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景阳宫的一刹那,御华真明有些微微的失神。

不是因为院中对比于一墙之隔鲜明殿宇的萧索,荒废了近三十年的宫苑原不可能保留当年极盛时候的光景。然而纵使此刻苍白冬日下一片触目的浅淡薄凉,静寂幽森的空气中却依稀一股其来自久的威严奢华。草木动摇间似乎分明传来夹杂着弦歌的朗笑与豪言,木叶斑驳不定的阴影中,恍若有昔日举杯欢饮、觥筹交错的人身再现:灵巧的侍童和宫女,嗓音甜美的歌者,腰身如蛇的舞姬,心神游移、表情各异的朝臣,御案后头戴一顶精巧无比的新制金丝冠的君王,还有君王身边巧笑言兮的绝代佳人…

雅丽兰黛,东炎第一美人,同为班都尔公主出身的克薇恩皇后的亲妹,威灵帝御华熠最宠爱的惜王妃。因为班都尔看重女子,年少好奇的惜王妃不惯埋首针,御华熠就为她打破后宫女子不与朝廷政事的成规,每在禁城北面日常起居的景阳宫中欢宴宗亲群臣,于酒肴歌舞之间咨询朝政处理国事。酒到半酣的放松,含笑君主的宽容,加上美人绝世的风姿,记忆中那个比之于东炎历史沾染了过多浮华与安逸的时代,却也是历朝以来少有的平和:部族相亲、城邑安宁;身为朝臣,无须顾忌醉后失言失态的不敬,身为君主,也无妨偶然的异想天开。武略平平的御华熠,在位十七年间国内没有一场大的部族动乱。至亲拱卫地班都尔部率领下草原和平无争,仅此一项功绩“威灵”之号也当之无愧。而以轻松形式维系了部族朝廷的景阳宫宴乐,是威灵帝执政的最大特色,也是身为君主的最高智谋——少年时自己曾经痛加反驳的这句话,若没有之后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昙华兵乱”,也许当真会成为后世崇奉的经典和永传不变的成例。

轻轻叹一口气,御华真明下意识地抬眼:自宫墙后挑出地飞檐,檐下被打成半绽花苞形状地铜铃昭示着那座殿宇昔日主人地偏宠荣华——独好昙花的惜王妃。居住的昙华宫里到处都体现了威灵帝的用心宠爱。就连最微末的细节也无不妥贴。正是君王这种不顾一切的热情。渐渐助长出女子的骄傲,酝酿出不安分者地野心。当威灵帝回归神前,素向安宁的班都尔陡生异变:皇后与王妃,亲生的姐妹为儿子反目成仇;族长和长老,亲生的兄弟为侄甥分裂相争。这一场如癫似狂的血腥争夺牵连得御华王族尽数卷入,到考斯尔铁骑为皇后踏平反对太子焰的族兄,绯樱宫主人最终得定。王族血脉已去三中之二,御华一姓元气大伤,亲族之间罅隙难平——红颜祸国,雅丽兰黛和她的皇子被赐死,“母子分离,剜目面,必令再不相识相见”,仪康太后一道旨令可见仇恨之深。曾经的姐妹相爱天伦相亲。彻底做过眼烟云。

过眼烟云。对那个风姿冠绝一代地女子,自己其实是应该恨地。毕竟,是因为她的贪婪野心令全然无辜的自己骤然失去一切。那场王族地大难使骨肉永诀,兵乱后国中严峻更逼得自己在幼学之年便背井离乡整整二十年不能回还故土。然而,面对着再寻不着当年记忆影像的昙华宫,眼见曾经繁华至极的深宫广殿就连原本素色的宫墙也被艳丽朱砂粉饰得旧貌全无,只余檐下几只铜铃在风中作响的寂寞凄凉,却是再也狠不下心肠。

昔人已往。权掌天下的君王、宠冠宫闱的妃子,过去了那么久,久得几乎要忘掉了真实容颜的人,说到底…是自己的一脉血亲。继承了一国最高祭司,为一切御华王族祝告祈福,亦是自己的职责。

只是这景阳宫,却是自摩阳山大神殿返回后,第一次真正踏入。

距离上一次已二十七年,但从孩提到少年时时耳闻目睹、每每切身与之的一切,记忆没有任何模糊。

毫不迟疑地踏上殿宇侧旁灌木林间一条小路,脚下枯白的莘草和干燥的落叶发出沙啦啦的脆响。沿着小路两个转折便到林木尽头,眼前熟悉的豁然开朗,让御华真明不由微微扬唇。但目光只一扫,轻松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沉默片刻,笑意中流出一丝深深苦涩。

雅丽兰黛,“鲜花丛中的仙女”。曾经的第一美人爱花惜花,景阳宫中玉树琼林,搜尽奇芳集得四季花开不断。就算被弃置多年,殿后花谢花开自在荣华,纵在这萧瑟寒风的冬日,软玉雕成似的花朵俏然枝头,在一片幽森苍郁中平添几分生气。然而此刻徘徊花间的女子,却不见当年树下王妃顾盼倾国的艳光辉照。明明是一身炽烈如火的红,但苍白面庞上一双黑得惊人的双眸,让人越看越觉一股冰冷沁入骨髓。

猛然惊觉少女身上只披了一领极薄的外袍,御华真明顿时皱眉。脚下加快,却在靠近少女三步时站住:“怎么穿这么少就立在风里,绯荧?病了怎么办?”

“病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思么?”黑眸深处骤然一道暗红色光芒迸出,但随即隐藏到低垂的眉眼下。转身行礼,少女苍白脸颊上浮起一抹歉意的微红,“绯荧失礼了,真明皇叔。”

低缓的语声恭敬中一股有意无意的疏离,凝视低头侧目脚边落花的少女片刻,御华真明方才缓缓吐一口气,“听说三日前通明殿大乱,你被禁闭在这里…我与皇上说了,来看看你。”

“三天前通明殿啊…”御华绯荧唇角勾起极淡的微笑,“是绯荧不懂事,胡言乱语,搅扰了朝务正事。正要请皇叔代我向皇上赔罪,都是我年幼无知,只一味痴心妄想。幸而现在想通了——”

“戴黎尔!”见自己一喝之下少女脸色白了两白随即扬头,一双暗红色光芒流转

眼底尽是嘲讽倔强之意,御华真明眉头越发皱紧。疑地走近一步,伸手扶上御华绯荧肩头。感觉到她分明地避让和触碰一刻无法掩饰的轻颤,御华真明忍不住一口气叹出,“我过来只是看看你。景阳宫封闭太久,长时间无人居住,若有不便的地方只管开口。绯樱宫里。这点事情我总是照管得到的。”

“多谢皇叔。绯荧在这里很好。很清静,远离那些…也没有人敢再来吵扰。绯荧在这里三天,真的很好。”

手下分明一阵阵的颤抖,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开口:“是,景阳宫这里,多少年一直都很清静。但是绯荧,”侧过脸直视红衣少女。“躲进远离正殿的景阳宫里面就真的逃过了那些烦恼么?守着这点清静,心里就真地安静,真地想得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吗?这几日朝廷上议论纷纷,谁出战如何战,钱粮军力调配分布,身为班都尔唯一地继承人真正的部族统领,你真的不惦记不关心吗?”

“我为什么要惦记?朝廷上能议论什么?谁出战,当然是贺蓝.考斯尔;如何战。不说战事情况变化万千。有东炎军神在又需要问什么。钱粮划拨军力调配,军务尚书,江枢他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就轮到我来过问我来关心?说到班都尔,”御华绯荧转过脸去,御华真明却看得见从耳根到下颌的越发惨白,“再怎么尊崇女子,战场,从来都不是女人能够主宰的地方。考斯尔有什么计谋有什么要求,只要用得到部族的力量,班都尔就一定全力应允支持,族里地首领和各级将士必然为国家、为皇上奋勇杀敌守卫家邦——本来就是如此,还有什么需要我说,有什么需要我格外去操心去做的?”

听她语声平缓,措词却从一字一句深处透出异常的尖锐。御华真明轻轻摇一摇头,“绯荧,你知道我指的什么。”顿一顿,听她并不回话,“抵制大军对战、联络各部族首领大闹通明殿,这不是年幼无知,不是一时冲动就做得出来的事情。班都尔之主地位非常,责任也非常。绯荧你该知道,身为继承者没有人质疑你的眼界见识,也没有人会怀疑你的用心。”

“没有人会怀疑…可是我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听,难道不是这样么?”从扶着自己肩头的手下猛然挣脱,抬眸瞪视着最高祭司地御华绯荧脸上一阵激动地潮红,但随即又被苍白占据了双颊。“这是一场不应该的战争,这是一场有败无胜的战争,这是一场可能将草原推到生死存亡边缘地战争!明摆在眼前的、绝对不需要怀疑的事实,为什么没有人肯稍微冷静下心思看清?国家有难,匹夫匹妇有责。生于斯长于斯,就算不是什么公主、族长,就算不过一介布衣白丁,草原上最普通最微渺的牧人,也该把自己所知所见的真实告知君父朝廷,为了国家为了部族的兄弟姐妹阻止一切愚蠢有害的行为。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他,看看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到底要把已经饱受苦难的百姓推向怎样的地狱!”惊觉眼中有异,御华绯荧闭上眼恨恨转头,深吸一口气,“或者,明知道后果,明明同样看到了我所见到的一切,为了那些、那些…选择自欺和拒绝。”

听到最后一句御华真明眼中倏然一暗,垂在身边的双手在长袖掩盖下瞬间捏紧。开口,素来从容的语声不便,却在不由自主间一字一字慢慢抽紧:“自欺和拒绝,绯荧你在说什么,又在说谁?不应该的战争,你知道,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战争是应该的、是正义的。”

“我没有说‘正义’!但这是不该开启的战争,也不应该继续。东炎没有优势,最多两败俱伤,我们不可能得胜!真明皇叔,是你教导我,上位者不为无益争胜。委曲隐忍,意在求全,身为上位,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屈辱。我们早已经失掉了得胜的前提,求和休战,至多损失些无谓的颜面,却是最快度过天灾饥荒、重整国力地办法。若东炎骑兵当真自信无敌于天下。何妨暂时示弱,待元气恢复一气打过玉乾关,又何苦在这时赌上一切,只为他争一个机会渺茫的胜利?”

虽然心知她口口声声的“他”所指何人,但不指正称名,也算没有太大不敬。不过御华真明还是下意识环顾四周,耳中听得森森宫阙依然一片寂静,这才缓缓驱散笼罩心头的强烈紧张。抬眼瞥到近旁花树下石桌石凳。举步。“绯荧。过来,坐下说。

红衣少女略一犹豫,但见一身白色长袍的祭司已安然落座,眉眼一垂,随即也在一张石凳上坐下。看着御华真明伸手取过桌上茶壶茶盏斟了一杯浓浓马奶油茶随即凑到嘴边,“皇叔…已经凉了。”

“凉一些也好。”淡淡应一句,抬手一口喝干。随手重新斟满。御华真明又取过一个杯子斟上,拿在手上顿一顿方才推到御华绯荧面前。

御华绯荧端起茶杯抿一口随即放下。午后微风轻起,眼见一瓣落花盈盈飘落恰入杯中,少女嘴角不由微扬,但随即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脚边。

“不该继续,因为我们失掉了得胜的所有前提——绯荧,你这么认为么?”相对沉默片刻。御华真明缓缓开口。

“是。”低低应一声。垂下的眼死死盯住自己十指紧扣的双手,御华绯荧心上突然一阵深深疲倦。“旱灾百年不遇,牲畜倒毙农田无收。百姓求生辛苦,就算收作兵丁给予活命,又哪里会用心战事?为度灾荒劫掠他人,虽然是草原惯例,但那毕竟是臣服效忠多年地属国,是与我们同出神明一脉地兄弟同胞,进兵已是有失宗

,进一步侵犯北洛国境,更是不智中地不智。那不撩拨的对手,更不是招惹后能够轻松全身而退的对象。北洛强盛,对我时刻戒备,这一次无论气势、道理东炎都是输过,未战便已先矮三分。加上风司冥向我进兵,进入国境以来,凡所到达处必求神明保佑下降甘霖,神乎其神百姓皆惊;更有前日那场红雨…国中早已是谣言传说四起,人人将信将疑。两**力原本就在伯仲,这番气势一怯,仗,还怎么打?”

耳听得她一字一句皆是忧心,及至说到风司冥“神明保佑”,御华真明更不由随之轻叹:身为东炎最高祭司,倾听神明声音、观测天象变化警示生民是为本职,他如何不知这一场紧随北洛大军到来的大雨的意义?炼,天行有常的概念虽不曾得明言教导,却早已铭刻在心。但普通地将领、朝臣,甚至博览群书的治学大儒也未必能知悉乃至参透风雨变化之秘,何况那些无时不刻仰赖着天时的百姓牧民?便是自己,在听到那一道道鹰山西线传来的军报之时也不禁恍惚。

恰到好处的及时雨水为风司冥统率的北洛大军平添了三倍战力。然而虽在鹰山西线节节溃退,坐镇兕宁皇城的东炎君臣却并没有真正因此动摇惊慌。谣言终归只是谣言,脱离了受灾最重、百姓逃荒最多的博沃柯克和郁木扎兹,“神明地庇佑”就再没有那样强烈地影响——但就在所有人作如此想时,一场红雨袭击了班都尔西北的黄石河口,铺天盖地的凄厉颜色,让最无惧天灾变异之人都不能不为之惊恐动容。

黄石河口,黄石河梁地最北端。河口虽已临海,但作为东炎唯一的海港北方的门户,黄石河口非但是控制海疆的要塞,河梁一道更因为港口到京师的货物流通而成为东炎北方最繁荣发达的区域。两日前大雨袭来,虽不像叠川草原灾情严重,但同样苦旱多日的河口百姓尚未及欢庆,地面上河道中刺目的红已经让人们的心从欣喜骤然堕入由衷的恐惧:红雨,血雨,东炎人作了何种冤孽,竟让素性宽厚仁慈、数百年庇佑不移的神明在举国的大旱之后又降下这样鲜明而严厉的警告?消息传出,人人恐慌。为定民心,自己立即出京北上,宣召河梁沿途地方官员,说明红雨由来只是自大陆刮向北海的西南暖风挟带了大量河口南方丘陵上久旱无遮的红土,交会北方海上寒流形成地降雨自然呈现出相应的颜色。然而两日奔波下来。成效却是微乎其微——并非星殿大祭司不能取信草原百姓,而是无需再多思索的流言似乎永远比真相更容易驻扎人心。

御华真明轻轻叹一口气,抬眼凝视低眉垂目的少女,林木寂静中只听她喃喃自语一句接一句撞进耳膜:“…怎么打,打多久,一场天灾饿毙了多少牛羊牲畜,眼看着寒冬,受灾的牧民该怎么度过?战事不能速决。势必拖过开春。又有什么新鲜的草地放牧好接续战争?北洛大军自不可能由我们劫掠补充物资。势必向南征调。有韩国君的先例在,东南的属国是否会惊怒乃至叛乱…北洛行事,向来无孔不入。不战而屈人之兵,av只要留下一点空间扎根,但得水草生长。三两年间便可恢复元气。但若我根基命脉地草原处于风司冥威胁,东南地域虽然广阔,但多是平原农田并非放牧之地,假使不利,百十万骑军又该退往何方?”

未言胜,先思败,这原是为将统帅者应有地心胸和考量。但忧患思虑至此…御华真明轻咳一声,“所以。这就是殿下甘愿弃名节、冒大险。私过边境与秋原镜叶会谈地真正目的?”

猛地抬头,死死盯视最高祭司的黑眸精光闪烁,少女苍白的双颊第一次显出如往日那般明媚动人的红晕:“你说什么。真明皇叔?”

“我说,你其实是因为…”一句话尚未说完,御华真明陡然顿住。望着少女猛然转开的侧脸,颊上的红晕和唇角地笑容已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闪而逝,御华真明顿时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他如何不知少女的心事?但东炎无双公主心中担忧,又岂能是区区儿女私情?倾国实力的背水一战,看似同样不容失败,但东炎的退路更是断绝到无。新政的刻意经营,加上太宁会盟后数年风调雨顺积累起的雄厚财富,兵精粮足边境无忧的北洛早不是十年前内外交困、应对疲乏地窘境。而被战火燃烧到国境深处地东炎,却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第一次面对接续不力、军用难足的巨大危机:天灾、饥荒,草原正常的生活已被毁坏彻底;为钱粮,受灾地部族心怀不齐,周边的属国惶惑战栗。一旦战事有变,朝廷失去强大武力以为威慑根本,属国的叛离尚在其次,王朝统治的根基或许也将当真因此动摇。

脱生于草原部族联盟的御华王朝,保留了太多草原人的性情。虽然御华氏历代君主无不致力于统合大业,七百年间从最初的大小部族数目近百到今日的十八,心机耗尽竭虑殚精,直到御华焰手上才第一次实现了草原“政出于上”的真正统一。鸿逵帝武功天纵,压服十八部族,使彼此平衡共尊君主,建立的固然是前世未有之功业,却也严重削弱了各部族在国中的力量。遭遇损伤同仇敌忾的草原自然会拧成一股,但以鸿逵帝彻底一统草原独断天下的坚决意志,尤其昔日那场“昙华兵乱”,御华焰的个性从来不可能真正信赖部族首领——北洛大军攻到,不是立即下令各部抵御外敌,却将所有部族首领飞速传

,“统筹协商,共议国之大事”,鸿逵帝的心思可谓

伸手扶上额头,御华真明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隐隐生痛。

不同于当年趁玉螭宫变侵犯北洛,可以明确一切斩获都归个人以激励士气令部族士兵奋勇争先;草原各自为政的旧俗,使各部边界相交处任何可能的推诿、懈怠,或是战场上的自作主张,无一不成为战事隐忧。若鸿逵帝果能借此根除弊端,则不得不说是一桩高明大胆而魄力非凡的决断。然而部族属臣和朝官廷臣,本就是构成东炎朝廷的两股传统势力。相争多年,此刻天平虽然倾斜已显,最后的尘埃落定却非一蹴即就。战火延烧,朝廷必须仰赖部族军力;部族一旦生变,后果将不堪设想。几天来御华焰不循草原惯例而以皇帝强权连续册立数名族长和族长继承者的举动已经引起了相当不安,尤其兕宁以西草原七大部族中仅有班都尔一族没有委派朝廷将领“协助族长用命”的事实。更使这些延续数百年地部族贵族无不为自身前途心怀惴惴。而正是在这个时候,通明殿里御华绯荧一番激烈陈词,尽数天灾饥、生民无恤等不利,联合包括御华王室本族在内的阿史叶迷等共九名部族首领向鸿逵帝请求休战议和。

早早看透沉默寡言、务实然而逢到大变事多优柔的父亲派恩与所有部族贵族的心意,御华绯荧.黛.黎尔特尼丝——这位鸿逵帝亲封的无双公主殿下,根底里,从来是班都尔的继承者。

但远虑深谋,极尽手段心机协调君王与部族以求两全的根本。却是从最实际处。维护东炎世代立国的根基。

消瘦地身形。苍白地容颜,眉眼深处掩不住地疲倦…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正当韶华妙龄的少女,她理所当然应该被所有人骄纵宠爱。然而,她偏偏是御华绯荧,是从记事起就承担着部族继承重担的无双公主。

眼看着她长大,眼看着她情窦初开。眼看着她任性飞扬的烂漫天真瞬间取代以职责在身的担当和隐忍,眼看着她一边将内心的爱恋隐藏到最深,一边为履行职责而刻意以痴爱的轻率炫示众人——纵使聪慧如她早已知晓炎、洛势成水火,敌我不能两全,却始终固执地不肯放弃,竭尽所能苦苦追寻那一丝渺茫地希望。

有情能累此生。

伸出手,抓过石桌上杯子斟满,御华真明如饮酒一般狠狠一口灌下。寒风中早已冰冷的**自咽喉直落而下。由心底向身外散发的冷意。似乎连随风飘落的花瓣都会凝在半空。

“大祭司大人。”

低沉的呼唤,带着一点点平静的恳求。御华真明抬眼,只见少女同样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杯沿上方静静看来的一双黑眸隐去了锐利透出柔和光泽,清雅秀丽的面庞淡淡含笑,“告诉我吧,大祭司,他地计划到底是什么,打算怎么做。”

心头猛然一沉,御华真明勉力扯起嘴角:“不要胡思乱想,戴黎尔,你是派恩地女儿、仪康太后的亲侄女——无论怎样他都是你血脉相连的兄长,怎会有什么计划和打算?”

轻轻笑一声,少女微微仰起面孔,午后阳光下一双黑眸像是蒙上一层薄雾般柔和而朦胧。沉默片刻,御华绯荧又是一声轻笑,收回随意游移地视线,少女淡淡含笑着将嘴唇凑上茶杯。翻手亮出没有一滴残留的杯底:“现在可以说了么,大祭司?您亲手斟的奶茶滋味虽并不纯粹,却别有一分新鲜。”

控制不住将手按上心口:“绯荧殿下,你比任何女子都聪明——喝下考斯尔递来的交杯酒,你一定不会出事!”

那双待自己一贯温和纵容的眼眸交错着混乱和坚定,御华绯荧心中抽紧,脸上却笑得越发清浅自然。沉默凝视他片刻,轻轻叹一声:“如果我不呢?”

“他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他是皇帝,生杀予夺。绯荧,你没有选择…谁都不能选择。”

沉默,久久的沉默。

“我有几天时间,大祭司大人?就算他决定了的事情没有选择,总该有个明确的时间期限让我在这里安心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抬头,苍白的面容神态安静,微微上扬的唇角似勾着一抹依稀俏皮的微笑,“皇兄他…不会吝啬到连这点考虑的时间都不给我吧?”

用力闭一闭眼,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方才对上少女定定直视的双眸:“七天,你有七天的时间,绯荧殿下。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看着皇上给典礼司仪下旨,婚礼将在第一将军出征仪式前一天完成,让整个东炎见证你们的结合。殿下,皇上的意思,是以御赐的姻缘鼓励三军士气,也是希望各个部族与朝廷齐心协力,共御强敌。”

“七天…不,不可能,我做不到…我发过誓的,这一生不会与任何其他男人结发——”发现声音已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御华绯荧猛地咬住下唇。缓缓抬起眼,“真明皇叔,你是看到了那天,你亲耳听到了我的誓言…”

“是的殿下,在神明面前以血为祭发下的誓言,意味着只由发自内心、任何时候绝不违背的坚定意愿。”握住她在空中乱舞乱抓的手,感觉到语声落下时少女倏然的僵硬和自内心深处发出的震动,御华真明迎上那双暗红色光芒激荡的明亮眼眸,微笑着紧一紧她的手,随后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决地放开。

“大军七日后出征,身为大祭司,我将在晟星殿为将士祈福。如果已经做出了决定,殿下,你知道该怎样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