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在变。”

收起琴鸟形状的风标,池豫兮语调平板地说道。

风司冥淡淡看了身后的副执祭司一眼:虽然大军随行近两月,自己还是不太习惯池豫兮除柳青梵以外,在所有人面前一概绝无起伏的陈述语气。这位位高权重的副执祭司即使在给自己主持各种告慰或者祈福仪式,这种最能够以语言展现神性力量的时候也不曾改变那种波澜全无的语声。脸上总是平静稳定,似乎世上不存在任何事情足以使他动容。就是今日不经通报闯入正与众将商议的大帐,被自己的贴身亲卫周必、刘复一左一右用剑架住了脖子,池豫兮的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雨落不足,需要向西北一百五十里察看取数。”平板的声音既非奏报也不是平级的告知,而是一股隐隐的不容争辩的命令意味,“请靖王准备——必须马上动身。”

神殿教宗所属的神职人员总是允许有一点高高在上的,何况风司冥非常清楚副执祭司在本职上绝对的一丝不芶。因此眼见池豫兮话音未落冥王军众将便被他态度的不敬激得纷纷要拍案而起,风司冥立即抢先出声,命慕容子归主持会议继续商讨战局,皇甫雷岸则率领一队铁衣亲卫随自己与他同行。出得大帐,便见辕门外两骑并立,一匹腿长身健的玉花昂首顾盼,马背上青衣骑士侧过了头静静凝思。

是因为预测有大雨滂沱,昨日却只得了少少半个时辰细雨才随副执祭司一起出来查看天气变化。但柳青梵所掌的城务政事,其实并没有因为雨水量少而有多大影响。实际上,城池攻陷祈福仪式后次日便有地这小半个时辰细雨,已经足够继续冥王“天护神佑”的传说,让高城从最平凡的普通百姓到侍奉多年的吏属臣僚无不满怀敬畏,以一种信服下的由衷柔顺,异常迅捷而圆满地完成北洛官员所下达的一切指令。但柳青梵不仅仅是北洛朝廷督点三司的大司正、此行的最高文官,他同样肩负着监督大军。评估一切军情决议地重任。草原深冬变化地天气对大军此刻地动静决策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池豫兮请他随行。正是情理所当。

不过微微出乎风司冥意料的是,在池豫兮整个测算取数过程中,柳青梵始终不曾插入一言,倒是自己几次开口询问取来这些数字的讯息含义。但池豫兮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为自己作更多解释说明,只是用始终不变的语声语调将获得的数据报出来:风向、风速、大概的温度和水汽含量。跟他在草原上转了一圈,池豫兮最后给出地这四个字是得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结论。看一眼斜后方阴云聚拢的天空,风司冥略一沉吟。“降雨会向东北方向快速转移——高城不会继续下雨了?”

“不,雨带不会有很大偏转。不过今夜大军驻扎的平冈很可能遭遇暴雨袭击。”

平冈在高城西北五十里,已入雁砀川北部草原,是攻打下高城之后北洛四十五万大军的驻营之处。风司冥分与轩辕皓七万军队后自己率三十三万大军北上,与东出玉乾关的慕容子归十二万人马汇合在雁砀川南端的高城,目标直指东炎西方第一道鹰山防线北首班都尔部。若雨带果然如风司冥所言漂移迅速,大雨济惠草原,对久旱的班都尔无疑会是一股极强地信心助力。眼见池豫兮平静无波地面孔。听到副执祭司一如既往的平板语声。风司冥在自觉不自觉间松一口气,但随即重新双眉渐紧:“夜中暴雨?营中应急与排水做得如何?”

见风司冥回眸,跟随其后、保持了半个马身距离的皇甫雷岸一手按肩同时微微颔首:“殿下放心。即使只有半个时辰地工事也会考虑到一切必要的因素。平冈的营寨是简顿之将军亲自督建的,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简顿之原是从北洛北方海疆历练出的老将,虽然草原作战次数不多,但对各种狂风暴雨恶劣天气可谓熟悉之极。风司冥闻言略略点头:“应该是如此,不会出问题的。”

知道风司冥对手下每一名高阶将领的绝对信任,皇甫雷岸回以一个微笑:“是的殿下。回营后末将会立即再传一道将令,各军中阶以上将领亲自查看所处营房,随时预备突变天气。”

“好。”

风司冥点一点头随即转向池豫兮。副执祭司微微躬身:“有暴雨的话不会超过两个时辰——这样的准备是足够的,靖王殿下。”顿一顿,“但是请恕属下能力有限,这一场雨后的天气,不等到雨过,池豫兮不能更多判断。”

很清楚祭司平静语声中的骄傲和自信,看到池豫兮转目青梵的动作眼神,风司冥也不觉有什么特意和惊讶。目光与那双沉静黑眸相接一瞬,风司冥随即清一清嗓子:“副执祭司的判断,本王完全信赖。”见池豫兮依旧一副平板表情地坦然接受自己的言语,风司冥嘴角不觉微微上扬。抬头望一望天色和空中越积越厚的浓云,“若祭司大人已经查看完毕,是当立即赶回大营。”

高城西北的平冈,名副其实的一马平川。在这里鹰山山脉延续的劲势已经消耗到无,连缀向北的草原放眼过去一望到与天相接。如果在往日,明亮阳光下应该可以看到草原上蜿蜒的渚水宽浅河面的反光,但是在大旱许久的此刻,猜想只能见到基本干涸的河床和中间一道极窄的水线——风司冥微微叹一口气,在中央大帐前跳下马。一手将马鞭递给早已上前伺候的马夫,一边侧转身面向率领了一众高阶将领健步走来的慕容子归。

跳下马地同时就开始发布查营备雨的命令,皇甫雷岸冷静而迫切的声音立刻吸引慕容子归注意。向风司冥略一颔首施礼。慕容子归立即接上:“不,不是各军部的中阶将领——由上将主持查营,同时检查各营兵刃器械,必在今夜大雨前确认情况。”

虽然一路行军都赶在雨水之前,但高城驻扎整修这两日明显可以感觉到空气中水分的凝聚。对慕容子归

和细致,风司冥满意地扬一扬嘴角,同时目光示意命行。见冥王军副帅多马亲自带着一群高阶将领与池豫兮匆匆向后方兵营赶去,风司冥这才回转身。一边抬步向大帐一边说道。“方才议得如何?对渚南的地形。用兵和战阵方案,有什么新的想法?”

微微侧开一步让柳青梵先行,极快瞥过地目光只能看到监军脸上一如既往地沉静无波,慕容子归心中微顿,然而不及多想便跟上脚步:“禀报殿下,关于对渚南用兵——”

话未说完,语声戛然而止。营前士兵骤然地紧张和喧哗让正进帐的四人齐齐回头。急暴的马蹄和兵械相交声中。身旁皇甫雷岸一声低而清晰的“主上——”无法控制地逸出,目光一扫那个骤然震动僵直的青衣身影,慕容子归浑身紧起的肌肉倏地松弛,不能自抑地叹息一声,北洛上将军静静将目光投向带来营前一片混乱的源头。

冬季地草原,天暗得很快。尤其此刻大雨将至,无数厚重的乌云像是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疯狂地堆积到众人头顶。昏沉阴郁的天空与暗黄枯白的草原,那匹仿佛被擦亮雪刃的骏马。在这一片放眼所及的暗淡背景中分明显眼到极处。而那一身比火更炽烈的鲜艳的红。苍茫暮色中更是毫不迟疑地扯动所有人地视线焦点。直冲营辕没有丝毫减速征兆地陌生来骑自然遭受到守营军士的坚决阻拦,然而那一骑绝尘的惊人速度和骑手坚定无比地决心,却令北洛这一队最精锐士兵的阻挡都黯然失色。

长剑荡开阻隔戈矛的连绵大响。瞬间就转化成削铁如泥的干脆;略带沙哑但依旧不失清脆的呼喝下,是丝毫不曾减速变频的马蹄声声。气势如长虹的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将辕门前越聚越多的兵卒放在眼里,自百步外笔直射来的目光,炽烈如火明亮如电,不容错认的执著直令人惊心动魄。

“所有人住手!”

清楚地看到断喝之前风司冥已然高高举臂制止住了蓄势待发的弓弩手,慕容子归一凛之间,青色身影已如疾风掠过身前。

抬手一把扣住笼头,一手迅捷无比地抓住直接从马背滚落的红衣女子,青梵还没来得及张口,怀中少女沾满风尘的脸上已经绽出异常明媚的笑颜,略带沙哑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欣慰欢然:“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终于见到你了——柳青梵!”

呆怔地瞪视在女子文士面前素来温文的青衣男子毫不犹豫扣住红衣少女双手半拖拽着直入大帐,慕容子归随即被耳边年轻亲王冷酷森严的语声惊回心神:“所有将士回归原位,严守本职不得妄动——金钟三响后不归位者杀!妄交议者——杀!有离位者——杀!”

冥王军军令如山,何况风司冥亲口号令?不待三响营前一片整齐肃然。直属冥王的铁衣亲卫在大帐四周排布站定,夜色中出鞘的刀剑锋刃雪亮。

风司冥目光森然,视线在身前两名上将军脸上一扫,随即袍袖一甩转身入帐。

只愣一愣,慕容子归疾步转身,却与同样急切的皇甫雷岸猛地撞到一起。肩头铁甲相撞,顿时一阵大响。

——北洛军中最年轻的上将军,脸上眼中分明是最惊惶紧张的神采!被一瞥之间发现的事实骇了一跳,慕容子归直觉抬头,却见帐帘一掀,那个素来重视辈分等级从不僭越的上将军竟是抢先一步进入帐中。

“…‘雷神’跑了一天一夜,一定累坏了!青梵你要好好照顾它——一路可都亏有它呢!”

中军议事,为看清地图沙盘,大帐必重采光。到夜晚,油灯、烛台,还有散放在帐中各处兴旺的火盆,总是照得大帐温暖而明亮。但此刻踏入帐中。或许是为今日议事已毕,亦或是方交傍晚暮色未深,明明也有灯烛,慕容子归却只觉素向明朗地大帐一片暗淡的昏黄。蒙昏光线下,就连少女清脆轻快的嗓音也似被笼上一层朦胧。

摇一摇头,慕容子归努力睁大双眼,终于看清中央帅座边监军的专座上,红衣少女牵着柳青梵衣袖轻轻摇晃。微微扬起的脸上满是笑意盈盈。

“戴黎尔!”低沉的声音压不住内心的浮动。少女一路叽叽喳喳连续不休的轻快语声搅乱地心绪失落了一贯地从容。越蹙越紧地眉头分明昭示着沉静的面具将到崩坏边缘。“戴黎尔,你怎么——”

“我来了——我说过我等你三年,三年看不到迎亲的马队,我会跳上‘雷神’追你到天边!”

少女声音干脆响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进帐中每个人的耳朵。牵动青色袍袖擦拂过的脸上再无风尘,清雅秀丽的面庞容色焕发,一双精亮黑眸中全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光彩。然而少女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赢得对面之人更多不加掩饰的怒气:“戴黎尔!这不是游戏。更不是玩笑——不许你胡闹!”

“胡闹?谁说我胡闹!”霍然起身,少女一双黑眸瞬间迸发出电一般锐利光彩。死死盯住青梵,“游戏,玩笑…我玩笑?这是第三次了,柳青梵!你第三次把我认认真真在做的事情当成玩笑胡闹,你看不起我整整三次——柳青梵你怎么敢!”

“我怎么…”话不曾说完,猛然见少女激动晕红的面孔突转惨白,暗红色光芒激烈流转的黑眸精光一闪。随即像是被蒙上一层薄雾显出朦胧模糊。映着座边六尺高的铸铁烛台,渐渐流动出一种类似油脂的莹润光彩。心中猛然一道光闪过,青梵右手疾出。一把扣上少女左腕。指尖轻轻按动两下,原本怒气似便要盈沛崩溃的脸上倏然敛去全部神采,一双深沉眼眸死死地盯住了少女满是倔强地面庞。

“戴黎尔…是…可怎么会…”

凝视着那双眼睛——身后烛台地烛光正好落在那双瞳仁,暗红的火焰像是在疾风中不屈不甘地疯狂跳动;凝视着那双嘴唇——从来轻勾着温文微笑,从来不带一丝畏怯或退让的坚定双唇,此刻却像是突然

制一般,细微然而清晰可见地不住颤抖。手腕上,度不断通过连接的手指传递过来,然而那样分明的温暖触感,却揭示了身体瞬间启动的极度冰寒。委屈而倔强的表情缓缓从脸上消退,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御华绯荧一点一点扯动嘴角,勾出一抹异常安宁又明朗的微笑。“是的,是的柳青梵…所以我来了。”

“几天?几天了戴黎尔!”迅速伸手勾住不自觉放松了全身力气就往后倒的御华绯荧,青梵猛然握紧少女的手,“告诉我!”

被男子稳稳环抱着,御华绯荧只觉手脚酥软,身上彻底失去了气力。秀美小脸不由地发红,抬头,见他目光灼灼凝视自己,本心要避开的双眼,却怎么也移不动视线。心中一时又是甜蜜又是羞涩,头顶上一声接一声大得有些震耳的问话让她忍不住再一个笑容逸出。翻手想要扣上他的手,却只觉手指发软,似怎么也指挥不动——

心中倏然一冷,但随即越发努力绽放出笑容。

“戴黎尔?”

急切的神情入眼,御华绯荧只觉鼻中猛地一酸,一直不忍移开视线的双眼瞬间狠狠阖上。半晌,方才极轻微地摇一下头,“我来了,我已经赶到了,这样就好,这样…抱着我就好。”

“不,不会的…戴黎尔你老实告诉我,不到七天,真的还不到七天!”感到手中少女柔软躯体一点点加深的份量,青梵心中只觉越来越深的冰冷,好像严冬草原一切的雨雪风霜都在自己身边缓缓聚集。“不!不要这样戴黎尔!无论你原本怎么想的,你已经来了——你在我身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害怕,无论将来怎样都有我帮你解决…所以告诉我真正的时间好不好?告诉我真的没有七天…”

努力上扯着嘴角,泪水却自紧闭的双眼合着微笑汨汨流下:“我赶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是我最后地一天一夜。天上全是云,没有月亮,我真怕算错了时间摔倒在路上…可是我赶到了柳青梵,我真的赶到你身边来了!我发过誓的——褪下杏红,抛弃姓氏,离开草原,只要你愿意我跟着你;就算你不肯,这一生我也再不要其他人!凯苿朵丝的女儿。说出的话就像离开弦的箭绝不会回头。我答应了你。我答应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到你这里…哪怕是最后一天,哪怕是最后一刻赶到你身边也心满意足——我只想跟着你啊,柳青梵!为了这个愿望我真的可以放弃一切!”

苍白、潮红,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交替出现地色彩,却掩盖不住眼底一点点泛上来地青。不自觉咬住嘴唇,将少女地身体越深地搂进自己怀抱,“是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戴黎尔。你已经来了,你赶到我身边了…不要说话,你赶了那么久的路一定很累了对不对?就这么靠着我睡一会儿——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会真的在我身边吗,柳青梵?”睁开眼,任泪水滑落,秀美的脸上浮起甜美的红,“我地绳结呢?”

青梵微微笑一笑。从怀中摸出发丝结绳的狼牙。小心翼翼塞进少女右手,扶着越发无力的手指轻轻合上:“在这里,戴黎尔。”

手指触到结绳的头发。再蹭到光洁的狼牙,御华绯荧笑容舒展:“你一直带着它的,我知道。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绳结不解情意不灭——当初在雁砀川的草原,在渚南城下你故意不输不赢地欺负我,当你说‘君无痕向小姐认输了’,我就想为你这么做了。君无痕,无痕…我喜欢你,我看准了你,我说过不管你是北洛的柳青梵还是草原上地君无痕,你都是戴黎尔唯一认准地男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才不知道——渚南城下遇到你认识你,都是我设计好的。可是我不知道,设计了那么久,最后被抓住地是我自己!”原本幽黑的眼眸泛出淡淡的琥珀色的光彩,不再红白交错变化的面容呈现出渐渐平静的安宁,“我不知道…就像是梦里才有的,你像乘著流星来到我身边。我突然发现,原来过去的全部生命全部经历,都是为了走到这里来,然后遇到从天而降的你。无痕,青梵,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好奇听说你,不后悔设计遇到你,不后悔断发结绳送给你,不后悔抛开家人、亲人、族人追到你身边——因为这些都是我最想做的。没有人可以强迫黛.黎尔特尼丝做什么,就算是他…也不能。”

“是的戴黎尔,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因为你选择了,所以谁也不能改变——放心戴黎尔,你的心意,我懂:我不会,我不愿…我不能。”

像是终于得到了保证,御华绯荧长长吐一口气,然后将头更深地靠进身后温暖的胸怀。“青梵,我冷。”

“不怕,戴黎尔,我会这样抱着你。”抱着少女小心翼翼起身,凝视着她的双眼透露异常温柔的神采,“这里太冷,我带你去更温暖的地方,很温暖…很温暖。”

默默看着青衣身影缓缓消失在通往后帐休憩处的屏风背后,帐中三个人直直站着,谁也不肯打破帐中宁静。

烛台上,一支红烛突然爆出一个闪亮的灯花,原本昏黄的大帐光线越发暗淡。

远远的,似有少女的歌声传来:“黎莉丝爱达,黎莉丝摩尔;

渚阿梦达,渚阿梦摩恩;

斯卡索瓦雷蒙斯吞,

卡索宛蒙塔伦卢。

卢温,黎莉丝爱达卢温,

贝索斯咖尔…摩恩斯爱达…”

草原传唱了千百年的歌儿如丝一般柔软,少女恬静的嗓音充满了虔诚的欢乐和由衷的喜悦。虽然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却始终安宁,没有一丝悲伤。慕容子归静静地回忆着陌城边境与妻子微服出游时,白发苍苍的牧人老妇告诉自己的歌词:“现在我幸福了,你也幸福;现在你爱

:福,刚才我看到…你在为我哭泣。”听着御华绯荧地歌声在最后一句反复吟唱,慕容子归突然鼻间微微发酸:原来那样冷静淡定一个人,到这样的情境下…也会流泪。

帐外,闷闷良久的响动,终于…凝成惊雷。

**的雨水,敲打得脚下大地都隐隐震颤。

再没有歌唱。没有轻吟。耳中…只剩下雨落的声音。

草原冬季的暴雨。掀开帐帘的狂风肆虐宣扬着阴湿的寒气,沁得人骨髓都发凉。

身前伫立良久地身影,忽然晃动。

慕容子归惊讶地抬眼,目光跟随年轻亲王,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到中央帅座,缓缓转身。缓缓落坐。

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极缓,但,也极稳。幽黑地双眸,沉静地眼神,无波无澜的表情…若没有紧紧攥住腰间荷包的手,自己定然认为,座上那万马军中指挥若定的年轻统帅,镇定如一。

“皇甫。”

密集雨声中长久的沉默。年轻亲王终于开口。“我…你…我们是不是…”

惊愕地看着立在身侧的同袍战将猛地跪下。慕容子归只听皇甫雷岸强力控制了挣扎的沙哑嗓音:“兕宁地密报已经晚了,殿下!昙华木诱引的琥珀霜一旦发作,就是…就是主上也救治不得!无双公主。鸿逵帝安排的婚礼大典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走,如果走又到底什么时候走——她从兕宁出发已经是第六天的最后!坐骑精良又专心奔驰,密报难以追上,就算最后勉强追上了人也来不及施救服药!主上身份如此,属下为大局计,为主上计——不是属下们做错了,更不是殿下的错!”

喊声如巨石落地,帐外,大雨如注。

慕容子归终于恍然:琥珀霜,只有琥珀霜——东炎皇室秘藏,曾经几乎夺走靖宁王妃生命的毒药,会让素性沉着的冥王形容如此。兕宁的消息,聚集起十八部族首领商议作战地鸿逵帝被班都尔无双公主大闹通明殿,羞恼愤恨地君王发下皇室秘藏的死药,却又为需要她的婚姻夺取部族势力而让药效延缓了七天时间。冥王设在东炎地暗哨探得了解毒的秘方,却在班都尔曾经的情谊和敌我大局间犹豫再三,直到无双公主出走的最后一刻才将解方连同讯息一齐传来,最后…终究是迟了一步。

只有并肩作战的亲族——如自己,荣辱与共的近臣——如皇甫,才能真正了解,赫赫冥王从不看轻私情。这位少年浴血沙场、执掌大国三军的年轻亲王内心,远比人们所知所见的更细腻柔软。何况,那是他的太傅,深宫朝堂二十年教导扶持,唯一至亲至敬之人!草木尚知人情而枯荣,身边至近遭受痛苦却不能为之解,曾经同样悲愤但最终赖以解脱的年轻亲王所承受的,也许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只是,“主上”、“殿下”…青年上将激烈陈述中细微差别的称呼,年轻亲王犹豫语声里隐隐的自责和愧悔,却似透露出更多一些彼此默契、自己却不得而知的东西。

沉默,死寂。

良久,风司冥抬起手,极轻极缓地摆一摆。

“皇甫。”低低喊一声,慕容子归极快地拍一下兀自直挺挺跪在身前的同袍。指尖刚刚触及肩甲,皇甫雷岸像是猛地惊醒,一跳起身,慕容子归只觉瞬间一股大力推来,然而身子后倾尚未真正摔倒,手臂已经被皇甫雷岸抓住。耳边飘过一声轻不可闻的“抱歉”,青年上将已然整装敛衣,向着座上冥王深深一躬到底,随即转身大踏步便向帐外走去。

微微抬眼,看到慕容子归慌忙行礼、几乎是追赶着皇甫雷岸出帐的背影,风司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笑。

手指慢慢地松开,掌中早已被汗湿透的纸团落到脚边。

战场上有勇有谋应变得当的慕容子归,堪称自己多年军征所见到最契合冥王军的帝国上将。然而这个心胸宽厚无不可包的男人,终究不能真正接纳而后融入承安京那片笼罩了浮华流彩的汹涌波涛,以胤轩帝最年长公主驸马地尊贵身份二十年镇守边关。用一种近乎自甘放逐的安分姿态,远远逃离纯粹武将所厌弃的权势与阴谋的漩涡。所以纵是目光犀利,直觉敏锐得几乎可以触碰到仅距一线的真实,慕容子归…终究不能向自己的心意更近一步。

“靛绣”,“奈何天”属下“承影七色”之第二,更是道门少主柳青梵全心信任的影卫。自十年前奉命从军暗中守护自己身边,直到绝龙谷死战、柳青梵训斥而坦露身份,皇甫雷岸。从未有一刻混淆过真正效命忠诚的对象。从冥王军赫赫威名地建立。到宁平轩里不断自兕宁传回地消息。十年风雨袍泽共沾,自己纵不知这一路走来道门弟子相助了多少,但每一次都适时出现身边并给予重要提示与建议地沉稳将领,却让自己看到了道门影卫誓死忠诚的真正内涵。然而这一次,影卫时刻清明果决的心却犹豫了——功业还是私情,神明一般的无懈可击还是一瞬流露的真心快慰,当这个艰难的选择并着最机密的奏报一起放到了自己面前。当视同手足地心腹大将以完全信赖将决定的权力交到自己双手,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有震惊、有欣慰、有狂喜,更有言语无可道尽的痛和心酸。

靖宁亲王,北洛唯一的皇子亲王、风氏王族宗亲的第一勋爵、传谟阁宁平轩的执掌决策,此时此地,更是统帅北洛百万雄师的最高统帅。

一身冥王标志的玄衣战甲。襟袍领袖处处刺绣狮身鹰翼神明影像地。是靖宁亲王,不是风司冥。

不是骤遭抛弃,伤愤之下一时意气从军地懵懂少年。

不是自以为无可失去因而无所畏惧。无意中成就赫赫威名的单纯将领。

不是眼看着那一道目光为他人心智才华偏转,焦急彷徨中努力趋赶,只求得师尊一个回顾笑容

后辈。

更不是…兕宁驿馆中决然下跪,朗朗誓言不惜一己全部心力但为至亲至爱之人博求一个完整幸福,赤诚、坚定、无悔亦无他地风司冥。

风司冥,是北洛的靖宁亲王,正如君无痕…是北洛的爱尔索隆——永誓忠诚的守卫者。

选择,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然而看到那双第一次由衷悲伤的眼眸,原本坚定的决断,无法控制地动摇了根基。

犹豫,从未经历的艰难,方寸间海啸席卷,冷静肃然的面具下心潮激荡。紧紧攥住密信的手,终究一点点揉烂了忠诚属下谨慎的只字片语间透露出唯一可能的生机转还。

因为自己终于看清,黑眸凝望怀中少女的目光,那样的温柔与安宁中,分明是彼此心契的了然。愤怒、无奈、悲伤,终归于无波无澜的平静和坦荡——这最后一点安宁,自己不忍打扰,不能打扰,更不必打扰。

神明眷爱的天命者,洞察烛照的青衣太傅,或许早已看清一切。但若果真不知,太傅,让这不知延续到永远,这是…司冥唯一能为您做的。

眼前已经没有烛火跳动。

朦朦胧胧间,轻而柔和的光线照射到眼皮,那应该是…真正的天光。

猛然惊醒,直觉挺身摸剑,手臂一动,一袭宽衣悄然滑落。

怔怔望着脚边落成一团的淡青,风司冥半晌才惊觉保持了半夜支撑姿势的左臂已是僵硬到麻木。咬牙狠狠推捏**两下,年轻亲王从座上站起,低唤一声:“周必。”

贴身亲卫迅速入帐,垂手肃立:“殿下。”

寂静良久——“太傅呢?”

周必直觉抬头,却见帅座上玄衣的冥王攥着一件青袍,眉目低垂,微侧的沉静脸庞看不出任何特别的表情。“殿下…请随属下来。”

暴雨在后半夜渐渐停止,到此刻天空厚重的乌云已经散去。冬日苍白的阳光从淡淡的浮云间照射下来,草原上浮动起一层透明而轻盈的薄雾,衬得身前小丘上青色的背影忽而切近忽而遥远。风司冥喉头微微一紧,快速走上两步,却在靠近的一刻猛然顿住。

小丘上,火焰痕迹鲜明的圆形区域里,焦黑的土壤已经泛出水汽浸透的湿润色彩。圆形边缘的枯白草叶上水珠凝结,轻风吹过闪动出一片明净的光芒。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风司冥第一次知道转动头颈这一个动作就可以耗尽全身的力气。

依旧是一袭青衣,依旧是微笑平和,负手站立的身影腰背依旧挺得笔直。轻缓悠长的呼吸保持着固然的频率,在冬日雨后清冷的晨风中,泄露出外表一切依旧的男子心绪再不如旧的讯息。

柳青梵的面具,可以针对任何人,但不包括风司冥——内心一阵深深刺痛:“太傅…”

“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发结丝,绳结不解情意不灭。”静静响起的平和语声打破压抑的寂静,上扬良久的嘴角仿佛雕塑从似乎永恒的凝固中缓缓崩裂、破碎,“她只忘了,她原是从火焰中诞生的女子,她的光热不该只给一人。绳结不解情意不灭…”俯身,从焦黑中拾起一粒粟米大小的灰白,静静凝视片刻,双指轻捻,一道细细粉末如尘轻扬,散逸在水汽潮湿的空气中转瞬再无踪影。“烈焰无尘,炼火万物;愿以今生苦,坦荡来生路:天生就赤子,无爱…亦无怖。”

“太傅!你…我…”

“什么都不用说,司冥——我知道。”回转身,一手搭上年轻统帅肩头,突然惊觉身前青年竟不知何时比自己高出了两分。颀长的身材因时刻严格自律的站姿越发挺拔,威武战甲塑出一身钢筋铁骨,淡淡阳光下,线条坚毅的面庞是足以令所有人羡嫉的俊朗而清雅,只有一双幽黑眼眸,纵是早已长成成熟男子,凝视自己的目光专注始终不改,执著地坦露出全部的内心。

一股淡淡的暖意缓缓沁上心头,原本随意搭在年轻亲王肩头的手稍稍加一点力气。“我知道,司冥。她是用最后一点时间赶来。赶到了,就再没有牵挂遗憾。你知道,她很安宁、满足,没有害怕,也不彷徨,甚至带一点期待——这样离开,不过是又一段旅程的开始,谁也不该为这样的告别难过。”

抬头凝视那双一层迷雾笼罩的平静而温润的眼,风司冥紧紧咬一咬牙关,努力从唇齿间挤出声音:“可是太傅,如果,如果…都是我的错!”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司冥。这不是任何人能够犯的错,你不需要为了安慰谁胡乱自责。”收回手,静静回眸,向着晨雾即将散尽的枯白草原,柳青梵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一切,只不过是,无缘。”

无缘何生斯世。

有情能累此生。

一切,只不过是,无缘而已。

强咽下瞬间充满口中的苦涩,风司冥缓缓抬起头,凝视身前似乎永远相距一臂之遥的挺直背影,“太傅…回营吧。”

“好。”

两人步伐稳稳的身后,来自北方的冷风从草上激凌凌吹过,顷刻间,散尽雁砀川的薄雾。

苍白阳光下,宽阔渚水仿佛一道银练,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静静蜿蜒。

————

本来说,要在清明节的假期发出这一章,却不想,这一章写得这么慢,这么长。

想写一个女子的离去,想写一份美好被打破时的伤情。但是,始终记着,“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一点点沁到骨子里的冷和痛,所以,犹豫着,迟疑着,拖到此刻发出永远不能满意的一章。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

只用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荒草,曾经走过、欢笑过的故道荒城,送我的无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