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云在聚集。

看似缓慢其实迅速地流动,轻逸的厚重的,无穷无尽地从西方涌来,向东方天空堆成铅色的大块。

只剩一线的弦月,不时从云块之间似有还无的缝隙挤出,光辉黯淡得几乎不等落到地面,便已完全消失无影。

天上流云,地面上却没有一丝风。满地影像晦明不定,仿佛正被摇晃剧烈的花树灌木,夜幕中只静静竖立;偶然尚存一二花叶的细枝末节,在冬夜凄凉的空气包环中不动分毫。

冷、静。

望一眼窗格间透露出来的灯光:暗淡的橙色落在院中两树低矮灌木上,没有照亮什么,只现出灰扑扑一片阴影。延伸到庭院的色彩越发浅薄而灰暗,灯光里本该含有的那点暖意,在兕宁冰冷彻骨的寒夜里似乎也再自然不过地失去,强调出这皇城以内除禁宫之外最规整肃静处所的气度森严。

东炎统御,游牧立国。草原人性惯迁移,无谓定居,建筑诸多随意,少有长久经营之相。便是数百年根本的京师皇城,精心筑就、稳定坚固称得上真正“久长”的建筑寥寥可数——只有数代诗书礼乐、早已远远抛弃了游牧不羁的贵族士大夫世家,才可能宽和而从容地接受那些来自西陵、北洛,需要投入大量心思打点的居室住宅,可能配合上一群等级森严、各有所司的仆从在院落楼墙间行走隐没。这些大半经过专门训练的仆从远比普通奴隶了解主人地需求,所以广大几乎占了半条街的定北侯府。此刻除了几盏转角处照明的灯笼再无半点人影响动。

遵循特定的路线错开巡逻的侍卫和归宿的仆从,毫无阻碍地一路到达书房,虽然身前依旧没有任何人、或物阻拦,却分明感受到来自院落另一端屋中传来的森冷气势,下意识间便自顿住脚步。

东炎军神、定北侯、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尔的府邸书房,绝不是任何人轻易可以闯入地。

说是书房,四角包铁地硬木书架只列了很少几本书册,大部分是锦囊、绢袋套住地卷轴——正是这些考斯尔家族花费了无数苦心搜罗并整理的地理图册。让这个三四百年文质彬彬的东炎宰相世家出了一名运筹挥斥、指点江山的军事奇才。房间中央偌大的书桌上。文房四宝与烛台之外。一本书页黄旧的《璇玑谱》静静撩开到最后一章繁复的珍珑棋局。书桌对面墙壁上,先皇御赐地宝剑和钢鞭排了一溜,占据了通常应该是兵书地图所在的位置。镶金嵌玉的剑鞘耀映着桌上明亮的烛台,精心打磨的丰富层面反射出一片高高在上的冰冷光芒,照亮了书桌后手持军报凝目出神的将领的脸。

凝视着手中两页轻薄地考斯尔脸上并没有显出特别地喜怒。东炎的第一将军已经不再年轻:灯光下,年近四旬的贺蓝.考斯尔眼角满是密密地细纹,梳得严严整整的鬓发当中也有不容错认的银丝。战场上手段狠辣无所不有其极的猛将。不在战场的时候面容表情是一贯的安稳镇定。这种稳定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断加深其言行举止的雍容,使这位少年便以战功垂威草原的大将极少煞气而愈多尊重,与人们记忆中考斯尔家族历代的宰相首辅直是**分相似。但贺蓝.考斯尔的气息沉静中一股残留自战场的隐隐血腥挥之不去,甚至从来不曾真正减淡,却是让任何人都不敢将这位平素自管不拘身份言谈说笑的随和将领当成可以放肆的对象。事实上,东炎将领无人不有上一刻兀自玩笑恣意的军神,下一瞬间便收敛全部轻松下达严酷军令的经历。那双从不吝啬笑意的铁灰蓝色的双眼,随时可以变得深沉如永夜。令人望之不寒而自栗。虽然兕宁的一众朝臣极少见识到脱下彬彬有礼笑脸面具的第一将军。但任何一个人心中都非常清楚:一旦面对文臣从不失礼的贺蓝.考斯尔不再向人轻松含笑,局势之危险…绝不可上前打扰分心。

看那双目光定定的深眸良久不见半点波澜,眼角眉梢甚至也不曾丝毫微动或者颤抖。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越来越迫人,长长屏息的少女忍不住开口低问:“什么情况?”

“高城失守。”表情不动,连眉眼也不抬过一抬,考斯尔的语声平稳响起,“昨天傍晚,高城被攻下:穆蠡坚守了一天后开城,由风司冥亲口保证军民降卒性命然后自杀。葬在之前一天战场最激烈处,佩刀被供奉到神殿永享敬意——英雄,这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说到最后声音放得很轻,但夜深寂静,入耳依然分明。然而语声中由衷的感叹敬佩,却分不出是指尽责全节的守将,还是指尊重对手的敌军。御华绯荧微微蹙一蹙眉:自幼相识相交二十年,她如何听不出眼前男子心中极淡的羡慕和不甘?只是口张一张随即闭上。目不转睛盯住他目光表情,但见那双似乎要以目光灼穿手上军报的眼突然从深底泛出一点精光,少女心中蓦地一惊:“贺蓝,我——”

像是这时才突然发现身旁多了一人,锐利的一眼顿时将少女想要说的话噎在咽喉。但一眼之后随即收回视线,考斯尔站立起身,两步就到门外。三下击掌后院中传来仆役跪倒听命的声响,御华绯荧随即清清楚楚听他说道:“准备宵夜:锅盔囊饼和抓羊肉,马奶,还有去年的麦酒拿两瓶一起送过来。”

御华绯荧微微有些呆怔。但一呆之间,考斯尔已经回到屋内。感觉男子从自己身前走过时带来的一股清冷气流,少女下意识地握紧双拳。目光牢牢追逐他一步一步稳稳回归座上。

将方才随手搁下地军报放到一边,顺势拿起《璇玑谱》,但只在手上顿一顿又重新放下。考斯尔这才抬起头,静静看向身前昂首直视、背板绷得笔直的少女。

清明的眼眸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但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暴露出无法掩饰的紧张。视线在她不自觉紧握成拳的双手上停留片刻,贺蓝.考斯尔目光一暗随即转开,但见她身上衣着,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暗暗轻叹。

草原的女子最爱骑装。这一身明亮得耀眼的鲜红…

院门上传来两声云板轻叩。贺蓝猛然回神。起身到屋外。一转回来手上托了一个极大地镏金食盘,羊肉热饼香气四溢。

看到少女眼中骤然闪过光采,但随即收敛了眼神透露出警惕与戒备,贺蓝轻笑一笑,摇一摇头将食盘搁到桌上。环视房

光在身后书架一层上顿住。贺蓝微微笑一下,一抬只一尺长三四寸宽。雕工精巧地长方木盒,手指在木盒底部推按两下,盒盖顿时掀开跳落。一个翻掌将盒中羊皮纸卷和几块木石质地地物件尽数倾倒桌上,贺蓝随即拿过食盘上盛羊肉的银盘,手上一捏一压一扳,银盘已然变作四方。连盘带肉放进木盒,再将盒盖重新盖上,贺蓝向大眼圆圆瞪住自己的少女微微笑一笑。又伸手拿过书架上包裹了竹简的锦囊。从三层锦囊中抽出丝织的第二层将几张囊饼放进去包好,然后取了挂在书架边的扁方银酒壶灌进马奶。将包裹、木盒、酒壶放到一起,贺蓝从腰间取下随身的酒囊。摇一摇随后拎过麦酒地酒壶向其中灌注。

静静看他一串动作,红衣少女始终沉默不言。但见他最后将充满的酒囊塞上囊口,随即将装饼的包裹等一起拎到自己面前,抑制不住震惊浮现的面孔一双深黑大眼终于闪出异样的光彩:“贺蓝,你…”

“还是老样子呢,小戴黎尔。”微微笑一笑,将手上东西放到御华绯荧手中,贺蓝.考斯尔眼中浮出温柔神采。手在空中迟疑一下,随即轻轻落上少女肩膀,“只管一个人跑出来,出门在外,该带些什么在身边都没有想好。吃的用的玩的没一样齐全地,这一时半刻我也准备不起来…”

身子自那双有力而温暖地手扶上肩头就再也停不住颤抖,耳中听他一句句温和从容说来,眼里望见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尽是最熟悉的关怀爱怜,御华绯荧双唇哆嗦着,努力想要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吃地一时半刻只有这些,很委屈是不是?好在这身衣服真是漂亮,衬得小戴黎尔也是大姑娘了…”一句一句絮絮叨叨灌入耳中,御华绯荧只能狠命咬住嘴唇,暗红色光芒窜动的幽黑双眸死死盯住男子温和含笑的面孔。“…这趟路会很远,路上也不好走——但是戴黎尔,你真决定了么?”

——戴黎尔,你真决定了么?

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声气,一模一样的眼神——景阳宫中,幽深禁闭处一幕的全然再现,少女含笑合眼,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双明眸灿灿如星:“我决定了。所以贺蓝这一回你也会帮我,就和以前一样对不对?”

手下娇躯早已停止颤抖,贺蓝极缓地、极缓地将手掌从少女肩上抽离,语声中笑意温和依旧:“是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戴黎尔,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固执地跟在我身后,追着我跑却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女孩儿了——戴黎尔,告诉我,告诉我你真的知道自己决定了要做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想清楚了该怎么去做…”

话尚未说完,御华绯荧只见贺蓝.考斯尔半空中的手倏然握紧狠狠砸下,但就在手触及桌面的前一刻力量猛地收回,带动将领的身子转过小半圈这才双手撑住书桌站稳。看着男子后背不住耸动,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喘息在耳边似无休止地扩大,御华绯荧再也忍耐不住,手中包裹物件一齐摔落。贺蓝.考斯尔闻声一惊,急急转身怀中已是少女狠狠撞进来:“贺蓝——哥哥。你就再纵容我这一次!戴黎尔只求任性最后一回——哥哥,求你,帮帮我!”

环抱住御华绯荧娇小温暖的身体,双手一点点将她紧扣胸前,贺蓝用力地好像根本不在乎会把其实娇柔地少女弄痛弄伤。将头埋在她颈上片刻,考斯尔深吸一口气,猛然挺身,轻而迅速地将少女推开。收一伸拎过房门边架上的战袍和大氅。随即俯身一捞将地上包裹酒囊全部塞到御华绯荧怀里。看他一手拉开房门。少女只听他用十一月寒冬一般的声音冷静说道,“动作要快一点了。”

一路上走得极其顺利:没有人比定北侯自己更清楚定北侯府的巡逻作息,何况身披大氅黑夜中根本不会看出任何异样。将府后门常备的马匹鞍俱全,哪一匹跳上去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紧随一句低沉而坚定的“跟我走”,纵马飞驰过兕宁的大街小巷,在他地带领下就算此刻天上月光全无也无庸任何担忧。唯一地停顿是在出城门时,但并非被阻拦。而是守城地士兵远远看到东炎军神、第一将军的马匹战袍自觉打开城门,贺蓝.考斯尔依规矩在城门下马,出示随身通关金牌后严辞教训众人必当恪守“认令不认人”的铁律。出了京城又疾行半刻,两人催马驰上城西南的一片小丘。猛然觉察眼前似略光明,御华绯荧下意识抬眼,只见沉重云块各堆左右,中天一道细眉弯弯,虽是消磨到月末将尽。光华竟是丝毫不减圆月之时。

不自觉地扬唇。然而笑声尚未及发出,便听远远一声熟悉嘶鸣。御华绯荧震惊地瞪住身前回眸微笑随即快马一鞭的骑手,本能地催马跟随。只见山丘后面一片开阔牧场在自己眼前从容展开。柔和月光下围场里原本迈着碎步悠闲溜达的几匹马儿,听到两人坐骑蹄声一齐竖起耳朵。自己稍一楞神,一匹银练一般的骏马已如旋风般卷到身前。

“雷神!”大声喊出爱马名字,少女一边拍抚蹭在腿边努力亲热地马儿,一边将双眼死死盯住身边扬唇浅笑的男子。“贺蓝你…”

“傻丫头,没有马,你打算一路走回去,还是就乘了身下劣马走走停停?”伸出手,轻轻拍一拍她的面颊,贺蓝.考斯尔眼中露出极温柔的光彩,“从那日下旨招所有部族首领进京议事,看你当时的反应,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出事。十八部族首领聚集兕宁共商国事,坐骑自然要在一起好生照管。可你也知道‘雷神’的性子,不到两天御马场就过来告状说不少首领的马被咬伤踢伤,躁得连马倌都靠近不得。幸好它还认得我,就调出来养在这里——这一片算是属于我的牧场,稍微偏僻了一点,不过平时也没有什么人过来。它过来后倒是安稳,吃好睡足,我府上马夫说,走个几天几夜也没问题。”

“贺蓝,贺蓝…”

贺蓝笑一笑,从怀里摸出贴肉放地一枚小小地黄金令牌,和之前出城门的一块一起递过去,“这个拿着,有阻挡可以用。不过猜想是用不着的,他们不会拦你。”

指尖触碰,金牌上还残留着男子地体温,御华绯荧深深埋下头: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甘愿冒险也必须拿到的,天底下唯一可

叫开城门、毫无阻拦地离开京城的凭证,却不想,连数次九死一生、皇帝特赐可免一死的金牌令箭都…泪水混着歉疚瞬间滑落,“贺蓝——哥哥…”

将金牌放到她手里抓紧,贺蓝微笑一下,下马给控制不住兴奋的“雷神”安上辔头马鞍。将包裹酒囊全部挂上马鞍前面挂钩,想了一想,又解下身边佩剑挂到马鞍上,回头笑道:“不要磨磨蹭蹭的了,戴黎尔——你还要赶路,要赶紧,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是的,时间不多了!

猛然从伤心歉疚中惊醒,御华绯荧一跃下马,扑到考斯尔怀中狠狠搂一下他的脖颈,随即跳上雷神,缰绳猛然一扯向东,“贺蓝,哥哥,不说再见——”

纯白骏马箭一般射出,黑色大氅被风扯得高高伸展,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见疾风中同样伸展招摇的红色裙角——贺蓝.考斯尔静静立在山丘。静静望着月光下一骑飞驰远方,望着那个娇宠了半生地女子从此飞驰出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她不会回头,因为她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就像她从小到大每一次决意的任性:只要她决定了,那就是真的再无回转,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贺蓝,哥哥,最后一次纵容。我们不说再见…任性的孩子啊。固执。像是与生俱来。

眼前不自觉一阵恍惚:二十年前,刚刚从南方战场上返回就接到密令入宫,小墨华宫里刚刚亲政的少年君主紧扣着自己双手等待慈恩宫的讯息。十八岁少年阴沉着脸,直到听到吉菲莉提为班都尔生下一位公主才骤然松一口气,但随即走出宫外却向嫡亲地舅父、班都尔地执事长老派恩说没有诞下一位王子继承草原第一大部族真是遗憾。班都尔女巫一生只能生育一次,为了班都尔纯正血脉地延续,鸿逵帝旨意发下。派恩新生的、也是此生唯一的女儿将拥有部族继承者的地位和权力。随后就是一连串神殿祈祷祝告、册封的仪式。听说舅母诞下孩子后身体不好,鸿逵帝立刻接进宫里请御医诊治调养;为了体贴关心妻女的舅父,特意下旨请班都尔派恩长老回朝廷“帮忙”。那一段整个朝廷力量重新布置规划的时期,自己和少年君王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才跟随君王前往拜见太后,也第一次见到太后殿中如众星拱月般保护有加地新生婴儿:丁点儿大,一双眼睛骨碌碌。没有牙的嘴咧开了笑得甜甜。鸿逵帝为表示亲热抱起来亲一口然后递给太后。不想小丫头当时大哭大闹,像是一下子认准了御华焰再不肯放一样,只闹得殿里一时人人手忙脚乱。慌乱中君王将婴儿丢给自己。然而面对哭闹不已的任性婴儿,纵是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大将也只得俯首认输…经此一次,御华焰再没肯抱过不知事的女孩儿,但出生尚不满百日的戴黎尔对少年君主的特殊喜爱,让笃信神道的班都尔部族长老无不对鸿逵帝甘心受命。就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吃惊与不服,为什么一个任性无知地婴儿地莫名喜好,比自己枪林箭雨万骨焦枯建立起来的威名更征服人心…

戴黎尔周岁的时候,绯樱宫大宴,鸿逵帝为班都尔地公主、自己的亲表妹正式赐名——御华绯荧.黛.黎尔特尼丝。东炎第一位赐姓御华却依然保持部族贵族身份的公主,草原第一位真正意义的女性部族继承人,在她象征班都尔与御华王族世代扶持拱卫的周岁生辰宴上,固执地叫自己“哥哥”。因为这一声,定下了她的婚姻,定下了东炎二十年朝廷与部族势力浮沉的未来。

三四岁的时候,小小的御华绯荧认定了红色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颜色,坚决要穿禁色的朱红和正红。负责教导嬷嬷、师傅被逼缠得无可奈何,绯樱宫为一个小女孩喜好的颜色闹得天地不宁。最后鸿逵帝在宠爱侄女的太后压力下终于向年幼的表妹让步,甚至取消了正红的皇家禁色将之赐给了御华绯荧一人——从此,所有人都知道,戴黎尔公主才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人。

七八岁时,刚刚学了一点骑射的御华绯荧带了侍从偷溜出宫,换了男装,像男孩子一样去参加马术大会的驯马。一眼看上当时还是小马驹的“雷神”,跟它死死纠缠了两个时辰,摔脱了头饰撕坏了衣服,险象环生吓坏了包括接到奏报急急赶来的鸿逵帝和自己,但是小小公主的坚定勇敢却赢得族人还有所有草原人民的敬意和喜爱——勇气无双,“无双公主”的名号,从此响彻草原。

十年前,自己受命前往西陵。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她也追上来说要跟自己一起:无论男女都该为国出力,学了很多有用的东西,班都尔用不着但在西陵可以一展身手…一次又一次点破女孩尾随身后的行动,直到靠近边境发现她依然不曾死心,这才正式给予警告。“戴黎尔知道贺蓝哥哥会遇到多少危险,可是为了草原…我们约好了一定要平安回家,戴黎尔在兕宁等你!”一本正经的约定。郑重其事地发誓,那个孩子也许永远也不知道,西陵的日日夜夜,是她尚带童稚的语言,支撑自己度过最艰难的岁月。

西陵回还,少女翩然**。十六七岁鲜花一般的年岁,终于遇上今生的冤孽。一直知道,绯樱宫里听得太多。天真烂漫的少女对“天命者”、对青衣太傅有多好奇;只是经过当年与自己的追逐。她也不敢真地换了男装偷出国境参加北洛地大比。鸿逵帝刻意跟陇君、江枢几个谈起迎接使臣地路线。在她面前也毫无回避,年少气盛的公主果然一如所料溜去。然而十日不到便即回转,每日不在自己府上便在晟星神殿发呆,稍一交谈,便是纠缠着问自己在西陵遇到的柳青梵是何等样人。为册立大典和朝中军力,自己频繁拜访晟星殿求见“暗帝”,然而几乎是每一次。都能见到素来不屑舞风弄影的少女与一群神殿侍女异常努力地排演,《北山雁鸣》的辉煌庄严中,是自己第一次从那双明媚摄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光彩…

谁都能看出她地心意,谁都能明了她的心意——骄傲任性的公主毫不犹豫地杀死狼王,夺走本该属于君王的荣光,拜上神殿以血为祭,只为换取将象征心意的礼物奉献给自己真正心爱之人的权力。绯樱宫西南的常住宫殿里,最珍爱的是那些虽然不差却一眼便知得于市集地东西:一个绣笛。一块象牙。一个掐丝嵌玉地镯

对很精致生动的泥塑花鹿…还有那一幅笔走龙飞的当如此”,留下它地男人也许根本不知道。那个骄傲得目中无人的戴黎尔,从那一日起,见到血色的葡萄美酒一张俏脸便添晕生红。

“贺蓝哥哥,我…把狼牙链子给了他,我说…我会等他三年。”月下一身北洛女子飘逸裙袍的,是遥望心上人离去方向、苦苦挣扎却终于不能追出一步的无双公主御华绯荧。

“戴黎尔,如果你真的想要…如果你真的愿意…”如果你真的希望,戴黎尔,贺蓝.考斯尔愿意成全最心爱妹妹的幸福。五十年的休兵,或者更久——谁知道短暂的和平之后不是更长久的和平?也许,你们真的能够。

“不,贺蓝,这根本不可能的——我不能,班都尔不能,没有人有权力一次又一次任性,因为,皇上…不会允许。”

落寞而无奈的眼神,一闪消逝在天真甜美的笑靥之后,仿佛轻风偶然撩过的湖面顷刻间便即重归寂静无痕。自己却忍不住心痛:戴黎尔,不要这样,也许,柳青梵根本不值…

一如惯例地,少女固执拒绝任何可能贬损心上人的词句。却不想三年未到,青衣太傅的求亲书未到,赫赫冥王的战火已经烧到了东炎。

是从这一年起,鸿逵帝再不曾开口呼唤自幼称呼惯了的乳名,“戴黎尔”。

是从这一战起,鸿逵帝再不允许任何人自由踏入自己的寝宫和偏殿。

是从这一战起,鸿逵帝用“御华绯荧”取代了“无双”。

明显的疏远,起始于战与和的矛盾。在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不容许任何人逃避。

闯宫犯颜,追问实情,逼查凶手,力谏休兵——被一句暴怒的“你胡闹”逼到极点的御华绯荧,终于第一次显示出班都尔继承者固有的坚定。从冥王不可久战的说明,到先斩后奏命令班都尔打开防线放入使臣秋原镜叶;从最先看出大旱征兆停止粮食买卖改为收购囤积,贮存水源宰杀牛羊,请求北洛援助打开边境市场,到流民成灾时私越国境会见他国朝臣,风司冥兵进av关于议和休战的谏言被鸿逵帝和朝臣们毫不犹豫拒绝。然而没有人能想到,一次次被打压、被拒绝的无双公主,居然以一己之力联合十八个部族中一半的首领长老,赞同休战的提议,在通明殿上率先发难。

惊骇地瞪视几乎再不相识的公主,火一样的衣着,暗红色光芒流动的双眼,分明燃烧着火一样的灵魂——任性、恣情、骄傲不屈、永不放弃,不需要他人保护,不需要他人骄纵,更不需要他人扶持,这个自幼身长在皇城深宫、默默跟随君王将相站在帝国最高处俯瞰多年的女子,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快一步看清了未来。

那是…真正班都尔血脉所归的女子。

景阳宫,无法认为,鸿逵帝把她禁闭在那里只是一个不具深意的巧合。

随后便听陇君传达了婚礼和正式出征的安排:大军出征只是自己作为第一将军的使命,但结婚,却直觉不妥。

直到晟星殿里,拜见大祭司兼任的“暗帝”,看到供奉在开国君主画像前的琥珀香炉,震惊、伤心、哀怜,最后,是由衷的痛。

监视、控制,曾经兴发过真切的关爱,但最终还是泯灭于唯一皇权的固守。同流班都尔一脉血亲的鸿逵帝,也许根本忽视了彼此如出一辙的骄傲和绝境处敢于抛弃一切的疯狂。果然,在婚礼的前夜,她终是做出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任性的选择。只是看到空身而来,真正只为告别而告别的少女的那一刻,自己才真正明白:那个娇美任性,活泼机敏的戴黎尔,是真的不能用任何方法去挽回了。

从容,坦荡,安宁,无愧家国亦无愧于心,抛弃一切也必当实现对神明的誓言——这就是草原的无双公主,东炎的御华绯荧。

月色下,夜幕里,已经看不到女子的身影。

缓缓伸出手,揉动被城外夜风吹得异常僵硬干涩的面庞,考斯尔淡淡苦笑。

该回去,回去做很多的事情:要回报皇帝,最快速度更换令牌——御华绯荧不会为害草原,但调动军权防务的令牌绝不能落在他人手里。要准备发布北洛害死无双公主,或者戴黎尔叛逃的信息,掐住班都尔后擒贼擒王拿住所有的部族首领。通明殿大乱后部族首领个个谨慎草木皆兵,然而作为班都尔乃至所有部族首领代表的御华绯荧一走,朝廷与部族这一场权势争夺战的天平终于彻底偏向了朝廷。但,还有最重要的,彻查绯樱宫中奸细——没有帮助,御华绯荧不可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逃出来,尤其她预定明天晚上就要与自己成婚,关系之重可谓牵连整个东炎命脉,宫中不可能不周密把守。是谁,是哪些人在暗中扶助了无双公主,到底什么用意,绯樱宫中他们的势力都涉及哪里…若不能早早弄清,只怕无须鹰山防线外冥王大军,一觉睡醒,朝廷风云已变。

戴黎尔,你走得倒好,你走了倒好!

努力用各种事情充满头脑,最后临去一笑回眸的场景终于还是浮上眼前:贺蓝,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的父亲…

戴黎尔,混合了昙华木的琥珀霜,七天之后无药可解。但如果是柳青梵,也许真的会有奇迹。

戴黎尔,我宁可看你用最后一点热情奋力燃烧,怀着希望生机勃勃地离去,也不愿意看着你宁为玉碎地在我面前,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熄灭生命之火。

一步一步,一东一西,戴黎尔,从很久以前,我们就渐行渐远。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今日一别,注定今生永诀。

不说再见,不要再见,不能再见。

沉默中,皇城像是潜伏的巨兽自黑暗中陡然跳出,静静耸立在自己眼前。

考斯尔停下脚步。

天上云头纷乱,细眉一般的弯月终于隐没;云块幽暗的黑影投落脚边,不过数尺的距离,前路就再望不见。

静静站立,好像听得见自己的心上那一层硬壳终于重新结成、结紧、结严,考斯尔深吸一口气,摸出又一块黄金打造的腰牌。

暗中的巨兽掀起一条齿缝,一人一马的影子,迅速地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