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鸽子扑打着双翅从高墙后冲天而起,落到了一枝伸出墙外的毗梨勒树枝上。

在俱蓝国,这样子栽种着毗梨勒树的宅院有很多,只是像这座一样孤零零位于深山之中的倒并不多见。这宅子也并不算大,院墙却筑得又高又厚,相对而言,院门倒是小得可怜,此时也紧紧掩着。

门外聚集着八个人,正中对着大门的是一个盘腿而坐的老者。这老者须眉皆无,身上披着一件恰达。所谓恰达,其实也就是一条围在腰间的白布,一头搭在肩上。这老者闭着眼端坐不动,旁人都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这老者身后。听得鸽子扑翅之声,那些人都抬起头,一个中年人脸上露出喜色,道:“尊者,阿伽南夫人投降了。”

他们都是天竺火天宗的弟子。火天宗由来极古,传说是火神阿耆尼一身化三传承下来的,历代都是三尊者执掌,这老者名叫桑波底,乃是当今阿耆尼宗的第二尊者,那中年人名叫达山,是桑波底七大弟子中第一位。

桑波底睁开了眼,忽然高声道:“阿伽南夫人,请出来吧。”他身材矮小,可是中气却是极足,声音也响亮之极,那只鸽子刚站在枝头,被这声音一惊,又一下飞去。也就是这时,门一下开了。

门里走出的,是一个穿着纱丽的女子。看到只有这女子出来,达山皱了皱眉,喝道:“桑波底尊者在此,阿伽南夫人呢?”

这里是地天宗的波罗提毗院。地天宗来源亦是极古,当初与火天宗齐名。只是地天宗敬奉的是地母波罗提毗,因此此宗弟子大多是女子。经过千余年传承,火天宗历代宗主大多精明强干,地天宗却与世无争,渐趋式微,已不能与火天宗相提并论了。地天宗宗主阿伽南夫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但出来的这个女子相貌极美,肌肤雪白,分明也不过二十出头,决非阿伽南夫人,而她身后也不见有人。达山见地天宗已示意投降,但阿伽南夫人却不出来迎接,不由大为着恼。他还待再说两句狠话,桑波底手一扬,道:“原来是吉祥女。阿伽南夫人有不便么?”

地天宗宗主自称是坚牢地天波罗提毗转世,身边总带着两个侍女,称左右吉祥女,这两个女子的一个也会接任地天宗下一代宗主。左右吉祥女出来,也等如阿伽南夫人亲临一般,因此桑波底并不恼怒,只是不知这是左吉祥女还是右吉祥女。那女子一出门,也不理会达山的喝斥,向桑波底行了一礼,道:“尊者,夫人有谓,波罗提毗珠是地天宗代代守护之宝。既然要从夫人手上失去,她已无颜苟活于世了。”

达山一听这话,面上动容。波罗提毗院里有一颗波罗提毗珠,是地天宗世代相传之宝。他们此番跟随桑波底前来,软硬兼施,阿伽南夫人自知不敌,终于愿意交出波罗提毗珠。地天宗虽然已趋式微,终究也是曾与火天宗并立的大宗,如果真个动武,只怕尊者七大弟子中至少要有两三人丧身此地,因此见阿伽南夫人投降,达山心中实是大大松了口气。可听这吉祥女所言,似乎仍有不甘心之意,难道这一场打斗终究免不了么?

他不敢多嘴,只是看了看桑波底,桑波底也似乎有些疑惑,道:“难道阿伽南夫人仍要我恶取么?”

那吉祥女道:“尊者神通广大,夫人不敢违抗。为免殃及无辜,还请尊者孤身入内取得此珠。”

原来是要单挑的意思。桑波底微微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他原本盘腿坐着,双手交错在腿上,也不见作势,一下便站了起来,双手仍如先前一般。他身材虽然矮小,但一站起来,旁人恍惚中如见丈六金身,只觉这矮小的老者竟是伟岸之极。

那吉祥女奉命传话,也知道阿伽南夫人已萌死志。只是见桑波底露了这一手,她不禁微微变色。原本觉得阿伽南夫人纵然不敌,终可一战,可真正见到桑波底的气势,她终于知道阿伽南夫人只怕连一柱香的时间都撑不到,心道:“夫人恐怕连最后的尊严都保不住了。”

桑波底一站起来,便大踏步向前走去。达山带着一干弟子想要跟进去,桑波底扭头喝道:“达山,在此等候。”

达山有些不安,道:“尊者,若她们另有阴谋,又该如何是好?”

桑波底面无表情,只是道:“地天宗阿伽南夫人岂是玩弄诈术小人。达山,等在这里,不要让夫人看笑话了。”

一走进小门,迎面却是一个水池,隔着这水池,是一座十分精致的四层楼阁。桑波底站在池边,高声喝道:“阿伽南夫人,火天宗桑波底求见。”

他虽然说是“求见”,脚下却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一下便迈入水池之中。双足一踏到水面,静静的池水上忽然闪现出一条火柱,连水池两端连在一处,桑波底踩在这火柱之下大步向前走去,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走得却越来越快。只不过一瞬间,桑波底的身影已消失在楼中了。

虽然桑波底让他们在此等候,但达山心中终究放不下心。他在门口向里看去,楼中声息皆无。桑波底迈过小池时,池水直如尽是火油,此时却又变得平静无波,连水面上两朵睡莲都一动不动。他心道:“尊者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万一……”

正想着,他只觉脚下忽地一动,池水也猛地翻起一个花来。达山大吃一惊,心知定是尊者与阿伽南夫人动上了手。他抬头看去,万一有什么不对,纵然要被尊者事后责骂,他也要带同门一起冲进去的。哪知他还回过神来,身边却是“扑通”一声,原来是那吉祥女跪在地上,哭道:“夫人!”

小楼最上一层此时突然间闪过一片红光,便如里面突然同时点亮了几百盏灯,又突然同时熄灭一般。“哗”的一声,一个人影直冲出来。这人身上只披了一件恰达,自然便是桑波底了。达山正要抢上前去,桑波底已落下地来,身形一晃,便回到门口,道:“回去吧。”

桑波底的左手上,托了一颗闪闪发光的黑色珠子,正是地天宗至宝波罗提毗珠。达山没想到尊者这般快就把波罗提毗珠夺到手了,他又惊又喜地道:“尊者,您拿到了?”

波罗提毗珠到手,阿伽南夫人定然已经身故了。桑波底一句话也不多说,大步向外走去。达山见他步履沉稳,全无异样,只是恰达搭在肩上的那一端有点破损,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真不愧是阿耆尼化身。”地天宗纵然不强,但阿伽南夫人终是一派宗主,只是在桑波底手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不由他不赞叹。

火天宗信奉的是苦行,平时都是步行。不过波罗提毗院位于深山之中,这一次他们是乘象辇而来。一干人坐上了几头大象,旁人是两人一象,桑波底却是一人一象,一行人在山间向前走去。走了一程,远远地还能听到波罗提毗院里传来的那些女弟子的痛哭之声,突然走在最前面的达山停住了步子。

桑波底的象在队伍中间,高声道:“达山,又有什么事?”

达山回过头道:“尊者,罗娑婆那求见。”

桑波底一直面无表情,此时他的脸上却是一动,道:“快让他过来。”

罗娑婆那是火天宗第三尊者婆摩罗耶的弟子。虽然与桑波底同是火天宗三尊者之一,婆摩罗耶的性子与桑波底颇有不同,弟子也只收了这罗娑婆那一人。婆摩罗耶身负寻找阿耆尼珠的重任,一去数载,平时就是让罗娑婆那回来传递消息。桑波底记得婆摩罗耶说过,阿耆尼珠马上就可到手,现在只怕是婆摩罗耶已经大功告成回来了。

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到了桑波底象前,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桑波底尊者。”

“为什么这么急?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桑波底哼了一声。三尊者虽然据说是阿耆尼大神一身所化,但这三人之间也并非蜜里调油,契合无间。罗娑婆那抬起头,有点犹豫地道:“婆摩罗耶尊者他……他出事了。”

这话说得并不响,但桑波底耳边直如响起了一个晴天霹雳。他在象辇上一长身,喝道:“什么?婆摩罗耶到底怎么了?”

桑波底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再也掩饰不住的怒意。罗娑婆那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咽了口唾沫道:“婆摩罗耶尊者一直未曾与我联系,我前去查看,结果发现尊者居处已成灰烬,尊者不知去向。我四处查看,在附近找到有一处新坟,掘土视之,里面正是婆摩罗耶尊者的尸身。”

桑婆底叫道:“不可能!”罗娑婆那只觉眼前一花,桑波底的身影突然间从象辇上消失了,却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了罗娑婆那的肩头。桑波底的手并不大,却如铁钳一般,抓得罗娑婆那肩头钻心也似地疼痛。他强忍着道:“尊者是被一个唐人杀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