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点密停下脚步,面对群山,神色凝重,久久无语。

断箭、昭武江南、西海站在他身后,心情都很沉重。中土之行,艰难重重。能否在预定时间内重新打开丝路,直接关系到中土和西土的命运,一旦功败垂成,中土和西土都将陷入血雨腥风,随之而来的则是双方在长城南北的恶战,生存危机将把双方迅速推向生死边缘,到时生灵涂炭,尸骨盈山,血染山川。

室点密缓缓转身,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停在了断箭脸上,“走下火焰山,你就是李丹,从此再也没有断箭了。”

断箭郑重答应,大礼跪拜,“鸿烈就此告别可汗,誓死为可汗打通丝路,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室点密微笑点头,俯身扶起断箭,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去吧,只要有信心,就一定能成功。”

断箭躬身再拜,率先下山而去。

李征带着一队侍卫在宁戎谷内焦急地等待了一天一夜,直到下午才看到李丹飞马而来。

“鸿烈公,回高昌吗?”李征匆匆迎上,“随公、谭公数次派人来问,非常担心你的安全。”

“回高昌。”李丹笑道,“明天我们就返程回长安。”

“真的?”李征惊喜地问道,“明天就走吗?”

“明天就走。”李丹跳下白马,把青海骢的缰绳甩给了李征,“我和圣母同坐一车,有些事要谈。你带人跟在车队后面。”

断箭上了马车,看看西海,诧异地问道:“你哭了?”

西海两眼微红,泫然欲泣,听到断箭问起,樱唇颤抖,泪水立时滚了下来。断箭歉疚不已,坐到西海身边,把她搂在怀里,想劝两句却开不了口。

西海失去了很多,失去了萨姆圣母的身份也就失去了由這个身份带来的无数荣耀和权势,离开了大漠也离开了疼爱他的阿爸、阿妈和兄弟姊妹。到了遥远的中土,她要和自己一起分担接踵而至的危险,一起面对可怕的重重杀机,尤其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还不能光明正大地嫁给心爱的男人,得到一个真正的名分。自己的身份是假的,她所嫁的对象是假的,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生活在虚假的世界里,這是她最大的心病,而這个心病自己却无法医治。

哪一天我才能摆脱哥哥的阴影,摆脱心灵上的阴霾,和西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金色的阳光下?

断箭黯然轻叹,然后贴在西海的耳边,柔声劝道:“我发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跟你离开,你到哪,我就到哪,只要你高兴就行。”

西海翻身抱住他,失声痛哭,“哥,你发誓,你发誓……我很怕,我真的很怕……”

断箭发了誓,又哄了很长时间,西海才渐渐平静下来,偎在他怀里小声抽泣。

“西海,我们把這件事当作一个漫长而惊险的刺杀大计,刺杀目标就是丝路,为了重开丝路和维持丝路在未来一段时间的畅通,我们要竭尽全力,要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等到可汗西征结束,我们的使命也就结束了,是不是?”断箭哄劝道,“西海,你估计一下,可汗大概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击败波斯?”

“阿爸当年打厌哒国,用了七年。”西海哽咽说道,“就算七年好了。哥,那太长了,七年,七年后我们的孩子都大了……”

“为了你阿爸,你就忍忍嘛。”断箭说道,“你阿爸对你那么好,你多多想想他,就一定能坚持下去。”

“可是……”西海担忧地说道,“如果我阿爸还要我们待在中土,那怎么办?”

“你不喜欢待在中土吗?”

“可我想和断箭待在中土。”西海望着他,情意绵绵。

“那我们就离开大周。”断箭摸了摸她的长发,笑着说道,“以你的智慧,还怕找不到脱身之计?”

“嗯……”西海被断箭说动了,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那我们去断氏谷,去白马堂。”

“好。”断箭说道,“那就這么说定了,等可汗西征结束,我们就去白马堂。”

“那里漂亮吗?”

“非常非常漂亮。”断箭眼露向往之色,“如果人间有仙境,一定就是那里。”

“真的?”西海睁大双眼,惊喜地叫道,“哥,杀了宇文护,你就带我去,我要去看看。”

“這个……”

“求求你了嘛。”西海扭动着细腰,樱唇贴着断箭的脸,腻声哀求道,“哥,带我去吗?好不好……”

“好,好……”断箭望着她眼里的泪花,心里顿时就软了,“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为什么?你又在骗我,是不是?”西海黛眉轻拧,眼睛马上就瞪了起来,“你那天对我说,你要死守白马堂的秘密,就算是自己的夫人,也不会透漏半句,现在怎么又改口了?哎,你什么人啦,怎么這么无耻?你把我骗到手了,以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是不是啊?”

断箭微微轻笑,“我当然不能带你去了,但我师父行,他可以带你去。”

“你师父?”西海疑惑地望着他,“你还有师父?你师父是什么人啊?”

“他是白马堂的老主公。”

“白马堂的老主公?”西海难以置信,“你师父就是白马堂的老主公?天啊,混蛋,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告诉我,都告诉我……”西海抓住断箭的双耳,用力摇动起来,“快啊,快点啦……我急死了啦……”

断箭痛得龇牙裂嘴,一手抱住她的纤腰,一手顺势探进她的衣襟,隔着丝衣握住了娇乳,“把手放开,快点……”

西海惊呼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轻点,轻点……你死人啦,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哎,你快说,是你师父叫你来西域的?”

“我不知道。”断箭说道,“几年前,师父叫我跟他一起回去,但我拒绝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想在长安混到功名,将来出人头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几年,我都是听梁山公的安排,跟在他后面出生入死,立了不少战功。”

“梁山公也是白马堂的人?”

“他不是白马堂的人,他是我师父的至交好友,算是白马堂的客卿吧。”断箭说道,“梁山公死后,我一度想联系师父回白马堂,但当初我在师父面前信誓旦旦,如今一事无成,实在没脸回去,所以……”

“那么這次回去,你要联系你师父?”

断箭点点头,“這次是杀宇文护,没有师父的帮助,我恐怕很难完成你阿爸交待的使命。這些年我曾五次刺杀斛律光,每次白马堂都做了周密部署,但全部失败,归究原因就是杀這种人,不是几个刺客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它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事,尤其是朝堂形势,如果朝堂形势对這种人非常有利,我们的刺杀肯定失败。比如這次刺杀大可汗燕都,就是一个例证,大漠形势需要燕都死去,所以刺杀一定会成功,即使我没有亲手杀死燕都,燕都也会死去,只不过罪名需要一个刺客来承担而已。”

“刺杀不是单纯的杀人,而是国政的需要,是国政的一部分,当国政需要用刺杀来解决问题的时候,刺杀的成功机会就非常大。”断箭说道,“白马堂存世這么久,为什么一直很神秘,一直没有暴露?很简单,因为天下各国都需要刺客,所以白马堂一直逍遥于世。当哪一天,天下不需要刺客的时候,白马堂也就很自然地消失了。”

西海苦笑点头,“你怀疑有人通过你哥哥,从白马堂请来了刺客?”

“对,這个人是谁,现在你我心里都有算,你阿爸也知道。”断箭摇摇头,“算了,不谈這些事了,还是谈谈我们自己吧。我這个李丹是假的,当务之急是确保身份不暴露,否则什么都完了。”

“白马堂的人不会认出你吧?”西海担忧地问道,“尤其你师父,他应该能认出你。”

“我要告诉师父真相。”断箭笑道,“过去,這世上我只有师父一个亲人。”断箭抱紧西海,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现在又多了你。师父知道真相后,他会竭尽全力帮我,也会给我留下后路,即使失败了,我们也能安全逃回白马堂。对于刺客来说,生存之道的第一要务不是杀人,而是自保。”

西海诧异地看着断箭,接着“扑哧”大笑,“原来這样啊,這就是刺客,怪不到那天你对我……原来你早有预谋,要自保,要逃命……”

“你胡扯什么?”断箭用力揉了揉她的酥胸,“那是两回事……”

“不是,是一回事。”西海调笑道,“逃命的念头在你心里根深蒂固,所以你看到我后马上两眼发光,一套天衣无缝的逃生之计随即酝酿成熟,于是你就象狼一样吃了我,你个无耻的东西,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居心叵测,你混蛋……”她举起小拳头,在断箭身上一阵捶打。

“对了……”西海突然想起一件事,在断箭怀里坐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汉人有名,还有字,你的字什么?你不会像大漠人一样,只有名字没有字吧?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普通的刺客,身份低贱,所以没有字,现在看来你的身份大不简单,你肯定有字。”

“鸿烈,我的字就是鸿烈。”

西海愣了片刻,“你和李丹的字一样?”

断箭笑笑,“字一样有什么稀奇?我和他从小分开,我是师父养大的,他给我赐字鸿烈,我就是断鸿烈了。”

“是吗?”西海将信将疑地问道,“就這么简单?”

断箭大笑,“西海,名字还有什么复杂的吗?

深夜,萨满圣母和摄政王的车队一前一后,在大队人马的护送下,飞一般冲进高昌城,停在了王宫内城。

西海拉着断箭站了起来,再三叮嘱道:“你是李丹,不是断箭,千万不要搞错了,知道吗?”

“你真的啰嗦。”断箭笑着推她下车,“一路上你说了多少遍了,烦不烦?”

“我说了很多遍吗?”西海一边走一边不满地说道,“我不过说了几次而已,這样你就烦了?哎,你现在就开始烦我了?世上怎么会有你這种人,我是为你好哎,你怎么不知好歹啊?哎……”

断箭头都大了,抢在她下面跳下车,迎面看到了急步而来的昭武江南。

“王上……”

“今天上午,可汗已经派人告知三国使节,我即将出使中土的消息,所以我要在王宫和三国使节见一面,约定时间和路线。”昭武江南冲着西海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前我曾书告陈国使节始兴王陈叔陵,希望他能在楼兰海和你再谈一次,他已经答应了。此事很机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等下我见到随公杨坚,会向他提出请求,希望你陪我一起从楼兰海返回敦煌,我想他不会拒绝。”

断箭犹豫了片刻。再和陈叔陵见一面,谈什么?对重开丝路有帮助吗?因为距离下雪时间很近,大周使团要取道伊吾,从丝路北道返回玉门关,如果自己到楼兰海,就要绕几百里路,从丝路中道返回阳关,时间上肯定有所耽搁。如果今年冬天雪很大,车队受阻于河西,自己未必能抢在新年之前返回长安。

断箭略感不满。這件事昭武江南也不和自己商量,自作主张。此行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你掌控全局?可汗给我的时间很紧,早一天到长安就能早一天作部署,就能获得更多的成功机会,而大陈使节在目前形势下,不会更改他们的结盟要求,他们就是要挟,我还能谈出什么名堂?

昭武江南看到断箭眉头微皱,眼里闪过几丝不快,勉强解释道:“齐、周两国使团为了节约时间,都从丝路北道返程,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這对你的安全显然很不利。从楼兰海返程,时间上虽然耽搁了几天,但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另外,未来几个月里,大陈的国策对中土影响很大,如果大陈国主即刻和大齐结盟,联手攻击大周,你想重开丝路的计策肯定失败,宇文护和大周朝堂各方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她是对的。”西海说道,“虽然你时间很有限,但大齐和大陈一旦在新年结盟,你就没有时间了,所以在大陈使节返回江左之前,你要设法说服他们,最起码要拖延他们和大齐结盟的时间。大齐要想攻击大周,首先要确保江淮的安全,即使大陈不愿意和他们联手进攻,大齐也要确保大陈不会乘机渡河北伐,伺机夺回江淮防线,所以大陈未来几个月的国策很重要,直接影响到天下形势的发展。”

断箭霍然惊醒,脸显愧色,躬身拜谢,“谢谢王上……一切都听王上的安排。”

“哎,你说话注意点,不要张嘴乱说。”西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什么一切都听她的安排?什么都听她的,你白痴啊?她叫你去送死,你也去送死啊?她叫你抱她你是不是也抱她啊?你想被恶魔诅咒早点死啊?哎,你能不能聪明一点,不要這样没脑子好不好?”

昭武江南玉脸一寒,怒哼一声,愤然甩袖而去。

断箭尴尬不已,心里有些发虚。西海如果知道我抱过了江南,她会怎么样?会不会暴跳如雷啊?接着他又想到了斛律雅璇,背心一凉,不敢再想了。

西海得意洋洋地看着昭武江南的背影,高兴地撇了撇嘴,“和我斗?看我不整死你。到了中土,没有阿爸护着你,你就哭去吧。”

断箭惊讶地望着她。西海瞥了他一眼,“看什么?不知道我和她有仇啊?下次我整她的时候,配合一点,不要护着她,否则,我要你好看……”断箭头皮发麻,暗自叫苦。

长乐公主已经接到了可汗的口信,对可汗的决定非常意外,在她的印象里,李丹和西海只有数面之交,以李丹显赫的家世和谨慎的性格,他绝不会娶一个突厥人的女儿为妻,即使她是室点密的女儿,唯一的解释就是李丹上了女儿的当,不慎取下了女儿的面具,被女儿的美色迷住了,一时头脑发晕不知东南西北了,但即使是這样,李丹的母亲侯莫陈氏也未必会答应這门亲事,除非大周国主亲自下旨。

李家未必肯接纳自己的女儿,但自己也绝不想把女儿嫁给李丹,除了担心女儿在李家处境艰难外,更重要的是李丹有克妻命,他曾娶了三个夫人,宇文氏、元氏和尉迟氏,都是大周高门之女,但无一能逃脱身死命绝的命运。好在室点密嫁女儿是有条件的,目前形势下李丹想说服宇文护重开丝路根本不可能,所以她并不担心女儿会成为李家的人,等到明年春天,她就可以让女儿重回大漠了。

长乐公主对李丹依旧很客气,她备了一份厚重的礼品给李丹的母亲侯莫陈氏,但這次没叫李丹带回去,而是叫女儿西海亲自送过去。闲聊几句后,小叶护玷厥走了进来,他笑容满面,和李丹亲切地打着招呼,然后又拉着西海走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西海好象很兴奋,拽着玷厥就跑了出去。

“可汗希望我出个面,让你和独孤氏坐下来好好谈谈,解除彼此间的误会,尽可能让大周早开丝路。”长乐公主望着李丹,优雅地说道,“上次你来见我,请求我向可汗建议,用铸像的办法决定未来大可汗的人选,我按你的意思做了,但结果令我非常失望,你欺骗了我。”长乐公主脸上含笑,但口气却渐渐严厉起来,“我当时曾猜测,晋公宇文护是打算用這种办法挑起大漠内乱,然后以丝路为要挟,得到可汗的全力支持,并乘机夺取国祚,但现在看来晋公失算了,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大可汗燕都竟然死了,而大齐人却借着琅琊王的叛乱平息了内部纷争,兵锋直指关陇。”

“现在,你向可汗提出和独孤氏结盟,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看到宇文护陷入绝境,落井下石,要背叛他了?”

李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从长乐公主的话里可以发现,室点密隐瞒了真相,他不再信任长乐公主和玷厥,自己当然也不能说实话,免得被独孤氏利用了,虽然自己急需独孤氏的帮助,但在没有确切把握控制局势之前,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我们拓跋家能在大周生存下来,要感谢宇文泰和宇文护。宇文泰畏惧突厥人,他曾因为突厥人的威逼而背信弃义,诛杀了投奔他的柔然可汗邓叔子和三千柔然人,他很可能想杀而不敢杀,但宇文护还是有很多机会,大魏国祚就是在他手上夺走的,他完全有理由杀光我们拓跋家的人,但他没有。”长乐公主看到李丹不说话,于是继续说道,“你可能以为独孤氏和拓跋家想推翻宇文氏,重新夺回国祚。你错了,我一直不赞成拓跋家做這种事,也反对独孤氏和宇文氏针锋相对。這些年大周在宇文护的治理下,宇文氏宗室和忠于他们的武川人已经牢牢控制了权柄,更重要的是他们牢牢控制了军队,拓跋家和独孤氏虽然在朝堂上很有一些势力,但他们手上没有足够的军队,如果贸然起事,必定是一败涂地。”

李丹静静地听着,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长乐公主這是什么意思?她感谢宇文氏没有屠杀拓跋家族,又反对独孤氏推翻宇文氏国祚,那接下来要干什么?拥护宇文护登基称帝?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

“从宇文泰开始到宇文护,独孤氏倍受打击,两方的仇恨很深,如果宇文护要登基称帝,首先要铲除的就是独孤氏和他们关系密切的拓跋氏,所以独孤氏不得不反击。”长乐公主盯着李丹的眼睛,停了一下,慢慢问道,“鸿烈你为什么要背叛宇文护?是不是因为燕都死了,宇文护的计策失败了,他无法如愿登基称帝,迁怒于你,你担心失去一切,所以才……”

“我十年的努力毁于旦夕之间。”李丹摇头苦叹,“可汗大发雷霆,要我回长安说服宇文护重开丝路,否则這些年我在丝路上私通突厥、巧取豪夺的事,他都要一一揭露,让宇文护灭了我李家全族。”李丹沮丧地说道,“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能背叛宇文护,帮助独孤氏杀了他。”

“你真的……决定了?”长乐公主迟疑良久,慢吞吞地问道。

“我谁都敢骗,但不敢骗可汗。”李丹哀叹道,“母亲老了,我再怎么不孝,也不能让年迈的母亲在晚年遭受身死族灭的惨祸啊。”

长乐公主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过了很长时间后,她忽然站起来,走进了后堂。

李丹很奇怪,在前庭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时间不长,长乐公主带着一个人走了出来,霍然是大周国的内史下大夫高颎(jiong)。高颎神色平静,冲着李丹微微拱手。李丹心中暗喜,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背着手,冷冷盯着高颎,连头都没点一下。

长乐公主请两人坐下,对李丹刚才的态度很是不满,“当年孝武皇帝西行入关,卫公独孤信单骑追上,誓死卫主。若论忠诚,谁能比得上卫公?高氏父子是卫公亲信,独孤(高颎)不忘故主之恩,至今仍对孤独氏忠心耿耿。若论忠诚,谁又比得上孤独?”

长乐公主這句话明为称赞独孤氏和高颎,实则暗损李家和李丹。李丹佯装不知,冷眼看着高颎,突然问了一句:“有人给可汗写了一封信,是用突厥文写的,落款是独孤,我想知道,那个独孤是谁?”

高颎眼露惊色,但随即恢复正常,转头望向长乐公主。

“说吧,既然可汗发话了,你们坐到了一起,那就开诚布公,不要再藏藏掖掖了。”长乐公主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丝路关系到突厥人的生存,今年内,无论如何都要打开,但以宇文护目前的实力,你们若不能携手,恐怕這个目标很难实现。”

高颎躬身应是,然后看看李丹,正色说道:“那封信,是国主所书。”

李丹极度震骇。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计策说服了室点密,原来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室点密和燕都从那封信里知道大周国主宇文邕有诛杀宇文护之意,所许诺的条件很丰厚,丝路重开不过是其中之一,但室点密和燕都考虑到宇文护的实力太强,大漠上的形势当时也还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所以他们并没有立即做出答复,而是准备在铲除了大漠上的叛乱部落后,再行定夺。假如一切都按预定计策完成了,宇文护信守承诺重开了丝路,那么突厥人也就没必要帮助宇文邕了。

然而,燕都死了,宇文护知道這个消息后,也不会重开丝路了,那么只剩下宇文邕這根救命稻草了。拓跋氏和独孤氏的力量不足以抗衡宇文护,而宇文邕這些年不问政事,什么忙也帮不上,這时若想击杀宇文护,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分裂宇文护,削弱宇文护的实力,而首选目标就是李丹。

李丹背叛了宇文护,李丹家族和背后的力量都会成为独孤氏最强助力,而宇文护被诛后,宇文邕這个国主随即就能发挥至关重要的稳定作用。只要拓跋氏、独孤氏和李氏都扶持他,让他主掌权柄,宇文氏和武川人就没有借机起兵的理由,那么大周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局面。大周的局面稳定了,若再加上和大陈的结盟,相信大齐即使大举进攻,也很难取得实质性进展。如此,室点密的所有目的就全部达到了。

李丹哑然苦笑。我还以为自己很聪明,谁知掉进了室点密的陷阱。当时自己假如顺着昭武江南的指点,极力维护宇文护,估计会被室点密威胁一番,最后还是要和独孤氏结盟,要到楼兰海和大陈人商谈盟约。

李丹接着又想到了当日自己在楼兰海向哥哥提及這封信时,哥哥那份震惊的表情,他大概也没有想到大周国主会联合独孤氏对付宇文护。只是,他怎么知道這封信是大周国主宇文邕所书?难道他知道大周国主认识突厥文,会写突厥字?李丹随即想到了阿史那皇后,原来如此,有阿史那皇后在,大周国主用突厥文写這封信又有什么困难可言?

“我也有件事想问鸿烈公。”高颎捋须笑道,“当日我在寿昌城曾和断箭有过一次交谈,得知他曾是梁山公李澣的亲信,而且和弘德夫人的关系也较为亲密,我当即问他,当年太祖为何要为当今国主迎娶梁山公之女,他当时非常紧张,拒绝回答。从龙城雅丹回来后,断箭一直听你的命令,最近我得知他在蒲类海杀了燕都,惨遭分尸。”高颎稍停片刻,看看李丹,继续说道,“他是梁山公的人,在定阳城失陷前神奇般地突围到了龙门,然后又被齐公(宇文宪)流放到了敦煌,接着又被你所用,而且他和你长得非常像,這中间有什么玄虚,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有关弘德夫人的秘密。”

李丹微微皱眉。高颎马上又补了一句,“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以你的行事风格,断箭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你?”

李丹笑笑,把弘德夫人的秘密说了出来,“如果我们相信僧实**师和慧可禅师的通灵神眼,那么……”他看看神色惊异的长乐公主和高颎,缓缓说道,“宇文护就死定了。”

“鸿烈公之所以背叛宇文护,大概也是因为這句预言吧?”高颎笑着问道。

李丹笑而不语。

“那就這样吧。”高颎伸出了手,“你我都有很多事要做,到敦煌后,我们再找个机会仔细商谈。”

李丹伸手和高颎相握,就在高颎要抽手的时候,李丹忽然又用力抓住了,“陛下为何信任你?既然信任你,落款的时候为何又用独孤两个字?难道他不怕机密泄漏,宇文护把你杀了?”

“难道让宇文护再弑国主吗?”高颎反问道。

高颎急速离去。长乐公主和李丹聊起了家事,她对李丹三位妻子的离世很是惋惜,尤其对元氏,更是唏嘘不已,在她看来,如果元氏一直活着,对李丹事业的帮助肯定非常大,他也不会在敦煌一待就是十年。元始就是拓跋皇族,在大周那是最显赫的一等贵族,宇文泰的夫人就是大魏孝武皇帝的妹妹冯翊公主,大周第一任国主孝闵皇帝的生母。自宇文泰后,宇文氏和元氏的联姻非常多,這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得元氏对国祚的失去并没有太大反抗,而宇文氏也没有屠杀元氏,两家的关系保持得非常好,元氏在這十几年里甚至兴旺发达人才辈出。

长乐公主接着劝告李丹,如果有机会,还是和元氏再度联姻,毕竟這直接关系到他的前途,相反,如果迎娶西海,对他的前途没有丝毫助益,反而会影响他在朝堂和家族的地位。李丹恭恭敬敬地听着,不以为意。对他来说,這一切都是暂时的,自己和西海迟早要回到白马堂,他对和什么家族联姻没有丝毫兴趣。再说了,哥哥是克妻命,谁会嫁到李家找死啊。

两人正聊着,西海抱着玷厥的胳膊,兄妹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西海三两步跑到李丹身边,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李丹搞了半天才听清楚,高昌国主麴乾固听说西海要远嫁到中土,特意和王后送了一批重礼。刚才玷厥就是带着她去皇宫宝库,随意挑选。

“哎,你没有打劫吧?”长乐公主瞅着西海,紧张地问道。

“我是他们姑姑哎。”西海理直气壮地说道,“姑姑要出嫁,他们当然要送重一点了,否则哪里拿得出手。”

“你真的打劫了?”长乐公主怒声问道,“你拿了多少?”

“你紧张什么嘛?”西海不屑地皱皱鼻子,下巴抵在李丹的肩膀上,可怜兮兮地说道,“他很穷嘞,就当施舍一点好了。”

“他穷?他要是穷,高昌国王就是乞丐了。”长乐公主气得猛地站了起来,指着西海,厉声说道,“跟我走,把东西还给人家。我和你阿爸這两张脸都给你丢尽了。”

“哥……”西海看到长乐公主生气了,马上缩成一团躲在了李丹后面,冲着玷厥撒娇道,“哥,你是个木头啊,你不会说句话啊,快点啦……”说着她还举起两个手指头比划了一下,“阿妈,我就拿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玷厥大笑,冲着长乐公主连连摇手,“姐姐,西海很懂事,的确只拿了一点点,再说把拿来的东西还回去,不是打他们的脸吗?姐姐还让不让他们活了?”(姐姐,突厥人对自己的后母、乳母的称呼。)

“你和你阿爸从小就袒护她,看看把她惯成什么样子?”长乐公主一脸怨恨,冲着西海骂道,“我是你阿妈,你马上要走了,应该和我亲亲热热的,你抱他干什么?将来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我却看不到你了,你不知道啊?气死我了,我白养了你這么多年……”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西海傻眼了,凑在李丹耳边说道:“這下惨了,要听她啰嗦了,惨了惨了……你先走吧,在楼兰海等我……”接着她一跃而起,冲到长乐公主面前一把抱住她,连哄带劝,母女两人笑笑闹闹地到后堂去了。

玷厥拍拍李丹,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我真的难以相信,阿爸竟然舍得把西海给你,看样子他对我伤心透了……”

李丹诧异地看看他,霍然想到什么,心头不禁一阵窒息,怒火霎时上涌。玷厥的目的是拖延西征,是突厥汗国分裂,然后逼着室点密出面,迅速平叛,再度一统大漠,接下来的大可汗就是室点密,室点密死了就是他。要想达到這个目的,当前首要之务是阻止大周重开丝路,为此他必须杀了李丹。难道哥哥是他杀的?室点密担心哥哥活着的事情被他知道后,再度遭到毒手?以玷厥和哥哥的关系,他当然知道哥哥在丝路上所作的很多违法勾当,他只要向宇文护透漏一下,哥哥就完了。室点密把西海给我,难道就是为了防止玷厥害我?

“怎么?可汗担心你出卖我,所以才把西海给我的?”

“我倒不想出卖你,因为你想抢在三月之前让大周重开丝路,根本不可能。”玷厥笑道,“鸿烈,我们多年的朋友,凭良心说,你有多大把握?”

李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他的确没有任何把握。

“但我阿爸对此抱有很大期望。”玷厥叹了口气,“不过,他没有任何理由把西海给你,唯一的解释就是担心我杀了你。”

李丹笑笑,“蒲类海的事已经发生了,你阿爸和我都被你骗了,這时候他不相信你也很正常,但我认为此时你应该主动和你阿爸和解……”

玷厥摇摇头,把手从李丹的肩膀上拿下来,一边陪着他向殿外走去,一边问道:“鸿烈,我问你一件事,如果我阿爸死了,凭目前西突厥的实力,我能统一东西两部突厥吗?”

李丹想了一下,摇摇头,“凭你的声望,的确很难统一突厥汗国,但如果你阿爸出面,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玷厥停下脚步,郑重问道,“你认为我做错了吗?”

李丹找不到什么理由,苦笑点头,“你的确没有错误,而是你阿爸太执着了。”

“他对什么执着?”

“对他的理想。”李丹叹道,“他非常希望突厥汗国统一、强大,他为此不懈努力,但结果却大相径庭。”李丹反问道,“他难道有什么错误吗?”

玷厥摇摇头,举步前行,“如果你在三月之前重开了丝路,我就向阿爸承认错误,我率军西征波斯,如果没有……”

殿外夜风袭来,李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目光缓缓投向遥远的火焰山。

昭武摄政王的车队很庞大,武士一千,大车近百,另有车夫、奴仆、女婢等杂役近千人,声势浩大。

高昌国有三千铁骑奉命护送。

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于凌晨时分停在了大周使团的卫军大营附近。因为各使团都带了大量礼品和贡品,护送的军队数量很庞大,只能在城外扎营休息。

李雄站在辕门处,看到李丹带着侍卫从车队中飞驰而出,很是惊讶。

“鸿烈,你這是去哪?”

“我奉命陪同摄政王另有要事。”李丹匆忙说道,“你和随公先走,我们在敦煌会合。对了,断箭那六个兄弟还在营里吗?”

“在。”李雄奇怪地问道,“你问他们干什么?”

“我曾答应过断箭,如果他死了,我就带着他们返回长安。”李丹说道,“如今他死了,我不能失言。”

李雄稍加沉吟,眼里疑色更浓,“鸿烈,你说实话,你为什么要他们?是不是此去有什么危险,需要他们出力?”

李丹没有说话。

“断箭已经死了,這六个人不能再死了。”李雄厉声说道,“你已经害死了你兄弟,你不能自食其言了。”

“他杀死了燕都,他没有白活,我没有害死他。”李丹激动地说道,“我没有害死他。”

李雄愤而挥手,“好了,不说了,就当這事从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

“那六个人我要带走。”李丹说道,“摄政王要出使中土,我要陪她一起回长安,所以……”

“你走另外一条路?”李雄立即明白了,“你不回敦煌了?”

“有可能。”李丹说道,“這要看摄政王的意思,如果她要走河南道,我就直接从金城、陇西方向回长安了。”

李雄看看昭武摄政王的车队,又看看李丹,郑重说道:“兄弟,那你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