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三江转,枕下五峰连。

云湖春落日,泊来近人烟。

这是君清遥《神洲行-五言杂歌五十首》中第二十六首,《嵇州》。

嵇州,原在北洛国都以东,陈、隗两郡交界,与相隔一条淠水的隗郡江州同处于荆江平原上。淠水发源便在嵇州西南身后所靠的嵇山,水流一百七十里汇入荆河。而荆河又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河沧澜江在中游到下游交界点处一条最重要支流,荆河水在与沧澜江并行两百里后终于交汇——数千年流淌冲刷,淠水、荆河、沧澜江三条水脉共同塑造出千里水乡沃野,一片荆江平原包括嵇州、江州、州、州等数州生民尽享其惠。而三江并流的奇观,也引得多少文人墨客专一到此,更留下无数诗词文章。

但与江州、州泽国水乡的地势纯平不同,位于荆江平原西首的嵇州因身后一座嵇山得名,却是同时占据了山、水两重地利。北洛国境东南少有山地,嵇山于平原上雄姿突起,山上五座主峰虽不尽高,却各显秀丽雄奇;半山天然一片大湖,万顷碧波为山林早晚的云雾拥抱,烟霞明灭如幻如梦,风光更是别具。君清遥遍走大陆,游历四方,面对如此山水秀色亦由衷赞叹。而一首杂歌,虽只二十字,已然将嵇州风光尽收诗中,更点出此间景致,属嵇山云梦湖春景为最胜。

此刻正是暮春,天嘉崇宁五年(天嘉三十五年)四月。山间气候较平原微寒。虽四月之末,时节已是春季将尽、夏日当临,但在嵇山之中,却芳菲烂漫春色正好,最是当赏玩处。从嵇州城到云梦湖所在碧笈峰前的一条官道上车马迤逦,游人络绎不绝。天色虽将近晚,却仍可以看见许多灯笼火把。照着人们一路往嵇山行去。

从位于嵇州城南首地纶明楼上,可以清楚地望见城门口一般在这个时刻罕见的出入热闹的景象。注意到出城者多乘车马、着华丽,似富商官绅人家。而进城者多学子文士,其中更有许多径直向自己所在纶明楼而来,立在二楼窗前的白衣青年不觉唇角轻扬,又低下头默默想一想,这才微笑回头,想要向身后桌上同伴说些什么。然而目光转过,视线直直落到同伴身上。青年脸上笑容却是骤然僵住。嘴角微微**两下,然后才慢慢放松下表情,白衣青年随即用极其无奈的语声开口道:“七弟,虽然出门在外,你还是…讲究些的好!”

被青年称为“七弟”的是一个锦衣少年,样貌在十五六七地年纪,眉眼神情间却堆了浓浓的稚气。听青年说话,少年撂下一只啃了半片的烧鸭在面前碟子里,小指一勾。挑出袖中帕子略擦一擦手,又将帕子随手团了仍旧塞回袖中,这才仰起脸来:“四哥说讲究什么?”

看少年极顺当流畅地这一串动作,以及大马金刀、岔开了腿一人占据整张条凳的坐姿,目光再转上少年嘴边一抹浅淡、却被夕阳耀得清清楚楚的油光。白衣青年忍不住轻叹摇头。同时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坚持要了独立的包厢而不是依从少年就在大厅用餐的先见之明。摆一摆手示意无事,青年移步到桌边坐下。但抬眼间只见少年又斟满了一杯酒向口中送去,却是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涪、澍!”

见青年左手抓来,少年嘻嘻笑着,手肘却是极快地一沉,瞬间让开青年手去。但青年应变也是奇快,手一转去拿少年手腕。眼见他动作迅速自己闪避不开,少年突地一松右手,酒杯掉落,却被他早已准备好的左手抄个正着。少年一边笑着一边左手小划半圈,抬手就要往嘴边送。不料青年手掌一扬,不去抓酒杯,却直接向自己嘴掩过来,一双黑眸目光中更透出几分严厉。少年手上动作顿时停住,抬头对上青年双眼,开口却是软软的求告:“四哥,好四哥亲四哥…沐霖亲哥哥!你就让我再喝这一杯——就这一小杯,行不行?”

“就这一小杯?”

见青年微挑了眉头,眼角里严厉却已减了大半,少年忙用力点头:“是是是,就这一杯…四哥!”

随着少年骤然抬高地大声叫嚷,白衣青年右手早已伸出,从已经解除了防备地少年手里轻轻松松将酒杯拿下。“就一杯?这一趟出来你每天就一杯、就一杯从我这里哄走多少酒了?出门前母亲就特地叮嘱了不许让你多喝,再叫你这副装模作样骗了去,我风沐霖就不是你真四哥!”说着,白衣青年——风沐霖抬手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搁下酒杯,这才转头向仿佛抽了全身骨头一样猛然摊到桌上的少年涪澍。“又不是什么好酒——御酿御供多贪几杯还正常,偏偏要贪这个。”

“这个又怎么了?论文大会每天就只让喝些清汤白水,几天熬下来,凡是沾个酒字我就能贪上了,还管这个那个的!”懒懒趴在桌上,少年不高的语声里却透出极大的不满,“明明都说对酒当歌,有酒才作得出好诗文。一个名头当当响的论文大会,期间偏就要禁酒!真不知道那群老家伙们是怎么定这种无聊混账规矩的…”

听少年说得认真,也深知其几天来不满的真实性,风沐霖还是为他的说辞忍不住地好笑加无奈。“论文大会…嵇山论文,论衡台上论地又不是诗词曲赋,比谁能当场作出好文章。这里论的可是经典,天下正道、伦理统序、万事万物因果的说明阐释!文论、论战,言语机锋,头脑清楚了才能与人辩论争鸣。怎么就能开了酒戒?有酒才有好诗文,亏你还跟我把今年这届一场没落地从头看到尾,说这样的话…真不知道你把这嵇山论文当什么了!”

“当长见识地大场面嘛!”

接到兄长斜睨来地一眼,少年撇一撇嘴,依然放软了身子伏在桌上,口中懒洋洋继续道:“天晓得老大名头,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畅议地嵇山论文。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辩论的那些主题,说到地那些道理,藏书殿早几年就细细讲过也辨过。我早都听到腻了!这里颠来倒去,了无新意,扯着有骨头没肉、几根筋的东西能翻出那么几十车的话,我总算是知道,当初大哥他们遭地究竟是哪门子的罪了!真奇怪,同是一个老子、一个家门里出来,苏清实实在在。从来听不到半个字废话。他亲生的兄长苏远就能嗦迂腐成那样…”

“苏远和苏清亲生兄弟,个性却天差地远,但这又有什么好奇怪地?我们同样的骨肉同胞,从大哥开始俱是典雅温文,到你涪澍这里,不一样有这么个顽惫淘气?”

“顽惫淘气…”兄长一语评价,少年风涪澍直觉就要挺起身反驳,然而目光稍转瞥见他温和含笑的双眼,心头一股气顿时泄得干净。低下头。看到碟子里咬得零散半残的烧鸭,一时却觉全没了食欲,抓过桌上空空的酒杯在手中闷闷地摆弄把玩,只是不再开口出声。

淡淡看少年一眼,风沐霖微笑一笑。却不相劝。随手斟一杯酒端住:“苏远是致仕的老臣,正经殿生出身。与其父苏辰民同为当世有名的大儒。父子两代都出任过藏书殿太傅讲读,学问之好,那是无庸置疑地。要往上追,苏辰民地老师程勰,所出身的程氏更是从宓洛时代就以学问名世的世族大家——云湖书院所传的,正是我几百年来学问正道。其道德旨意古板,或许有,但要说迂腐,涪澍这话就稍有些过了。”

“可碧溪书院跟他们一样的本源…我是说顾谦的父亲、太傅顾柯城也是师从的程勰,论调就和苏家完全不同嘛!虽然就本质上,各种说法还是一样的陈旧无聊…”

因为是在独立的包厢,少年也不刻意压制声音,这一条地反驳就显得分外精神有力,而接下来一句原本应该是放轻声的自言自语也十分清晰。注意到兄长变化的脸色,涪澍顿一顿,随即索性放开了声音,“不过总算还有一点知道变通,也勉强对得起林间非替他们挣下的贤相这块金字招牌招来这么多的学生。”

“涪澍啊,如果你这一句被听到,只怕青河陵园那边地下,一辈子为国无私地林相大人也要忍不住翻身了!”长叹一口气,风沐霖脸上随即浮起淡淡笑容,“虽然也都是实话…不过,不说出来就真那么难受?民间地治学,论文论道,总是不可能与藏书殿里授课相比的。就算这些最有名学院地主持多半也都在藏书殿任过太傅,但教那些文人学子,和教我们这些…当然不会是一样——从讲课的内容、方法到形式,都是如此。”

“所以听到那些老掉牙的议题和一堆围绕它们的无聊议论,我就应该像四哥一样有风度地耐心倾听,然后努力从中发现一二有眼光见地的人才?”

风涪澍扬声反问,少年坦率的反应让风沐霖顿时莞尔,但随即正色:“嵇山论文,论衡台上聚集了大陆全部知名书院的知名学士和优秀学生,还有许多从各地赶来学习旁听和参与讨论的文人。因为讨论的是经典、是学术根本,和京城**居上那些论战是完全不同的;旨在学问,指点门径路途,所以才会有学海和士林中的偌大影响。而且每一届的嵇山论文,也确实都会有学问深厚、才识兼具的新人涌现出来,虽然年纪不一定很轻…这些人,都是位非列于朝廷,但对国家有力量影响的,他们的言论见解绝不该被轻易忽视——所以涪澍,这才是父皇任你出宫,而太傅给你的太子功课啊!”

一句话,说得风涪澍顿时默然,脸上也收敛起那些随性轻浮的嬉笑——太子。他正是大周朝地开国君主,统一了整个西云大陆的天嘉帝风司冥第七皇子,五年前为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建议,越过同为皇后嫡出的皇长子泓温、皇五子汐湛以及其他四位皇子,被天嘉帝立为一国之储君。而他身旁的白衣青年,则是皇贵妃钟无射所出的天嘉帝第四子,风沐霖。

虽然被立储君已有五年。但风涪澍却是才行过簪礼,两个月前刚满十六岁的少年。作为天嘉帝元配秋原皇后在四十即将过半时所添地幼子,涪澍自幼深得宠爱;风氏王族传统。皇子不论所出皆由皇后抚养,然而风涪澍却是在天嘉帝身边长大,不但起居之类有风司冥过问乃至布置安排,在五岁进入藏书殿之前,文字声韵的启蒙也都是君王亲为教导。天嘉帝后皆是性情平稳深沉之人,膝下一众皇子个性也多雍容守礼,独有风涪澍因帝后格外宠爱而异常大胆活泼。其天然自由与兄弟不同;兼又聪慧明达。虽然言行常有出于礼法之处,却总能自圆其说,符合人情天理,也得到帝后、兄弟以及百官的认可和支持。所以当太傅柳青梵向天嘉帝建议,立时年仅有十一岁地风涪澍为太子,从王族、宗室到朝野上下,都是衷心拥护更无反对。五年时间,风涪澍于国事政务已颇通晓,天嘉帝凡有授命用事。也都必定能出色完成,只是为人个性一道上,却全不似政治上的日益成熟:虽说从来不沾染任何恶习怪癖,作为天家子弟,风涪澍在待人接物方面总是略嫌随心大意;心思灵活。就不免轻浮。大胆无畏,再有旺盛的精力加上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因此在许多方面都显出一种敢于冒险也乐于冒险的倾向——然而考虑到他的年纪,对这个至亲至宠的幼子,只要于国事政务无碍,天嘉帝对风涪澍呈现出地这种状态其实十分满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纵容和鼓励他表露更多少年人地天然特性。天嘉帝的心意,风涪澍以父子间多年的亲密而十分了解,至于擎云宫中一众皇子也多能领会,由此接受风涪澍言行与自身的不同。只是太子名位到底不比其他,一旦觉察涉及国事,风涪澍便自觉收起那些父兄面前爱子幼弟的无拘随性,而代之以储君应有的冷静沉着来。

见风涪澍敛容正色,风沐霖心下略安,但随即却又有些后悔:他是钟贵妃所出,因为钟妃在天嘉帝心中的不凡地位,所生子女受重视的程度几乎与嫡出的皇子公主一无差别。他与五皇子汐湛出生仅仅相差五天,且恰逢天嘉帝万寿大喜,两人也是自幼常在帝后身边,深得君父喜爱和教导。对于天嘉帝地性情以及为人行事,二十七年来自己绝不能说不了解。眼前这个较自己小了十一岁的弟弟虽然备受宠爱,但承受期望之深,必须担当职责之重,压力也是自己可以想象。擎云宫中皇后与钟妃最为亲密,所生子女兄弟姐妹间关系也是最佳,风涪澍是自己一路看着长大,彼此脾性底细深知,虽然许多言行举动不似天家做派,却是面对全心信赖的亲人的坦率真诚。而那些乍一听轻浮散漫、骄傲无礼的言语,也不过是当着自家兄长地放松随性,其实心中自有明白主张,根本不用自己苦口婆心地操心多嘴。偏偏他半是玩笑半当真,一句顶一句地勾得自己喋喋不休,却是脱离抛弃了本意放松的文字游戏,把这两个月来一刻难得地真正悠闲也一齐破坏了。

两个月…风沐霖微微眯起眼:从二月十四太子簪礼完成的次日,自己便受了皇命与风涪澍出京。先到昊阳山紫虚宫,观看道门三年一届的试炼大会;然后是嵇州,参与云梦湖前论衡台上的嵇山论文。两个月行走三千余里,虽然大周交通畅达,车马又都优良,事事齐备,一路上行程不能说紧张,但因是皇任在肩,一武一文的两场盛会给人的不再是与有幸焉的兴奋期待,而是更多观望世风民情的职责使命。但道门试炼大会比武择优的目的明确,道门一门弟子以同源的武技一较高低的形式也单纯而直观,相比起来,嵇山论文的“文比”各种情况就要复杂得多。风涪澍虽然在七八岁时就由太傅柳青梵携带了到各地游历,见识远胜于常人。但这种士人学者地文会却从未曾参加。此行嵇州,竟是他第一次见识西云大陆仅次于三年一届会试大比的文坛盛事。

不过,说是仅次于会试大比的文坛盛事,“嵇山论文”的历史其实也才不过二十年有余,尚不满三十载。最初只是两名同籍的致仕老臣在归乡养老的嵇州嵇山,开设隔湖相望的两家书院,为文道观点地不同引起两人门下学生数番争论。因有几次辩论中言辞过激。冲突涉及学生人身安危,两家于是约定了时间,比照大陆“文战”的规矩。在云梦湖前一方略高出周围的土坡上举行论战。但不论是湖东云梦书院地苏辰民,还是湖西碧溪书院的顾柯城,两人都是当世大儒,都是经历了从北洛景文、胤轩到大周天嘉帝三朝的元老重臣,都曾在藏书殿任过太傅教导过皇子王孙,而两人的门人学生更是遍布天下。此刻虽已致仕,只在自家书院讲学。士林中影响还是极大。因而以学院为单位舌战论文的消息一经传出,顿时惊动整个士林。且这师出同门的两人在学术上各有分歧,而以文道观点为核心形成主张鲜明的两派,文坛上各有拥趸相争不下,对立由来已久。人们也希望通过这一场论战分出两派见解高低,彻底解决这一问题。所以在两家论战地当天,云梦湖畔竟是学者文士云集,人数之众,完全超出在场任何人地预料。虽然论战的结果依旧是旗鼓相当。顾、苏两派谁也不曾真正占到对方的上风,但经过这一次,大周的文人却从此定下“嵇山论文”之例,每四年的四月暮春便在嵇山聚会一次,以论战的形式畅谈文道、切磋学问。二十年时间。顾柯城、苏辰民先后谢世。但四年一次的嵇山论文之会影响却越来越大。参与论文的书院一届届增多,其地界所在。也从最初原北洛境内占绝大多数到现在的遍布大陆各地。甚至有昔陵地书院,提前半年就组织了教师和弟子启程,从万里之外赶到嵇州来参与正式时间不超过三天的论战——所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若仅仅以此一条学士心中的分量,“嵇山论文”也不愧为文坛盛事。而就嵇山论文的实际效果来看,学者文士的论战和交流对于整个西云大陆学术地发展,也是起了确实地推动作用的。

大周开创,天嘉帝立朝,钦定国策偃武修文,与民休养生息,礼敬一切贤德有识。在具体地政策措施上,则多承袭北洛制度,继续公平公正、面对天下士子的大比会试,花费巨资兴办各级官学,同时大力支持教宗开办隶属于神殿神社的义塾,广开求学进身之门。然而官学为师资之类条件限制,所授相对浅薄,神殿义塾就更多止于识文断字。仅仅以此参与大比,所知或勉强能够通过最低一级州县的考试;取得入京参加会试资格的,十万人中未必有一;而想要真正要深究学问根本,则非投拜名师指点正道不可。苏辰民、顾柯城这些名士大儒开设的学院,正是为这一群诚心向学的学子们敞开了门庭,为有计划、有分寸启蒙民智的大周朝廷,教导和培养出了大批真正有用于国家的精英。而另一方面,大周统一未久,对于风氏王族、国家朝廷所秉持的文道观念,原北洛以外的大陆诸国也并不明确。嵇山论文,参与论战必以书院为单位,而最初这些书院的教授首席,绝大多数都是致仕的老臣——太学学士、藏书殿太傅的身份,自然熟悉国事;以文论战百家争鸣,使朝廷的主张深入大陆学子之心,同时经过反复论战得出的新知共识,也微妙而确实地影响朝野议论,调整着朝廷政策措施,使之与士人心意更加契合。因此,对于这项朝廷与学子士人双方得益的文坛盛事,每举办一届都将牵动上万文人士子的大会,朝廷虽然始终没有以明文正典的形式加以首肯和固定,却以每四年一次调拨给嵇州府“学馆修缮”的款项,以及明诏免除学院所属土地一切租税这样的方式,支持了“嵇山论文”一届届顺利举行。而“嵇山论文”也如朝廷所期望的那样,成为连接国家与士人、推动大陆学术交流发展地重要力量。

只是。虽然“嵇山论文”为大陆文坛盛事,对广大的士人学子而言,这里提出的意见观点通常都代表着学界各支各派最新的钻研成果,这里的文道意见将领导学界和文坛的新风向…但是,对风氏嫡系王族宗亲,自幼在藏书殿读书治学的天家子孙,情况却完全不是如此。

回想到风涪澍之前关于论题和观点老旧地说法。风沐霖只能无奈苦笑:虽然很清楚他对“嵇山论文”的期待,但自己不可能预知今年的论题,也不可能提前告知风涪澍。对天理地认知、道统的建构、历史的解读、经典的释意…身为皇子、天家的子孙,远比普通士人要接触得早感知得多,学习得更系统,钻研得也更深入。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虽然极尽聪慧,又得到天嘉帝和青衣太傅的倾心教导,但毕竟年龄地限制,使他往往在一些自己根本意想不到地地方表现出天真和直率。头脑中掠过当年藏书殿里年仅七岁的风涪澍以连续四条新鲜生动的譬喻语惊四座。在诘难住太傅后得意洋洋嘲笑其“读书不全、《四家纵论》法家篇里尽有而不知”。令殿上所有太傅学士皆尽惊讶狐疑的情景——自己是到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得知,天嘉帝偶然闲暇讲授的《四家纵论》,与藏书殿中太傅所知不同;藏书殿中皇子宗室所学,又与宫外刊行天下、以为士人立学之本的《四家纵论》不同。及到柳青梵面前,几次三番挣扎终于问出心中疑惑,却被他含笑赐予另一套手抄书卷,其所涵丰富,又比君父所授多出了十之二三。还记得那时隐约窥探圣心的惊惶,被柳青梵一个笑容便轻易抚慰。却从此再不能恢复到最初无知的平静。而眼前的弟弟、太子、风涪澍,明了事实后地失望无一点是由自身而发,更像是对嵇山此行,十天的论文大会竟无所收获由衷沮丧,所以不能不借着玩笑发泄…

“…四哥。四哥!”猛然回神。却见少年微微不满地瞪过来:“好好说着话,怎么突然就一个人开始发呆。都想什么呢?”

这一眼,还有这一句,又完全是十六岁没成年的孩子,自己跟前那个一点帝国太子的风采痕迹都找不见的幼弟了!风沐霖微笑一笑:“想到了以前藏书殿里地一些事情…和涪澍有关。”

“藏书殿…我记得最多地就是睿王端出个硬邦邦的太傅架子,千方百计找碴打我板子——四哥你不会想到了这个吧?”

将“吧”字地尾音拉得长长,同时风涪澍又是狠狠一眼瞪过来。接受到他目光里的故作威胁,风沐霖顿时忍不住轻笑出声:“你怎么一下子就想到那里去了…不过倒提醒了我。你这个功课上全力偷懒,每次凭着小聪明蒙混过关的赖皮,整个藏书殿,也真只有亦琛王兄一个治得住你。”顿一顿,“亦琛王兄是真正的有学问、有本事,否则父皇不会多少年始终倚重了他。”

“那是当然——如果今天论衡台上不是苏远而换他来主持,就算其他人一个不变,论战也不知道能精彩了多少倍去。”风涪澍叹一口气,随手抓过桌上酒杯,另一只手刚刚拎起酒壶,猛地觉察到风沐霖一刻不肯放松的眼神,少年不由又是一声无奈长叹。“四哥,你这么紧紧盯着…就是亦琛王兄眼光也没你碜人!”

“能够在这一点胜过风亦琛,哪怕只是对你一个人,我也心满意足。”

风沐霖笑一笑,随即取过风涪澍丢开的酒壶酒杯,在少年惊讶的目光中将斟满的酒杯推到他面前。“其实也不是真的要禁你的酒,不过出门在外,总是精细谨慎的好。眼下嵇州城里文人士子正多,又是论文大会之后还在兴奋的时刻,万一你兴头上跟人嚷嚷对峙起来,我可没把握能补上这些娄子。”

知道兄长语言举动中真正的关心,风涪澍胸中温暖,接了酒杯,嘴上却只管小声嘟囔:“小看人…就算彻底喝醉了,这嵇州城里,也没人辩得过我!”

看着他动作,风沐霖微笑着并不接口,不想一个轻笑带嘲的男子声音突然响起,如丝线般细细滑滑的一缕,仿佛是被人直接送进耳中:“嵇州没人辨得过?这,才是真小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