圣旨将赐物送到随都的睿王世子,我们就该好好的亲近。因为睿王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宗室,也是满朝之中最得皇上信赖倚重之人。摆明了和他交好。关系密切,则其他人就算往我们身边凑也要仔细掂量了自己身份心意,更要充分顾及到睿王的耳目和对皇上的忠心。”

说到这里,宗省之才终于恍然。注视身前从从容容拎了茶壶自斟自饮,阳光下皓白须发闪闪发光地老者的目光,一时也改变了原本的色彩。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开口。“叔父。您的意思…省之都明白了。”

“明白了,那就一切都好。”闻言淡淡笑一笑,宗熙转过了身,抬起脸迎上窗前明媚的阳光。“儿孙自有儿孙福,省之,我老了。对于老人而言,所求地就是一切平安,一切无波无澜地继续到不能再继续的时刻。我老了,亲人、朋友一个个先我而离开。对于剩下的不多的一些,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在意。我不希望有任何的事情,让那些已经缔结、巩固了三十年、五十年的东西发生改变,而在我已经没有太多心力和时间的情况下,被迫去面对这些改变——省之。这是我一个老人地希望和请求。你,可以答应我么?”

“叔父。侄儿…侄儿不敢不答应!”

凝视着翻身拜倒地宗省之,宗熙沉默一下,终于扬起微笑并轻轻点一点头。移步走到室中多宝格前,从架上取下两只乍一看并不起眼的方形长盒,从中取出两幅卷轴。“这是柳青梵的贺寿礼,前天夜里派人送来,直接送到我手里的。”注意到他的疑惑,宗熙微微一笑解释,“一幅是字帖,景文帝太傅景毋綦的《西斯大觉罗神佑药王百寿经》,另一幅…则更珍贵,你过来看一看罢。”

宗省之点头,随即到宗熙身边,与他一同展开卷轴,却在展开卷轴的时候忍不住惊呼出声:“叔父,这是——”

“君思隐绘的《耕乐图》。”宗熙淡淡笑一笑道,“赫赫君家,历代的家主都是天赋奇才,文武双全。当然,就世上文名而言,始终还是君怀璧、君清遥两人为最盛,流传下地诗文也多,书画笔迹都不少。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君思隐的山水人物白描,融会先代诸家之长,而生发出许多新的笔触技法,影响了承安京整个宫廷画派,其实堪称一代之宗。只是他的绝大部分画作都被内库收藏,真迹留传在外的不多,世人才很少提到这一位朝廷宰辅在这一方面地杰出成就。”

宗熙自幼就有“神童”之称,九岁时就因为一篇《随都赋》闻名天下,被选入太学,更进入到擎云宫藏书殿作皇子们地侍读。虽然为时不久便被送回家中,但是孩提时期在承安京中这一趟的经历,尤其是与当朝宰辅君雾臣地接触,却让宗熙对这一脉最尊贵的血脉由衷向往,多少年来对君家的追逐始终不曾停止。多年相处深知他之所好,更体会出柳青梵寿礼呈上的这幅画作对于他的意义和价值,宗省之不由深深叹一口气。

“当年柳青梵离开擎云宫的时候,留下《归园田居》与《归去来兮辞》的两篇诗文。其大概场景旨意,与这图上所绘,应该也正是相契相合——想这些年他校订的君氏文集一部部刊行,君氏之文播于天下…呵呵,所谓血脉之传天定,凡人不能改,这也是可见一斑的了。”

说到最后一句,宗熙声音已极低微,内容几不可闻。宗省之正自犹豫,却见宗熙将画卷收起,霍然转身,双手前递,竟是直直向自己伸来。

本能的伸手,一声“叔父”逸出唇角同时,眼中已然映入老者坚定而强势的眼神——

“躬耕自乐,守拙归田——省之,这幅画,叔父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