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波底显然也觉察了自己的失态。他松开罗娑婆那,沉声道:“什么唐人能伤了婆摩罗耶尊者?单马锡那些唐人么?”

单马锡聚集了数千唐人,以一个“净海王”为长,这些桑波底也都知道。净海王手下虽然也有一个术士,不过那术士的本领在婆摩罗耶面前不值一哂,婆摩罗耶初至单马锡时,因为要用人祭,那术士尊率甲士来犯,结果被婆摩罗耶软硬兼施,杀人立威之余,又承诺不伤净海王百姓,那术士只得袖手旁观,任由婆摩罗耶施术。这些事罗娑婆那先前都已报告过,还说婆摩罗耶进展顺利,过不了多久阿耆尼珠便可到手,哪想到这时候居然还会节外生枝。

罗娑婆那抚了下肩头,道:“是个过路的唐人所为。”

“过路的唐人?是那净海王指使的么?”

“不是,净海王也伤在这人手下。单马锡的那个唐人总管说,这人名叫无心。”

“无心?”桑波底眉宇间皱了起来。他的脸上须眉全无,看上去总带了一分诡异,此时更显得怪诞。他沉吟了片刻,道:“谅那唐人女王也没这么大胆。那阿耆尼珠的下落呢?”

罗娑婆那犹豫了一下,道:“也被这唐人无心带走了。”

桑波底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却又长吁一口气,道:“那么,这个无心是回唐土了还是继续西行?”

“那唐人总管说,他是向西而来,只是不知他会在俱蓝还是马八儿靠港,因此弟子这才日夜兼程赶来。算算日程,也就是这一两天到了。”他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卷轴,道:“桑波底尊者,这便是那唐人的样貌。”

桑波底打开了卷轴,里面是一幅工笔的人像,画着一个戴冠背剑,穿着一件奇怪衣服的唐人少年,边上立着一个色目少女。桑波底哼了一声,道:“那唐人总管倒画得一笔好画。”

罗娑婆那道:“那荀总管说,这无心年纪虽轻,但法术不凡,尊者万万不要小看他。”

桑波底仔细打量着画中之人,道:“此人眼带邪气,果然不是好人。哼哼,那单马锡的唐人也不会是善男信女。”

桑波底的声音极是阴沉。达山在一边打了个寒战,心道:“尊者定不会轻饶了单马锡那伙唐人了。”眼下首要之事是对付这个无心,从他手中夺回阿耆尼珠。事后,达山也知道,定然是要去扫平单马锡了。单马锡离此间足有数千里,这一趟远路定是桩苦差事,他现在就已经有点害怕。只是尊者打定的主意,又有谁敢违背?这桩差事再苦,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再逃不掉了。

桑波底手一扬,将画扔给了达山,道:“将这画复绘一份,达山,你与婆利、拉昌德、阿罗克去马八儿,另外四个随我去俱蓝,定不能让他逃了。”

马八尔与俱蓝是当时印度南端的两大王国。马八尔就是今日的马拉巴尔,俱蓝是今日的奎隆。俱蓝在马八尔的西南边,海船西行,要补给的话也是俱蓝方便得多,因此桑波底自己便要去俱蓝。他分派已定,身子一晃,又跃上了象背,坐在象辇中了。

无心。他默念着这个唐人的名字。现在此人的样貌、名字、穿着打扮都已在自己掌握中。不论这人是何方神圣,只要敢招若火天宗的,就是登上鬼录了。现在波罗提毗珠已在自己手中,只消阿耆尼珠再到手,四相珠就有一半在自己手里,到时阿尼什就算找到了婆楼那珠和婆由珠,一样不能与自己一争短长。

虽然方才阿伽南夫人在他肩头留下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桑波底心中却已满是欣喜。

***

“啊嚏!”

无心这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将正要再说两句感谢之话的陈耠吓得楞了楞,话也都吞了回去。无心揉了揉鼻子,道:“耘公,放心吧,贫道在此,你不必再担心了。”

这已是第三次说这话了。陈耠也知道,这小道士将这话提个没完,那是要提醒自己,自己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谢礼万万不可轻了。先前在单马锡,陈耠前去拜会单马锡的净海王时,因为净海王一方面庇护过往商船,一方面却又豢养海贼劫掠落单商船,见无心身手不凡,故意引动他前去与一个来单马锡的天竺术士婆摩罗耶恶斗,将将陈耠打晕了带到婆摩罗耶处。婆摩罗耶为取沉埋在单马锡山中的一颗阿耆尼珠,必须使用人祭,与陈耠一同前去拜会的几个水手全都死在了那里,只有陈耠被无心拼死救回。这救命之恩当然不可不报,只是象无心这样生怕旁人会忘了,见一面提一次,陈耠多少也有点厌。他在床0上欠起身,拱了拱手道:“那多谢道长了。船马上就要到俱蓝,一进港我取了铺子里发来的货款,便重重酬谢道长。”

无心以看望陈耠为借口,本意是想探探口风,提醒一下陈耠不要忘了自己的酬劳,没想到陈耠说得这般直接,他脸皮虽厚,终有些不好意思,干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恩不望图报,耘公太客气了,那我先告辞了。”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佛门之语,不过当时也成了口头禅,无心更没什么门户之见,张口就来。只是他心中惊喜,说出来多少有点语无伦次。

他一出了陈耠的客舱,只觉身边一阵香风过来,耳朵根便是一疼,他低声叫道:“莎姑娘,快放手快放手,别人见了成什么样。”

那正是莎琳娜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莎琳娜是佛罗伦萨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师,此番东来,是为了寻找她当初东来的叔叔唐德洛的骨灰。无心天不怕地不怕,自从第一眼见了莎琳娜的花容月貌就如雪狮子向火,在过单马锡时与妖人婆摩罗耶一战,两人更是亲密。原本以无心的本事,莎琳娜要揪他耳朵还真不太揪得到,只是无心从来不敢让莎琳娜生气,美人要揪自己耳朵,就算揪下来也心甘情愿,何况莎琳娜下手很有分寸,不会真个痛下杀手猛揪一气的。无心连声叫疼,其实也是做作而已。

莎琳娜揪了他两下耳朵,这才松开手低声道:“你怎么又去向陈先生要钱?要是到了佛罗伦萨,我爸爸见了你这副模样,一定会说你没有骑士风度。”

无心听莎琳娜说是担心自己未来的老泰山看不中自己,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好。他笑咪咪地揉了揉耳朵,道:“怎的没有,我有的就是骑士风度。我只是怕见了泰山大人,出手寒酸了,丢了我中华上国的颜面。”

无心在船上一直和莎琳娜学拉丁文和意大利语,此时也已能夹生着说个百十来句了,那些“骑士风度”之类莎琳娜也跟他解释过,无心一听便知与中土的侠者风范大同小异。他自命除了贪财这一点……当然还除了一点点好色,一点点嘴馋不太像侠客以外,其他都还差不多,要论起骑士风度来,自己定然足斤足两,童叟无欺,有个十足的。

莎琳娜道:“你知是知道,就是做不到。船还没靠岸,你就整天要钱,陈先生烦也烦死了。救人本是好事,你三天两头提一遍,这好事也得打个折扣。”

无心讪讪地干笑了一下,道:“我怕他忘了啊。”说到这儿,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怕鼻涕飞沫喷到莎琳娜身上,一觉得要打喷嚏了,赶紧侧转身去。侧得有点急了,脖子都“咯”一声响,捂住了脖子直叫痛。莎琳娜见他这样子,也有点心疼,给他揉着脖子道:“你是不是伤风了?小心点啊。”

无心道:“我睡觉老要踢被子的,想必着凉了。莎姑娘,今晚你给我盖被子可好?”

莎琳娜见他又说上了疯话,脸微微一红,举掌在他后颈轻轻一砍,道:“盖你个头,把你这脑袋砍下来。”

她的手纤小柔软,砍在无心脖子上岂但不痛,倒舒服之极。无心哈哈一笑,低声道:“谋杀亲夫呀。”乐极生悲,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道:“怎么回事,是谁在想我还是谁在骂我?”

打喷嚏一说是因为旁人思念,一说是因为旁人咒骂。对于无心来说,被人想得少,被人骂得多,不过他心里总还盼着别人想自己,心道:“到底是谁在想我?临安软红楼的阿璇么?啊也,这小妮子只怕连我是谁都忘了,别是雁高翔那大胡子吧。”

雁高翔是中原竹山教硕果仅存的弟子。竹山教虽是邪教,但雁高翔为人却正直大度,与无心也亦敌亦友。无心离开中土之前还曾救了雁高翔一命,只是将雁高翔送到医馆救治时却冒充是雁高翔的父亲,雁高翔醒来只怕要骂自己个狗血喷头。一想到想念自己的可能会是雁高翔那长了一部大胡子的大汉,无心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道:“雁兄雁兄,求求你要想就去想别人,别想我吧。”