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州城里没人辨得过,这才是真小看人吧?”

猛听到这一句,包厢里两人同时霍地站起。但风沐霖两步到窗前,风涪澍却是一笑重新归座,拣桌上一只干净酒杯斟满,这才悠悠然开口:“有朋自远方来,君子之喜…但缘何行走于梁上?”

话音间一道人影已从窗口轻松翻进屋中。在窗前从容立定,灯光下青衣的男子皱眉眯眼,目光在屋中两人身上转过一圈,嘴角却是缓缓上扬:“恶毒嘴巴,只知道这厢占人便宜——但你两个真好大胆,也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口一个父皇、王兄嚷嚷得震天价响。就不怕隔墙有耳?出了事我看你们回去怎么交代!”

“嵇山会上一声没吭,这会子又有谁专一来听我们?何况以这纶明楼的人多吵嚷,能这样就听到我们关门说话的,世上怕也数不出几个,更别提还有你们前后左右地留心护卫着,我们只管放心大胆说话!”风涪澍轻笑着耸一耸肩,随即将酒杯往桌上一推,“喏——这些天辛苦了你们,暗中护卫安全,还要分神听我们兄弟说话,注意着是不是合适、会不会引起麻烦事端。劣等的水酒一杯,不成敬意,请吧。”

“风、涪、澍,你——!”少年言语轻快,动作表情更是自然之极,青衣男子忍不住抽一抽嘴角。“少装模作样了!暗中护卫…说得我影阁属下好像你家那些无用的私卫,还一副理所当然!不怕折了福寿承担不起?”

见男子眉眼神情间透露出真正的愤愤,再一瞥风涪澍没事人般的嘴角微扬,风沐霖心下轻叹,随即端正神色:“好了——涪澍。正经些!虽然不是外人。也别没轻没重!”见少年闻言收敛起表情,又转向男子,脸上却是带了笑容,“思诚,涪澍不过小孩子。向来也是闹惯了的,你要当真,还为他生气,可就没意思了。”

“小孩子,都行过簪礼了还是小孩子风沐霖,你果然是好哥哥——但就是这样,这小子才被你们护得无法无天!”

“能指着一国太子、皇子地鼻子叫骂嚷嚷。岳思诚。说到无法无天,你好像也差不了多少吧?”

低低说一句,见男子顿时被言语噎住,风沐霖随即轻笑起来。伸手揽过岳思诚肩膀将他牵近桌边,然后一使力拉了他坐下,又顺便将风涪澍才斟地酒杯捞过来递到他面前,“半年不见,思诚还是一样的好精神,真让人高兴。”

“是是。半年不见,思诚一切可好?岳先生身体可还康健?还有红姨,霓裳阁是不是一切都顺利?我们出来两个多月,真是想家里得紧!”

“家里…霓裳阁和擎云宫还差着好几里地呢,你说到时候。最好少往一块儿搅和!”

冷着脸。青衣男子随即硬邦邦,却是一句一句毫无花哨地认真回答少年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父亲身体康健。母亲也很好。霓裳阁一切顺利,京里没有出任何问题。”顿一顿,“还有,母亲让我带娘娘的话,正事做完了不用着急回家,到太傅跟前多伺候学习要紧!”

说到最后一句,男子表情已转到真正的严肃。而风涪澍风沐霖一齐站起身来,向东方承安京所在方向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同时口中说道:“孩儿谨遵母亲地教诲。”说完,两人重新归座,风沐霖随即转向青衣男子,“思诚,你确是从京中来?父皇母后都安好?你来这一路可顺利?这些天在身边可是辛苦了。”

闻言,那男子微微一笑,随即一一颔首以应。他正姓岳,是霓裳阁岳虔与花弄影夫妇次子。霓裳阁在承安京久负盛名,花弄影的歌舞、岳虔的剧作,便是擎云宫中也无人不知。三十年来每逢国家节庆祭典,霓裳阁必然被宫中点名演出。跟随父母,岳思诚自幼便在擎云宫中行走出入;而年纪增长,渐渐了解到母亲花弄影与太傅柳青梵、与大陆武林至尊的道门种种联系,之后更进入道门影阁随侍柳青梵左右,因此与擎云宫的关系也随之加深。虽不曾凭武技进入内卫到御前侍奉,却也是得到君王恩宠、予以信任之人,同天嘉帝的一众皇子俱是十分熟悉。尤其是年龄相同,又曾有整整一年时间同在柳青梵身边接受教导的四皇子风沐霖与五皇子风汐湛,关系更为亲厚。此刻见风沐霖一手端着酒杯,面上一副笑容儒雅温厚,另一手却是掩到身后不知与风涪澍牵扯动作着什么。岳思诚眼底光芒一闪,伸手接过酒杯,顺势斜了风沐霖一眼,又瞥一瞥桌对面笑得同样真诚讨好地风涪澍,脸上终于禁不住地浮出笑意。“你们两个,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地兄友弟恭,一搭一唱、狡诈阴险,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听到岳思诚这一句评价,风沐霖只微微扯一扯嘴角以示回答,风涪澍却是不客气地大笑起来。见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风涪澍随即又替他斟上,一边笑着道:“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的时候就说实话,太傅教导过的…思诚在旁边听了很久?什么时候到的?”

“我不是要暗中护卫,注意你们说话还防止招惹麻烦,生出什么事端?”皮笑肉不笑地刺一句回去,岳思诚这才轻轻颔一颔首。“到你们身边已经十来天了——从逛够了昊阳山景,终于取道嵇州的时候开始吧。”一边说着,一边向风涪澍腰间投去一眼。

注意到岳思诚虽言语轻松,目光神色间却十分郑重,风沐霖不觉低头思忖:道门试炼大会在三月三日春花朝,十天的大会结束后,除了取得紫虚宫正传资格的弟子,其余都是各自下山返家。而嵇山论文在四月下旬。除去从昊阳山到嵇州的时间。自己兄弟确实是在紫虚宫多盘桓了半个月。原因却是掌教柳衍留住二人,用二十天时间传授了一套剑法。虽然在皇族兄弟中自己与风涪澍都是少数不十分崇拜天嘉帝武功而在武学一道上用心专注之人,但是面对这位将近百岁高龄、辈分上更是曾祖的道门掌教,两人到底不敢有一丝轻忽随性,尤其风涪澍。紫虚宫中二十天习武更是从未见过地刻苦。只是回想当日柳衍提出传剑之议时神情,再想到更早几日,风涪澍十六岁簪礼仪式上,柳青梵为太子加簪后天嘉帝解下随身佩剑相赐地情景,联系到眼下同样身为道门正传弟子的岳思诚目光中不同寻常,风沐霖像是顿时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其中隐约含混。殊不可言…

不过。无论那其中究竟有何联系深意,父皇、太傅、掌教,都是绝不会有害于涪澍的吧!想到此节,风沐霖心中倏地轻松,安然抬头,却见身边风涪澍抓过酒杯,表情郁闷地大口灌酒,同时语声含糊:“我非常清楚我在剑术上毫无天赋…想笑的话尽管笑。”

“青冥剑对道门弟子,尤其是影阁属下有着特殊含义。涪澍殿下请不要误会。”

突显出“殿下”两字地称呼,郑重语声透露出不同寻常地意味。风涪澍风沐霖同时抬头,凝视岳思诚双眼,一时却想不到去追究他直呼帝讳的不敬了。然而相对于两人目光中显出同样地隐隐紧张,岳思诚倒是轻笑起来:“不。没什么要紧大事。不过这佩剑是主上…青梵大人当年赐予皇帝陛下的。在这之前,曾经作为道门中信物——历代掌教的画像上都必然出现。世间流传的那些道门掌教的事迹作为,也都会有这把剑地存在。但是从四十年前开始,道门弟子倒是对它不再熟悉了。”说到这里,见两人神情重归平静,岳思诚又是微微一笑,拈了酒杯在手,“你们也知道,我从小就是听着那些长大,对这把剑…说向往也好,说崇拜也罢。但,虽然追随青梵大人身边地时间不少,进入影阁也有将近十年光景,十年间还是第一次真正亲眼见到这把几乎是传说中的剑,而且又是这样近的距离——”

岳思诚猛然顿住话头,怔怔瞪视着递到眼前的佩剑,然后视线顺着握住佩剑的手,慢慢移上少年的面庞。“一天——想怎么看怎么想摸都随你,但明天这时候可得原样不动地还回来!父皇所赐,要损了一星半点,我可要翻脸不认人的!”

伸手,一寸一寸向青冥剑接近,却在指尖就要触碰到剑鞘,指腹甚至感觉得到金属隐约的寒意时猛然收回了手。“不,”用力摇一摇头,岳思诚随即抬起眼,“殿下,感谢您的好意。不过,剑,还是请您务必收好。”见风涪澍眼中透出疑问,岳思诚微微笑一笑道,“这不是我所能触碰地东西,而对于您,这柄剑是最合适的——月下挥动起来的姿态很美,虽然,有些地方还不够精确,也缺乏必须的速度和熟练。”

“岳思诚,不要因为你在武技上远胜于我,就只管端出一副正传弟子的架势教训人!”

虽然带了一点呵斥地意味,风沐霖却敏锐地发觉少年耳根正有些微微发红。知道这个弟弟骨子里最是要强,平常那些懒散顽惫漫不经心下,其实对自己要求异常严苛。听岳思诚几句话,就可以猜想到嵇山上这些天夜里他有怎样一番苦练,也无关乎白天士子们文战地时候总显出一副没精打采百无聊赖的模样了。只是少年地掩饰功夫到底还不曾到家,对岳思诚的直觉反驳却是泄露了他心底真实的想法。想到这里,风沐霖不由扬起嘴角,却不点破,只是转向岳思诚:“对了思诚,除了为母后传话,到嵇州来,是还有其他要事么?”

见风沐霖转回正题,岳思诚也放弃了继续与风涪澍说嘴逗趣。随手取过酒杯斟满,握在手上却不喝,停顿片刻,岳思诚将酒杯搁下:“从京城来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事情。”

“那…来的路上?”

“来嵇州的路上,收到班忆班阁主转的渤文殿下向承安地书信。说青梵大人已经决定五月初。也就是后日一早从南雁砀起身,却没有说要回昊阳山。”说着,岳思诚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顿一顿,还是交到风涪澍手里。

接过书信。风涪澍极快地浏览一遍随即递给风沐霖,“信上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意思像是太傅打算参与这一次地大考,亲自检查豳、卫、北越、东平、隗、陈六个郡官员政绩,令三司按照惯例作考核相应的准备?这是好事呀!五年一届的官员大考,太傅放过了两届,国中一些官员的骨头已经痒痒得很了呢。记得澹宁宫小朝上睿王几次说到十年放任。就是督点三司。也是时候该敲打敲打。现在太傅有这个决心真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四哥?”

“皇上的为人一向是大度宽容,国家稳定,自然是一切平静无波地最好。但文武之道讲究一张一弛,包容得过度,使得文恬武嬉,就算放眼一片太平,也不过虚幻。瞬间就能爆发出无数危机。”没有从正面回答,风沐霖只是轻轻捻动手里纸张,“只是我介意的,是二皇兄——他平时都在神殿,外头的事情少有过问。为什么这次太傅传话。却是首先借了他的口?”

岳思诚闻言一怔:他自然知道这位二皇子殿下。因为生身母亲违反内廷法规,所以自降生就被抱到倚云宫由皇贵妃钟氏抚养。直到十四岁绾礼才由天嘉帝告知身世。风渤文自幼承钟妃教养,诗文典籍戏曲音韵无不精通,深得天嘉帝喜爱;而为人忠厚孝义,得知身世遂发誓将此身奉献神殿,为国祈福,也为生母赎解罪愆,此举更赢得宗室和朝廷的一片褒扬。风渤文十四岁开始进入神殿,先后跟随摩阳山大神殿伊万沙,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池豫兮,以及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学习修行,熟悉神殿教宗事务,担任各种神道仪式的主持;近几年来,已经和倾城公主风若璃与上方无忌所生的郡主、自幼皈依神殿地上方青女一样,成为大祭司徐凝雪不可或缺地左膀右臂,同时也是天嘉帝圣心默许的继池豫兮之后,太阿神宫下一任主持。

虽然少年时便离开宫廷,但风渤文与风沐霖自幼朝夕相伴,兄弟之间极其亲密,更不曾因为抱养之类生出半点嫌隙。对这位奉身神道的皇兄,风沐霖由衷敬爱和维护。听出他一句“介意”里面透露的隐约不安,风涪澍却是微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今年是高太夫人五十周年的忌辰吧?五月初又是钟娘娘的诞辰。二皇兄上年就向父皇提起过,也借此为江州刘氏一门祈福超度,所以最近两个月必然是在这荆江平原。则太傅在这一片的行止起居,就交付给二皇兄一并安排也并无什么不妥,也省去了父皇再费心考虑指派随侍的气力。”

皇贵妃钟无射十一年前辞世时风涪澍年纪尚幼,但对这位温柔慈爱,妙歌天籁地皇妃印象却很深。而较之于其他皇子,他在天嘉帝驾前时间尤多,常见帝后对钟妃追想怀念。因此风渤文向天嘉帝请为养母和外祖母忌辰举行仪式祭奠之事,他竟比风沐霖记得更清。被他一句提醒,风沐霖顿时颔首,轻叹一声道:“涪澍考虑的是。是外祖母五十周年的忌辰,还有母妃——涪澍,我想明日往江州,到母妃和外祖母昔日居所,还有刘氏祖坟上拜一拜。你…”

“我自然是和四哥一同去。”不等风沐霖问出口,风涪澍已抢先答道。见兄长眼中微笑里透出感激,少年也扬起了嘴角。随后转向岳思诚,“你呢?太傅要参与这一次官员的大考,思诚有什么想法?你看太傅还有什么深意,或是需要我们留心的地方?”

“朝廷上地事情,我从来知道得不多。影阁之中,除了班忆班阁主还有四天地殿主,这些事情主上也不许其他人过多关注。不过以我的见解,不管怎么说,主上始终是朝廷督点三司地大司正。只要这一重职务不解,那么亲自主持官员的大考也好其他任何决定也好,都只是应尽的职责,没有任何特殊、值得疑问的地方。”

听到岳思诚如此说法。风沐霖微微点头:从庆元三年天嘉帝传下圣旨。太傅柳青梵代天巡视,三十余年来柳青梵行走四方,一年之中在承安朝堂地时间平均不足一个月,但督点三司大司正地职权却始终不曾易主;泰安大殿上群臣大朝,最前方与上朝廷宰相同列的位置也始终保留。对于大周朝的许多朝臣。三十年来见着柳青梵的次数寥寥可数,更有许多新进的官员全不知晓他地真容,但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依然是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存在——不时从各地传来三司的奏疏,天嘉帝的谕旨,人们始终可以感受到柳青梵的巨大影响。

虽然,在最近十年。随着天嘉帝皇子以及一众年龄相当的宗室王子逐次现身朝堂、参与国事。对朝廷发挥越来越大力量,这种直接地影响似乎是在渐渐淡去。不过,身为皇子,自己却非常清楚:皇族男子年满十二岁到军中效力,一年后又到昊阳山为期一年地习武修炼——这由柳青梵亲自主持、用心琢磨的两年时间,对十四岁行过绾礼、以半个成年人身份进入到承安朝廷的少年而言,具有怎样非同一般的意义。

“这是自然——督点三司职责所在,朝廷里面不会有人乱说话,也不会有任何人胆敢对太傅加以阻挠。”看了默默沉思的兄长一眼。风涪澍微微笑一笑,“只是思诚,我问的是你的疑虑,或者说担忧。”

接到少年眼底一道异常犀利光彩,岳思诚心中倏然一凛。急忙定一定心神。整理了思绪这才慢慢开口:“或许是我想得太多。只是官员大考这样劳心劳力的事情,从十年前主上就没有再碰过。三司的事情。这些年已经一步步移交给了特尔忒德、林玄、皇甫恪几个人;日常地事务都是按照主上还有皇帝陛下的意思在进行,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突然重新就把官员大考这样大的事情拾起来,亲自考定最麻烦的六个郡地官员成绩…”

“…最麻烦地六个郡不仅风沐霖轻“咦”一声,风涪澍闻言也是一怔:“豳、卫、北越三地,都是最早依附大洛,因此朝廷一开始允诺了最多特权。可是原来豳国的枢密阁老景凌故去后,皇上不是把这三地官员地方公举,朝廷审议、任命而不加委派地特权完全收回了么?这已经是七年,不,八年的事情了,官员任职的问题依然存在吗?而东平、隗、陈这三个郡原是我北洛故地,胤轩新政到今天的一切政令措施,应该是畅通无阻,完全落到了实处才对。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大周初年起,东南三郡的总体考评就都是上佳,州牧以上的官员没有一人因为贪渎或不胜任而遭到三司申令整改乃至贬斥夺职的。毕竟,不论怎么说,这几个郡都是太傅每年从南雁砀往来京城的必经之地,官员们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是。”

“话是如此不错。但是…”岳思诚顿一顿,抬眼看向风涪澍,却见两位皇子都是屏息凝神,静静看着自己。心上微动,但随即按下异样感觉,“我以为这几年的情况,和大周初年相比已经有很大不同。庆元、元和到延和初的二十多年时间,同延和后一直现在的崇宁年间,不仅地方官员的心思有很大变动,就是主上一人之于这些地方的影响…也和以前完全不能相比。一句话说得风沐霖脸上顿时变色,风涪澍却皱一皱眉:“你是说延和后一直到现在?”加重一个“后”字,风涪澍自觉不自觉地握住双手,“不单是延和十年到现在的这五年时间?”

目光在少年交握的双手上掠过,岳思诚随即抬头,却见风沐霖注视着少年的脸上显出隐隐忧色。猛然明白风涪澍所思,岳思诚一时只觉心头巨震,努力深吸两口气方才平稳了语声开口:“太子殿下,主上对您从来都是赞许有加——是主上向皇帝陛下请立的储君,这一点您当时刻牢记。”

“思诚…”

向少年安抚地笑一笑,岳思诚却觉心中越发沉沉。“很多年来主上都是习惯了自在云游、四海为家,行经许多地方,也确实发现国家朝廷的种种问题。元和三年南雁砀的公主陵建成完工后。从国都到渚南这一条路上。主上每年都要走上两三遭。因为督点三司的职权,沿途地地方官员也都不敢怠慢,说平、陈、隗三郡地上佳由此而来虽然未必,但其中原因必定是有的。”说到这里,岳思诚顿住。轻叹一口气,“可是这几年,主上在外面走动却是少得多,每年只在昊阳山、南雁砀还有承安京三处往返一次。路上分心旁鹜,或者临时改变路线的情况也不如往年多;除非是为三司转来一些处决不了的棘手公事,一路上鲜少过问地方政事,也不去理会神殿或者官府。行走虽然不快。但途中真正停留的地方也只有通江邑一处。而且停留也只是到怀乡台庙祭拜,并不是为了其他。”

岳思诚语声中地低沉显然感染了另外两人,风沐霖和风涪澍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通江邑的“妙歌陵”,是皇贵妃钟无射身后所归。钟妃生前与柳太傅交好,柳青梵的许多歌赋曲词,都是由她为之配曲演奏。柳青梵每过通江邑而停留,到怀乡台庙祭拜自合乎礼节。然而元和三年(天嘉十三年)建成的南雁砀郡公主陵,却是柳青梵买下雁砀川南首、高城东北四十里外平冈的整片草场。按照草原墓葬传统,花费十年时间为东炎无双公主御华绯荧建的衣冠冢。御华绯荧对柳青梵倾心爱恋,但为国仇与私爱地矛盾,终只能以一死求得两全不负,其忠贞坚毅。让原本就奉之为神女地草原族民无不感动铭记。而青衣太傅对班都尔乃至整个草原多年来始终照拂。完全以一己之力修建衣冠冢并且每年斋戒守护,甚至三十年单身从不谈婚姻之事。也都让草原百姓感佩不已,更将这一段爱情悲歌在口中长久传唱。只是,对自己这些与其说是学生,不如说是子侄儿孙的后辈来说,从来平和淡定,将一切情感深敛内心的柳青梵,在耳顺之年将越来越多的情感投注到对过去时光的追忆,却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值得令人欣慰的事情。

孤独,随着年龄增长而越来越深切的孤独——风涪澍心中非常清楚,一个人,与曾经热血的时代渐行渐远、周围亲友凋零独剩自己空守记忆,这是年长者无法避免,而一切外界劝慰、安抚都不可能真正让心情平复的悲哀事实。虽然,柳青梵身边永远不乏追随者:王族宗室子弟,士人学者地门生、道门所属的弟子,乃至大陆各地所有对青衣太傅诚心悦服的人们…任何人都可以从柳青梵那里得到他们所想要的包容、理解、安慰和鼓励,然而这些柳青梵却几乎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由之获取。甚至,无所谓获取什么,仅仅是同一段岁月镌刻下的那些印迹,能够与柳青梵单纯地分享和体味之人,放眼这西云大陆,也是愈来愈稀,终于寥寥无几——

也许,先前确实是自己少年气盛,自视过高。将这数年来柳青梵地懒于走动,仅仅当成是他给予自己地磨砺,以至于错估他的心意,以为他放手地根本在于后继有人的安心和信任。但自己虽错估了原因,却并没有错看延和十年正是柳青梵数年来转变关键的这一事实。不是九月花朝,秋收祭典上的建议立储,而是比这更早的四月暮春,顺义王、念安君上方未神这位四十年知己的辞世,给柳青梵带来的巨大悲伤——元和八年(天嘉十八年)林间非病故,柳青梵尚得灵前泣涕泗流,彻夜构文以追思,然而十二年后又一位挚友离去,领袖文坛数十载的青衣太傅却是唯有沉默。直到一年后柳青梵编撰的《念安文集》付印刊行,人们才从圈点批注的字里行间,见出其不曾稍减的哀思…

“人常说当局者迷,思诚,依我看,你倒是想得太多了。”

感觉到周身越来越沉重的气氛,风涪澍突然轻声笑起来,打破屋中空气凝滞。“我心里的猜想,或者太傅这一次只是恰好没有他事缠身,可以完全把精神投入到大考中来,所以才会这样打算。毕竟,太傅的身体一向都是好的。而职司所在,从来都无不尽心。之前两届大考太傅都不曾出手,固然是为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但看作对将来继任的年轻官员的考核历练也并无不可。而且就事情本身,也未到必须由他亲自出手的地步。而现在,刚才思诚说太傅亲点的六个郡是一切州郡中最为纠葛复杂,换作旁人或已极难入手。只有太傅,有足够才德、年龄、资历,能够压服得住百官,给出令朝廷满意的结果。太傅决定主持这一届大考,并且亲自考核这六郡的官员,正是太傅一向的恪尽职责,虽然年龄渐高,也绝不肯怠慢了国事。”

“是这样…吗?”

岳思诚略有些狐疑,然而对上少年双眼,却见那一双眸子沉静幽深,全不见底。瞥一眼另一边风沐霖,岳思诚随即道:“既然如此,那主上此刻最缺的便是人手——我明日,不,今晚就启程,赶往渚南听候调用。两位殿下请恕失陪,思诚先在这里别过。”

见他说着便要起身,风涪澍眸光一闪,“不,思诚,你在这边,把消息传回给通江邑二皇兄那里——我和四皇兄今夜就动身,赶往渚南协助太傅。”

“太子殿下,您这是…”顿一顿,岳思诚目光转向风沐霖,“太夫人五十周年大仪在即,主上所以才先行嘱咐了渤文殿下。两位这时着急赶去,只怕是要夺先人之情…主上或者并不愿见到如此。”

“但已经知道了太傅的计划安排,而我又在这里,当然应该要如此。”知道他言下顾忌,风沐霖微微一笑以示感激,“国务家事、公益私情,这其中的轻重缓急,母妃也一定是这样的选择。”

“是,思诚明白了。”

看着岳思诚如来时一般,身影自窗前倏然一闪便即消失,风沐霖抬手斟过一杯酒饮尽,随即转头:“一天两夜,九百里,能赶得及?”

“父皇曾经一昼夜驰行九百里。”同样将斟满的酒浆一口喝干,抬头,少年眼中精光闪烁,透出异常的骄傲与自信。“则我们,又有什么不能?”

元和八年(天嘉十八年),丞相林间非故。年六十一。谥崇献侯,陪葬青河帝陵。子贽承茂代侯。先妻白氏追封“随国夫人”。

延和十年(天嘉三十年),念安君上方未神卒。谥文成公。年七十。及死,容颜无损,如四十许人。时人奇而敬之,葬仪因以西陵故族天火之俗,得琉璃骨珠百二十颗,匣以水晶精晶,供于太阿神宫西蒙伊斯大神之前。

延和四年(天嘉二十四年),皇贵妃钟氏病,旬月薨于尚林苑。年四十九。帝亲为挽词,“妙音雅乐,丽景修容,风宛淑懿”。因以之为号,称淑懿皇贵妃。妃幼居江州,曾有请于帝,身后不入皇陵归葬故里。然帝深怀思,是在承安东南二百里通江邑修“妙歌陵”葬之,并立“怀乡台庙”,故后人又称“妙歌妃子”——

《皇朝(周)国史.天嘉帝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