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夜色中急速飞驰。

李丹靠在柔软的车座上,闭着眼睛半天没说话。刚才项云六个人看到自己的时候,非常激动,但等到李雄介绍完毕后,六个兄弟都很震惊,尤其听说断箭战死在蒲类海,木瓜和胡雷当时就流下了眼泪,项云、李天涯、李天暮、徐大眼也是黯然魂伤。李丹和断箭相貌想像,他们一定感到很疑惑,将来可能因此联想到什么,但自己不能杀了他们,自己做不到。他们已经发誓了,发誓终其一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断箭,虽然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断箭,但从他们嘴里再也不会听到断箭和断箭的故事了。

我答应过他们,把他们带回长安,让他们和家人团聚,我做到了,至于将来怎么样,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命了,我只能为他们做這么多了。

李丹暗自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摄政王的马车很大很宽敞,非常气派,里面的装饰也极尽奢华,镶金嵌玉,丝缎为帘,一股淡雅的幽香弥漫其中,沁人心脾。昭武江南环保双臂,斜靠在一张精致的卧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红缎丝被,上覆白狐毛皮裘,神色冷峻,两眼望着摇晃的红色灯笼,凝神沉思。李丹只看了一眼,马上又把眼睛闭上了。昭武江南天生丽质,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雍容让人窒息,坐在她的对面,心中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畏惧和自卑的情绪。

李丹悄悄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想起初见昭武江南时的惊险一幕,想起昭武江南偎在自己怀里恐惧惊叫时的软弱模样,心情随即渐渐平静下来。自己已经两次逃过必死之灾,一次被斛律雅璇救了,一次被西海救了,如果這次回长安一切顺利,那么所谓恶魔的诅咒纯粹是胡扯,正像西海说的,她根本就没有遭到恶魔的诅咒,不过是命运极其坎坷而已,但是……李丹想起西土未来的形势和昭武江南的处境,黯然苦叹,她的命运若想得到改变,恐怕不是寻找什么凤凰的事,阇那崛多法师的预言未必是真的,对于她来说,只要不能从丝路利益中摆脱出来,她的命运就永远无法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昭武江南的确被恶魔诅咒了,而那个恶魔就是丝路。

“王上……”李丹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十分抱歉地说道,“西海她……她其实对你蛮好的,只不过她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她嘴上虽然很厉害,但心里……”

“那个死丫头……”昭武江南冷哼了一声,“你不要替她说话,我还不知道她?她对我好?哼……天知道……那个死丫头仗着有她阿爸和哥哥撑腰,飞扬跋扈,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真的是大漠上的神了。她好日子到头了。到了中土,她举目无亲,我看她还怎么猖狂?到时候,我要她天天以泪洗面,哭得死去活来。”

李丹傻了,有心想劝,却又怕激怒昭武江南,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王上,西海這次……這次她失去了很多很多,已经受到了惩罚,你是不是……”

“她失去了很多?”昭武江南不屑地挥挥手,“她失去了什么?你以为她喜欢做萨满圣母?你以为她愿意嫁到黑突厥,一辈子待在穷山恶水里,给那些恶狼一样的男人不停地生孩子?给黑突厥祖孙几代人生下祖孙几代孩子?笑话……她从小就读汉人的书,从小就想到中土那个险仙境去,她那点小心眼我还不知道?不过……”昭武江南盯着李丹,眼里露出几分羡慕和嫉妒,“她的眼光的确不错,她等了很多年,竟然真的给她等到了,而且还是一个来自白马堂的汉人,這完全符合她的心愿……我就奇怪了,她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你?难道她真的会读心术?”

李丹被她看得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问道:“西海还会读心术?”

“当然,大漠上的萨满代代相传,学问很深,他们一般都懂得卜筮预言吉凶,会替人治病,还会传唱大漠古老的历史,延续大漠古老的传统。像西海這种聪慧通灵的萨满,会读心术不是什么稀奇事。”昭武江南恨恨地说道,“如果她真的会读心术,我绝对饶不了她……”

“因为她读懂了你的心,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需要什么吗?”李丹好奇地问道。

“你能不能不谈她?”昭武江南面孔微红,脸露责备之色,“我不喜欢她,所以请你下次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她,好吗?”

李丹尴尬地点点头。

“你保证這六个人不会影响到我们?”昭武江南不高兴地说道,“六条性命而已,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你不知道這会埋下祸患?”

“已经决定的事,王上就不要再纠缠了。”李丹请求道,“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不会杀死自己的兄弟,這一点我绝不退让。”

昭武江南摇摇头,很是气恼,“马贼呢?那些马贼你是不是也打算留下来?”

“王上,這些马贼知道什么?除了阿蒙丁、龙竹和火鹦鹉外,还有谁知道三足乌的真正身份?有必要杀了他们吗?再说我把他们带到长安,也是一股实力。我哥哥這些年在敦煌并没有招募多少部曲,所以我现在迫切需要這些人,将来他们大有用途。”

“這么说,你打算把九尾狐和她的人都解决了?”昭武江南问道。

“我还在考虑。”李丹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有想好。”

“你还没有想好?”昭武江南冷笑,“這种事有什么可想的?杀就杀,不杀就不杀,有這么难吗?你是不是被九尾狐迷住了?”

李丹没说话,這件事他无法开口。

“我早知道是這样。”昭武江南鄙夷地看着他,“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她是不是把自己给你了?你得到了她的身体,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這个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吗?雅璇那丫头对她父亲言听计从,她父亲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這次她父亲竟然叫她出卖自己的**,她也照做了,可怜可悲,她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這种无耻的女人你还留恋什么?”

“不是……”李丹打算了昭武江南的话,“這件事和她无关,她没有出卖自己,是我强行要了她。”

昭武江南霍然瞪大眼睛,樱唇颤抖,怒形于色,“你……你是這种男人,你怎么這么卑鄙无耻……”

“這很正常。”李丹坦然说道,“我和雅璇北上蒲类海,生死两绝,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希望。那时我们都要死了,临死前我为什么不能要了她?她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给我?”

昭武江南闭上眼睛,酥胸剧烈呼吸,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当日在木头沟河谷,你不也是要杀我吗?你说突厥人要杀我,说高昌人会接应我,结果呢?”李丹担心得罪昭武江南,话说到一半,又把嘴闭上了,但话里的意思明显就是指责昭武江南也有卑鄙之嫌。

昭武江南缓缓坐了起来,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怒,“那天我如果杀了你,燕都就不会死。没有白马堂的刺客,相信佗钵和玷厥还不敢背上篡逆的罪名。”

“燕都不死能解决什么问题?”李丹笑道,“楼兰海铸像的结果出来后,铸像成功的特勤们,有几个不担心自己的生死?燕都迟早都会死,最多不会延迟几天。以我看,即使没有白马堂的刺客,燕都一样会死在蒲类海。室点密的战马即使快如闪电,他也来不及挽救燕都的性命了。事情发展到最后,是突厥人在自相残杀,中土人早被他们算计了,整个局势一直被突厥人控制着,中土人说到底不过被他们利用了而已。”

昭武江南哑口无言,慢慢躺倒在靠垫上,长长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处理斛律雅璇?”

李丹心头渐渐火气,這个女人仗着室点密撑腰,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问,到长安后如果事事都被她左右,那麻烦大了。

“我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李丹说道,“等到我见到她之后再做决定吧。”

“如果她不答应你的要求呢?”

李丹冷笑道,“杀了。”

“你不觉得你太狠毒了吗?”昭武江南嘲讽道,“西海如果知道了這件事,她绝对不会接受,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李丹嗤之以鼻,“在室点密、斛律光這些人的眼里,女人算什么,财物而已。王上這些年如果没有室点密的支持和帮助,你能有今天尊崇的地位?但现在,你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只要室点密一句话,王上就会失去一切,将来室点密死了,王上打算怎么办?未来的西突厥可汗玷厥会接纳长乐公主,但他是不是也会接纳你?他会不会杀了你,让你给伟大的室点密陪葬?”

“放肆……”昭武江南猛地坐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你……”

“這件事关系我的身家性命,该怎么干,我知道。如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干的时候,我自然会请教你,当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低声下气地恳求你的帮助……”李丹微微一笑,冲着昭武江南摇摇手,示意她不要生气,“我的话或许说重了,很难听,但事实如此,室点密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只要我在三月之前让大周重开了丝路,西海就是我的,她没有选择是否离开我的权力。”

“你……混蛋……敢這么跟我说话……”昭武江南愤怒到了极致,抓起背后的靠垫就砸了过去,“滚……”

李丹把靠垫接到了手中,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王上,如果到了长安后,我请求室点密把你赏赐给我,否则我就倒戈一击,让中土即刻陷入混战,你说他会怎么办?他会不会把你给我?”

昭武江南气得面红耳赤,娇躯颤抖,抓起皮裘就仍了过去,接着从卧榻上爬了起来,不知是想呼叫侍卫停下马车驱赶李丹,还是想直接冲过去打他几下,但她人还没爬起来,马车却剧烈地颠簸了几下,昭武江南身子一斜,双脚被丝被绊住,顿时向侧板上撞去。

李丹惊呼一声,飞身扑起,一把抱住了昭武江南。两人重重摔倒在卧榻上。昭武江南娇声痛呼,泪水霎时滚了出来。李丹压在昭武江南身上,毫无怜惜之意,“我是刺客,我有我杀人的办法,长安的事我来办,你不要横加挚肘,如果你想干什么,最好先告诉我一声,不要自作主张。”

“你混蛋……无耻……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才不管這么多事,你去死好了。”

李丹一跃而起,“那你就不要管了。”

“你和你哥哥一样,自负,狂傲,目中无人……”昭武江南坐起来,轻轻擦了一下泪水,怒声说道,“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你好好想想吧,如果你抱着這样的态度回长安,那等于找死。”

“我哥哥之所以死,并不是他的计策出错了,而是他的心思太大了,他的目标是大周国祚,是北方统一,但有人不愿意看到他成功,所以才把他杀了。”李丹冷笑道,“我没有哥哥那么大的心思,我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只想保住哥哥留给我的一切。”

李丹转身就走,就在他的手抓住车门的时候,昭武江南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去哪?想告诉我的手下,你把我气哭了吗?”

李丹犹豫了片刻,转身又坐下了。

黄昏来临,车队扎营休息。天黑之后,何林奉摄政王之命,请李丹前去用膳。

晚餐很丰盛,李丹埋头就食,一言不发。两人自清晨争吵之后,到现在一句话没说,彼此互不理睬。李丹吃完之后,看到昭武江南一口没动,心里有些歉疚,踌躇半天,还是厚颜开口赔罪,“王上……我言行失当,我向你认罪……”

昭武江南面无表情,端坐不动。

李丹看了她一下,咬咬牙,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跪在地上又说了一遍。

昭武江南面显怒色,愤然冷哼,把头扭到了一边,但嘴角却掀起一丝得意的浅笑。

李丹火气又起来了,但既然已经赔罪了,干脆赔到底了,装孙子也就装一把了,谁叫自己有求于她。

“早上的话我说错了,长安的事就由王上做主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這条命就交给你了。”

“你這也叫赔罪?”昭武江南生气地质问道,“有你這么赔罪的吗?你這不是明摆着威胁我吗?”

李丹低头暗暗骂了一句,大声说道:“我這条命就是王上的,王上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是吗?”昭武江南冷声嘲笑道,“你不往西,可以往南、往北,是不是?”

李丹火大了,但這时也只能忍着,谁知這女人一气之下,会在自己背后干出什么事来。

“你发个誓,今生今世,都听我的。”昭武江南随即意识到這句话有问题,玉脸霎时就红了。

李丹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昭武江南,却发现她满脸红晕,娇艳欲滴,一双眼睛羞涩不安,妩媚到了至极。李丹心神惊颤,脱口说道:“不要说今生今世,就是来生来世我也听你的……”

大帐内顿时静寂无声,只有两个人剧烈的心跳。

“你……快起来……”良久,昭武江南才柔声说道,“不许那样对我了……听到了吗?”

李丹笑笑,从地上爬起来,连连点头,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這样开心,难道是因为昭武江南是室点密的女人,自己偷窥到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对自己颇有好感,然后就……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直视昭武江南的眼睛,只是指指食案,极不自然地笑道,“王上还是吃点东西吧。”

“我被你气饱了,不想吃。”昭武江南的声音里依旧带着几分羞涩,“我仔细想过了,你说得有道理,长安這件事的确应该由你来办。我已经派人急告随国公杨坚,暂时不要诛杀在敦煌避难的马贼,等我们过去后再处理。”

李丹只觉胸口一阵窒息,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上差点憋死了。

“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绕道吐谷浑,从河南道进入中土了。”昭武江南看看李丹的脸,慢悠悠地说道,“从河西道走,很危险,如果有人在路上刺杀你,责任自负。”

“我不被你气死,已经感谢上苍了。”李丹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以你现在和宇文护的关系,要想取得独孤氏的信任,非常难,所以我和可贺敦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即刻和拓跋皇族联姻。”昭武江南笑道,“可贺敦担心你的克妻命会要了她宝贝女儿的命,所以并不想让西海嫁给你,为此她十万火急派人飞驰中土,请广陵公元欣出面,抢在新年之前把婚事订下来。你回到长安后,即和元氏成婚。”

李丹目瞪口呆,他完全被眼前這个美丽的女人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